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细雨飘摇,打在明远楼的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宋学正身躯微躬,小心翼翼抬眸,望向书桌后端坐沉吟的“执剑人”。
不敢言语。
房间中一时静默,好一阵,季平安才回过神,搭在黄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似在思索,说道:
“暗网杀手们如今是否已就位?”
作为江湖组织,暗网除了埋在各地,负责维持组织运转,以及情报收集的“隐官”,真正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还是杀手体系。
季平安来余杭前,就命韩八尺将部分精锐调集向余杭,后来在确认宋学正并无问题后,一并交由其统筹。
“禀大人,人员皆已就位。按照您的命令,都安置在城外,随时可以调动。”
宋学正先是一怔,意外于话题的转折,但还是很快回答道。
季平安满意颔首,略一思忖,说道:
“将人往城中调集,这几日也许会用到他们,到时会用令牌召集联络。你这几日,无论发生什么,最好不要乱走,方便寻你。”
宋学正心头一凛,心想执剑人终于要露出獠牙了吗,他既忐忑又有种莫名的兴奋,忙道:
“遵命!”
季平安“恩”了一声,便准备离开,宋学正却叫住他,说道:
“大人,这段日子城中发生的大事,我还没向您汇报,比如那裴氏,还有白日军府的调动……”
季平安摆手道:“我已知悉。”
说罢身影扭曲了下,凭空消失不见了,等房间中只剩下宋学正一人。
他又恭敬地等了一阵,才沉沉吐出一口气,坐回自己的位子,拿起手帕擦了擦额头,眼中若有所思。
方才最后一句话,算是他一个小小的“试探”,如今看来。
“半月山庄被袭,莫非也是执剑人的手笔?就像此前的四圣教一般?果然,暗网真实的力量远比我预想中恐怖,我这个隐官,不知是否只触及了庞大冰山的一角。”
宋学正望着窗外的冷雨,敬畏之心愈重。
……
斩妖司。
夜色中的衙门少了许多煞气,门楣下一只只写着衙门大字的灯笼轻轻摇曳。
堂内,夜红翎独自一人靠坐在椅中,闭目思索着白日的经历。
她的黑色披风随意挂在一旁,佩刀斜着倚放在右手边,最适合拔刀的位置。
良久,她睁开双眼,轻轻叹了口气:
“死而复生之人么……”
若说此前的调查,还隔着一层窗纸没有点透,但孙显祖的举动,便令很多事清晰起来。
夜红翎仍旧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但只凭借她掌握的信息,也已将真相拼凑的七七八八。
“群星归位,灵素复苏,一个个本该死去的人复活。四圣教复苏,本已消失在历史中的功法再次出现……所以,是史书上的人复活?不可思议。”
“军府、钦天监、道门、御兽宗……还有之前曾来见我的那名强大武夫……都是为了寻找这些人么。”
夜红翎轻声低语,犹自难以接受这个猜测。
可却好像,只有这个解释,能将最近发生的一切异常都完美解答。
该怎么办?
继续装傻?
权当自己一无所知?
元庆帝明显对地方官府并不信任,她当然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她除了官员,还是一名天赋极佳的修行者。
九州明显有大秘密在酝酿,各大派都已下场,夜红翎岂会甘心视而不见?
“咚咚。”这时,敲门声响起。
然后是心腹官差的声音:“司首,有情况。”
夜红翎沉声道:“进。”
门开,矮胖官差浑身袍子湿透,圆润的脸上还残留雨丝,小眼睛却极为明亮:
“司首,您让我们关注南宫世族,有情况了……”
夜红翎坐直身体,沉声道:“坐下,仔细说。”
……
……
老柳街,一静斋。
当季平安撑着油纸伞,走回铺子的后门,返回住处时,夜色已深。
整条街道都陷入黑暗。
但小院里房间却都亮着灯,听到动静,仿佛烙印在窗棂上的一个个“剪影”扭动,继而传来近乎同时的推门声。
“公子!”黄贺眼睛一亮,“你回来了。”
沐夭夭与俞渔,也都站在门口,一副期待不已的样子,前者只是单纯地好奇,想要听八卦。后者则叉腰指责:
“伱怎么才回来。”
看到监正不在,戏精圣女再次支棱了起来。
季平安扫过三人,示意进屋说,四人甫一围绕圆桌落座,俞渔便率先发问,询问今日事情始末。
季平安这才慢条斯理,将自己如何早与监正见面,又如何将计就计说了一遍。但并未提及“黑金当铺”,以及“南宫”的那封信。
听得三人一愣一愣的,只觉听茶楼故事一般。
“原来如此,这么说,朝廷也是察觉到无法再隐瞒了,所以干脆不装了,选择用雷霆手段收网?”
