轰隆……
余杭城内,某间客栈内,一片漆黑。
魏华阳盘膝坐在地板上,斗笠斜靠于床榻边缘,一柄细长的剑横放于膝上。
有风从窗缝中灌入,少女的短发随之摆动,然而这张年轻的脸庞上,却并无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反而透出一股岁月涤荡过的凌厉气质。
“啪!”
突然,修行吐纳中的魏华阳猛地撑开眼皮,眸中划过精芒,耳廓微动,仿佛听到旱地雷鸣。
她身影倏然淡去,窗子被撞开,少女屹立于客栈屋脊上,于夜风中望向城北武庙,眸中玄奥阵纹隐现,眉头皱起。
“什么声音?”
“好像打雷了……”
客栈内,不少人被惊动,推开窗子朝外看,继而一脸狐疑。
有人将手伸出窗外,确认没有雨丝。
而喧闹声中,屋顶的魏华阳却已消失不见了。
……
泥瓶巷。
房间里,身材矮胖,只有七八岁的方世杰躺在床上,两只小胖手枕在脑后,发愁地构思着下一步的计划。
呜呜的风声,吹动窗纸,令他的眼皮一阵打架——小孩子的身体就是这点不好,白天精力充沛,入夜就困,难以控制。
“轰隆!”
这一刻,一声惊雷在方世杰耳畔炸响,他悚然一惊,小小的躯体内,隐约有一块星辰碎片虚影显现。
国运!
方世杰一个激灵坐直,扭头盯着黑乎乎的窗子,小脸上倦意散去,一片凝重。
毫无来由的,这一刻,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一城国运动荡。
方世杰爬起,披着衣服推开门,仰起小脸,望着城北方向:
“武庙?怎么回事?何人在震荡国运?”
他心头既惊又怒:这是朕的国运!
迈开小短腿朝门外狂奔,结果刚推开大门,就给一阵狂风掀了个跟头,啪叽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方世杰无助地趴在地上,一手抓牢地面,一手五指朝空气虚抓,眼神绝望:
“不能动啊,要死人的,死很多人的!”
……
裴氏别院,听潮亭旁,狂风将一池潭水吹皱。
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鸣声响起,水面沸腾起来,披头散发的裴武举破开水面,心头升起莫名的危机。
那是武夫途径的“直觉”。
“不是针对老夫与裴氏的危险,但为何还能令我心生警惕?”
裴武举面露不解,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
阴阳学宫。
巍峨的观星台上,木质的高楼吱呀作响,各层瓦檐下悬挂的灯笼剧烈摇晃。
谢文生拎着一坛酒,一纸包熟肉,踩着仿佛要断裂开的梯子一步步走到观星台顶,看向穿古怪长袍,白须白发,老学究模样的钦天监正。
老监正盘膝闭目,坐北朝南,如同人形风眼,将狂风屏蔽在平台之外。
“嘿,你这星官有意思,有屋子不住,大晚上也来吹风。”谢文生嘿道。
作为摆烂派代表人物,谢文生自觉在辈分上比监正高,故而说话也随便许多。
这会将酒肉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两个酒杯,说道:
“陪我喝点?”
监正睁开双眼,笑道:
“今夜有好戏登台,自然要站得高,才能看得清。”
“好戏?”谢文生纳闷。
监正说道:“你可知大周武庙?”
“知道,封锁国运的枢纽嘛,”谢文生一脸不屑:
“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当年大乾王朝就已经在玩这种东西,只是没有搞的这般好。
说来,气运这东西当真玄奇,犹记得当年昏君当道,各地民不聊生,于是国运下跌,导致山川地脉不稳,一群起义军开始争夺气运……
一地百姓凄惨,则当地气运流失,与之相对的,若是一地气运被强行用法术抽走,当地就会各种灾害频发,地动、旱灾、水灾、恶疾……
嘿,当年江湖中擅长搬动地脉,改动气运的道士可没少帮各路‘义军’……大周国教之所以能成为‘国教’,也有这份功劳在吧。”
谢文生滔滔不绝,一副指点江山的书生架势。
监正点了点头,叹道:
“这也是当初国师建立各地武庙的原因,不只是为了多一道力量可用,更多的是为了锁死气运,防止再次出现一些擅长搬运气运的人……气运被抽走,当地的百姓们就要承受一轮轮天灾人祸了。”
谢文生不屑一顾,反唇相讥:
“话说的漂亮。实际上还不是因为当年很多人疯狂盗窃大乾的国运,加速了王朝瓦解,所以大周的皇室担心自己的基业也被人挖塌了?维系权力罢了,说的仿佛以天下苍山为己任一样。”
监正幽幽道:
“我终于知道你们这一脉为什么总是躲在山里了。”
谢文生撇撇嘴,说道:
“所以你说今晚有好戏?让我想想,不会有懂得搬运盗窃国运的人也重生了吧,然后准备挖大周的墙角,提升修为?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看到监正神色平静,渐渐笑容收敛,狐疑道:
“不会真是这样吧。”
监正没有回答,只是俯瞰黑沉沉的余杭城。
这时候,大地深处一声沉闷的轰隆姗姗来迟。
……
……
“红影,果然是你啊。”
武庙内,随着季平安的开口,抽取气运的过程被打断,古朴刻刀与皲裂的雕像间那条虚幻的白气绷断。
神将雕像裂缝内,喷吐出的淡金色的光芒也明灭不定起来。
围绕在武庙四周的数名蒙面武夫愣神,一时间摸不准来人是敌是友。
听语气,好像与自家护法相识一般。
然而头戴斗笠,黑纱蒙面,一身黑袍的影护法,心头却蹿升出强烈的警惕。
他戴着红手套的右手死死攥紧刻刀,左手垂在身侧,目光惊疑不定地望着前方陌生的年轻人:
“你是谁?!”