俞渔白嫩小手“啪”地一拍桌案,看破真相的睿智模样。
黄贺沉吟道:
“这样就麻烦了啊,以朝廷在各地的掌控力,论及收集线索,抓捕目标,恐怕无人能及。而各方也难以去各大军府抢夺。”
季平安却很淡然:
“也未必。要知道,余杭城这般江南核心大城,孙显祖也才抓了几个人,而且还只有一个的确是重生者,说明什么?”
沐夭夭眼睛一亮,举手抢答:
“说明他运气差。”
“……”季平安瞥了她一眼,继续道:
“说明这种抓捕很仓促,且效率很低。绝大多数重生者都是极聪明的人,岂会坐以待毙?”
黄贺赞同:
“公子说的是。尤其经过这么一遭,恐怕潜藏的那些重生者也会藏的更加深……咦,难道这就是朝廷的目的?他们担心各大势力入场后,越来越多的重生者冒出来,此消彼长,会损害皇室的掌控力,所以来这么一下,将潜在的目标也给吓回去,延迟其回归各自宗门的速度?”
季平安赞许道:
“的确是一种可能。”
俞渔见二人条分缕析,自己却横竖插不进嘴,不禁恼火,哼了一声,扬起雪白下颌:
“说这些有什么用。”
季平安瞥瞥她:“圣女有何高见?”
俞渔精致的小脸上,嘴角一歪,得意地抓住一封请帖,“啪”地拍在了桌上:
“喏,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俞渔嘚瑟道:
“南宫世家的请柬。之前我们几个回来,本圣女走在最前头,先一步回归。便撞见了来送请柬的,说是明天其家族内有女子举办及笄礼……
其实已经早些天广发请帖了,结果可能是这两天才得知了你是裴氏的座上宾,城内最近风头鹊起的卦师,便也上门补了一封……”
又是南宫……季平安愣了下。
继而,便听圣女神秘兮兮道:
“不过,本圣女这两天隐约听说,南宫世家有个少年好像突然崛起,恩,虽然还没深入调查,但看起来很可疑。我觉得咱们可以趁这场及笄礼的机会,去踩点……”
剩下的话,季平安没有怎么听清,只是展开这封请柬思索了起来。
旁边的黄贺与沐夭夭则大为惊讶,没想到圣女竟然背着所有人,搞到了一条大线索,顿时有些意动:
“公子,你怎么看?”
我看这事有问题……季平安心中嘀咕,看着俞渔一脸得意,仿佛终于扬眉吐气一场的欠揍神情。
他终究没忍心,告诉她这次的消息非但又是二手的,更存在深层次的疑点。
略一沉吟,他说道:
“看看也好,明天咱们一起去一趟。”
三人得令,顿觉干劲十足,起身离去。
等人走了,季平安才轻轻敲了敲桌上的请柬,手腕一翻,取出八角古朴星盘,以请柬为媒介,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占卜。
……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俞渔起了个大早,便开始张罗。哐哐敲门。
季平安推开门时,打了个哈欠,说道:
“急什么,害怕人跑了?”
俞渔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一脸傲娇:
“是你懒惰。敲了这么久才出来。先吃饭吧。”
季平安却摇摇头,说道:
“不怎么饿,我先出去见见邻居,以免谣言传开。”
昨日三人回来后,虽给街坊们解释过,但季平安觉得还是刷个脸比较稳妥,起码让房东方铃安心。
俞渔看着他出院的背影,突然小眉头皱起,嘀咕道:
“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果不其然,等季平安当众露面后,才打消了一些街坊传言,众人恍然大悟,顿时大为放心,并未起疑。
在他们淳朴的认知中,被官府大摇大摆放回来了,当然就是没事。
晚些时候,一行四人没有施展遁法,而是乘坐租来的马车,出了余杭城,沿着官道朝着目标地点赶去。
黄贺驾车,沐夭夭上车后捂着肚子一脸苦相,她早上也没有吃饭,按照她的说法,是空着肚子,准备等赴宴后大吃一顿。
俞渔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身为圣女要有威仪,所以吃的很饱,力争在宴会上不跌份。
至于季平安,上车后便闭目假寐。
俞渔找他说话,也不怎么积极回应,一副自己很困,昏昏欲睡的样子。
看得圣女直皱眉头,心头古怪感愈发强烈,却又找不出原因。
……
南宫家在余杭城外数十里,单独坐落的一片庄子,考虑到路途问题,及笄礼在下午举行,一直到晚上,客人可以留宿,翌日返回。
当一行人靠近庄子时,发现这路上的车马开始密集,等抵达南宫山庄外,顿时给那密密麻麻的马车给镇住了。
“这么老些人?都是来参加一个及笄礼的?”沐夭夭捂着肚子,惊讶极了。
黄贺解释道:
“南宫世家的生意遍布澜州,比裴氏对商人的控制力都更强,今日这宴会,达官显贵未必会来,或者派个管家之类的仆人来送礼,但余杭的商会里,大大小小的商户,那些有钱的员外,哪里敢错过?”