说话的同时,他飞快警戒四周,却并未看到其他人。
夜风拂过街道,掀起季平安的衣袍一角,手中的提灯也轻轻摇晃,黑暗仿佛在他身周翻涌。
闻言,他仿佛笑了下,眼神中却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礼貌,一股与外表极为不相称的,威严冷漠的气质隐隐展露出来:
“你还没有资格知道我的身份,叫你背后的主子来还差不多。”
嚣张!
听到这句话,那些蒙面武夫眉毛扬起。影护法眯起眼睛,说道:
“看来,是个老熟人啊。”
他仍不知道季平安的身份,但已猜出,对方可能是藏在余杭城内的“重生者”。
是因为提早察觉到了自己等人的动向,所以前来?
念头转动间,他淡淡道:
“我不管你是谁,只问你一句来意。若是朋友,还请先行退去,若是敌人……”
季平安打断他,说道:
“我也只问你一句,可知道抽取国运后,余杭百姓会如何?”
影护法盯着他,讽刺道:
“知道又如何?阁下莫非还是当年哪位侠客转世?多管闲事?”
季平安摇头道:
“我不是侠客,也从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自己是个好人吗?
或许曾经还是离阳的时候,勉强算半个。
只是后来被整个正道通缉追捕时,为了活命,还是不得不杀了一些心怀热血的正义之士。
那些人并非恶人,甚至满腔热血地,付出生命也要杀死自己这个“魔君”……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算不上一个“好人”。
等到了国师的那一世,与初代神皇东征西讨,大军过境,手底下数十万军卒,谁敢说定鼎天下的过程中,没有无辜者被波及?
所以,就更加算不得一个“好人”。
四圣教众人听到前半句,神色稍缓,以为对方并无与自己敌对的意思。
然而下一秒,就听季平安说道:
“但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替他守着他的帝国。”
他的目光落在武庙那皲裂的雕像上,神色复杂:
“本来我以为大家都死了,承诺也算结束了吧。谁能想到又活了……那就总不好坐视你们这样胡搞,否则日后彼此相见,面上总不好看。”
大周国师……是个要脸的人。
季平安笑道:
“所以,这一城的气运,你们不能动。”
影护法脸色瞬间阴沉,他并不知道对方口中的“朋友”是谁,或者说,隐隐有一丝头绪,但并未多想:
“你以为你能阻止?”
下一秒,不等季平安回答,这名四圣教的护法身影突然崩解,化为一团旋转的黑色线条,融入地面,消失在了阴影中。
无比突兀!
没有给人半点反应的时间。
也就在他消失的下一秒,季平安身后的一片阴影中,影护法无声无息钻出,猩红如血的手套朝他脑后抓去!
“呜!”
风声破碎了。
这一刻,就连那些四圣教的蒙面武夫都没有预料到,自家护法竟然会如此突然地出手。
然而红影知道:倘若眼前的年轻人的确是个“老朋友”,那纵使回归时间尚短,也仍旧不容小觑。
这一抓,五根手指几乎撕裂空气,当五根手指合拢,掌心的空气被捏的发出音爆。
可惜,却没有抓到季平安的半分衣角,在对方出手的前一秒,季平安便这不急不缓地朝前迈出了一步。
不多。
只是一步。
却是足以避开这一击的关键距离。
“预判?!”
影护法瞳孔微微收缩,他当年也曾追随四圣教主左右,眼力非比寻常,立即意识到,对方能躲开,并非是使用了某种“术法”,而是单纯的武者预判。
而跨出一步的季平安在迈开脚步的同时,空余的右手便隔空随意一抓。
“锵!”
这一刻,在“太白星”力量的牵引下,一名蒙面武夫手中的刀鞘突兀震颤,内里的钢刀如蒙召唤,自行滑出刀鞘,拉出一道残影,将刀柄递入季平安手中。
“小心,他会夺刀……”
一声提醒半数还含在喉咙里,季平安便已双脚轻轻在长街地砖上原地一“拧”,右手刀轻飘飘挥斩。
嗤的一声……仿佛布帛裂开,影护法被拦腰斩断,回归为纯粹的影子,掉在地上,一块块阴影蠕动着飞快融入黑暗。
消失无踪。
“你等退开!”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那是对其余蒙面武夫的吩咐。
只这一个回合,影护法便已确定,此人的实力绝非一群手下能敌。
留下虽可纠缠片刻,但对扭转胜局毫无意义,反而会凭白损耗掉教内力量。
“当着我的面,还敢说话?”
季平安笑了笑,随手将钢刀掷出。
刹那,某处墙壁下,阴影处砖石迸溅,土石纷飞,大团灰尘簌簌落下,一柄钢刀半数已嵌入石墙内,余下半截兀自震动。
其余蒙面武夫见状大惊,毫无留恋,朝远处退避,却并未逃走,而是脱离了战团观望,显然并不认为影护法会不敌。
果然,随着碍事的手下散去,藏在阴影中的红影“哼”了一声。
这一次,哼声却并非从某一处发出,而是四面八方传来。
通往武庙的长街,本就偏僻,两侧是长长的围墙,这时风吹动了云絮,显露出一轮残月。
季平安眸光扫过,只见整条街巷的一处处阴影中,有上百个“影护法”钻出,每一个都完全一致,同时朝他杀来。
“看看哪个是真正的我!”数百人同时开口。
季平安神色平淡,右手勾了勾,指尖释放一缕电光,连通刀柄,仿佛一条金色的锁链。
旋即,他轻轻一拉,那柄嵌入墙壁的钢刀抽出,旋转着倒飞回来,跳动的金色电弧爬满刀刃,发出高压电机般“砰砰”的爆炸声。
继而,随着他轻轻转身,连通着电弧锁链的钢刀以他为中心,划过浑圆的一个圈。
“嗤嗤”……
刀锋所过,一个个“影护法”被撕扯粉碎,掉在地上,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地面。
与此同时,他将提灯轻轻朝头顶一丢,左手朝空气一抓,手腕微沉。
一根上粗下细,褐色点缀绿意的山神杖被从异空间拖拽出来。
木杖敲击地面。
发出“咚”的一声响,以木杖为核心,一圈圈涟漪扩散。
青砖一块块蠕动,如水波般起伏不定,地上的阴影竟被泥土吞噬,刹那间,他周围大片区域,竟没有半点影子存在。
而在涟漪尽头,一团阴影被泥土硬生生“挤出”,缠绕凝聚为戴着红手套的魔教护法。
他脸色难看,脸部近乎扭曲,难以置信地盯着季平安:
“你究竟是谁?!”
身为四圣护法,他与朱寻那等武夫不同,乃是被教主赐予过魔道功法的修士。
这一身暗影术法,便是在古代修行者中,都不多见。
对修行者的要求颇为苛刻,与之对应的,则是绝大多数人,对上他都会因缺乏了解,导致缺少压制的手段。
正是凭借功法优势,他对上同等级的修行者往往占尽优势。
然而对面的年轻人却不知为何,好像对他的能力无比熟悉,只是简单的两次施法,就将他逼出原型。
这绝非仅仅是“认识”自己便能做到的。
季平安收起法杖,随手将从半空落下的提灯接在手中,平静道:
“除了这句话,你不会说别的了吗?还是说,昔年在青崖被镇压了太久,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影护法闻言,心头猛地涌起熊熊怒火!
昔年,因江湖恩怨,他满门被屠,更被仇敌压在青崖面壁罚过,一次次受到鞭打,折磨,后被四圣教主带走,培养为魔教护法……
而那段细节不为人知的过去,也成了其心中最沉痛的伤疤,亦或心魔。
但凡有人当着他的面提及此事,怒火便会冲垮他的理智。
“你找死!”
影护法表情扭曲,脑海中,一些封存许久的记忆翻涌。
两只红色的手套突兀滴落血液出来。
旋即,他突然缓缓摘下左手的手套,显露出一只呈现出亮银色金属光泽的右手掌,旋即,将那只手套往旁边一丢。
看似轻飘飘的手套,掉在地上,竟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
压住了风声。
与此同时,他被黑色袍子笼罩的躯体,也发出“噼啪”的爆鸣声。
天地灵素突地紊乱无序,一股无形的气势,或威压开始攀升。
“本来,我是不想全力出手的,是你逼我的。”影护法声音沙哑。
缓步迈出一步,同时也将另外一只手套摘下,丢在地上。
显出一般无二的另一只银色金属手骨。
随着这个动作完成,他的气息再度疯狂攀升,身体原地拔高了数寸,脸颊脸色爬上奇异纹路。
而一股无形,却真实存在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扩散。
那是武夫神识。
唯有踏入坐井境界,才可以外放的神魂力量。
这一刻,原本只处于破九大境界,甚至距离圆满都还差了不少的四圣教护法,竟仿佛解开“封印”一般,踏入坐井初阶之境。
“护法他……”
远处,旁观到这一幕的教众们先是震惊,继而狂热,终于意识到护法之所以敢在各大势力眼皮子底下,冒险窃取国运的真正底牌。
坐井魔修!
在观天境不出,道门、斩妖司、御兽宗被调走的当下,在武庙被破坏,神将难以降临的此刻,坐井境界,是足以奠定胜局的力量。
更何况只是对付一个藏头露尾,身份都不敢暴露的年轻人?
然而,面对气息攀升,站在天地灵素中央的对手,季平安的脸上却没有惊慌与恐惧。
只有怜悯。
是的,怜悯。
“这么些年过去,你们还是没有任何长进。”季平安摇了摇头,说道:
“凭借魔道功法,配合锻体封禁术,强行透支、驾驭不属于你当前躯体的力量……你当然不想全力出手,因为你也很清楚要付出的代价。”
影护法沉默了下,没有反驳,说道:
“你的确对我很了解,但我现在不想知道你是谁了。”
季平安说道:
“你确定有能力杀掉我?”
影护法说道:
“你绝对没有踏入坐井。除非你也有如我一般临时进阶的手段。”
说话的同时,他在一步步向前走。
而他每走出一步,整条街道便生出数百道黑影。
他走出三五步,整条长街都被人形黑影填满了。
密密麻麻,便是两侧墙壁上,都或站或蹲伏着。
仿佛这里不是人间,而是鬼域。
风声仿佛休止了,而世界也彻底黑暗了下来,残月的光辉被浓云遮蔽,天地间,仿佛只有季平安手中的一盏提灯。
下一秒,便会被无情吞噬。
然而季平安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以为,我会蠢到与你单打独斗?”
他仿佛轻声自语,又仿佛在解释什么:
“你真以为,我废了好大精神,分身两地,就是为了和你过家家?”
“你真以为,城中的高手都已经不在?”
他的声音很轻,可影护法心头却突然升起强烈的不安。
坐井修士的直觉疯狂预警,有什么力量,正在疯狂逼近。
“你……”他突然从愤怒中清醒了过来。
然而下一秒,他只听前方的提灯星官闭上双眼,轻声说道:
“齐念,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锵!!
话落,黑暗中突兀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
漫天的浓云被搅碎了,残月的光辉再次照亮了这条偏僻的长街,月光下,疾风里,一名清瘦老者踏月而来。
其身穿一身简单,式样古朴的青袍,身后背负一柄没有剑鞘,只用草绳随意绑缚的生锈铁剑。
袖子如同被利器割裂开,略显白的头发扎成发髻,用一截竹枝固定。
脸庞瘦削而坚毅,布满风霜,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慑人。
此刻,老剑修衣袍猎猎,随手一招,身后破剑呜呜跃起,落于他手,一剑斩落,朗声笑道:
“西山剑徒,请前辈赐教!”
……
……
南宫世家,山庄内。
随着南宫傲天晕倒,原本安静的宴会上喧哗声陡然炸开,一名名宾客惊愕起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三清观主一行,与栾玉率领的御兽宗队伍,脸色更无比难看。
“公子,公子……”
呼唤声中,靠坐在桌旁打盹的季平安睁开双眼,看到黄贺正焦急呼唤,见他醒来忙道:
“公子,你可醒了,出事了。”
季平安笑了笑,说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什么意思?
三人茫然不解,而这时候,一阵凡人几乎难以察觉的轰隆声,终于从余杭传至此处。
三清观主与栾玉猛地扭头,望向余杭城方向,骇然变色:
“糟了!”
……
错字帮忙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