季平安从酣睡中睁开眼,见状下了马车,说道:
“一起进去吧。”
等众人靠近那座占地规模极大,依山傍水的庄园门口,并出示请柬,顿时有南宫世家的仆从热切地牵马领路。
四人沿着主路进入庄园,一路上只看到各色商贾络绎不绝,不少彼此拱手“久仰”,突出一个商业互吹。
相比较下,其余领域的客人则自行与商贾们划分开,泾渭分明。
“季……李先生!你们也受邀来了?”
忽然,季平安听到远处一座亭子中,有人挥手,竟是穿着一身儒生袍子的秋山长。
时隔不过一夜,竟再次偶遇。
季平安走过去,含笑点头:“山长,又见面了。”
与此同时,四人也吸引了亭中其余一些文人的注意。
显然,这群宾客里的文人们有一个小圈子,秋山长在其中颇有威望,当即隐晦介绍了几句,得知乃是裴氏座上宾,奇门高人,一群文人顿时客气了许多,盛邀落座。
季平安也没拒绝,欣然坐下,笑道:
“宴会还未开始么?”
秋山长“恩”了声,指了指偌大园林中,分散聚集的客人们:
“晚些时候才开始,毕竟还有宾客没到。”
另外一名文人也捏着折扇,摇头说道:
“我是听闻宋学正也会前来,这才接受邀请的。否则,何必赶这么远的路,与一群商贾聚在一处?”
大周的鄙视链中,商人处于底部,江南本就是文风昌盛,读书人们习惯性拉踩。
另一人叹道:“听闻原本是要来的,但昨晚下雨,宋学正受凉。不便前来。”
顿时,一群文人唏嘘感慨,一副“我等本不愿前来”的委屈模样,只口不提自己心中那点与南宫世家交好的心思。
季平安也不说话,笑看众人反应,心想:
老宋还挺听话,说不让他往外跑,就真不动了。
这时候,他目光扫过偌大的园林,陆续还真看到一些“熟人”,比如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半仙”,不知为何神色萎靡。
就仿佛“昨日被什么人入室打了一顿拷问情报,今天又在领导的威逼下不得不带伤上岗,戴罪立功,过来打探情报”一般。
又比如裴氏的管家——主家人因大公子的丧事,不合适出来参加什么宴会。
还有府衙的一些官吏,官职不算大,大概算是知府的态度。
季平安几次寻找,都并未看到情报中那名叫做“南宫傲天”的少年。
就在他准备找人询问的时候。
忽然,只见庄园门口一阵骚乱,旋即有声音高声道:“三清观主到。”
霎时间,苟在凉亭里的四人同时“刷”地扭头,尤其是俞渔,更是一脸诧异。
心想余杭道门的人怎么也来了?参加一个二流世家的不重要的典礼?
就算是派人来恭贺,以道门的地位,最多派一个执事,甚至普通道人过来就算给面子了。
如何能令余杭道门,职级可以类比佛门“方丈”,在神都道门总坛中也是长老级别的观主亲自来贺喜?
季平安也看了过去,便只见数个穿着道袍,手捧拂尘,仙风道骨的道门修士飘然而至。
他眯了眯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越来越有意思了。”
……
南宫世家庄园附近,一座山头上。
一名斩妖司校尉将镜筒模样的法器,从眼前挪开,躬身朝后方密林小跑。
旋即驻足:“司首,三清观的人进去了。”
林中,阳光刺破树林,斑驳光点洒在夜红翎玄黑色的披风上,女武夫盘膝打坐,闭目冥想。
闻言睁开双眼,脸蛋上满是不出预料的神情:
“阴阳学宫呢?是否有派人来?”
校尉摇头:
“并未看到。但您让我盯的,一静斋的李卦师的确在宾客中。”
夜红翎顿时了然,重新闭上眼睛:“继续观察。”
“是!”
等校尉离开,林中等在附近的斩妖司武夫中,有人问道:
“司首,咱们就这样等着吗,要不也进去看看?咱们又不是没有请柬。”
按照规矩,世家大族的请柬是要发放足够的,人家可以不来,但你不能不请。
所以虽然斩妖司几乎从未参加过任何民间组织的宴席,但请柬还是提早送到了。
夜红翎没搭理他,她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并没有打算莽撞扎入某些高层次的争夺斗争中。
“再等等吧。”
……
庄园内。
道门的人甫一出现,顿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就连那些商贾也都大为吃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知道,朝廷衙门已经是他们的层次所能触及的最高势力。
至于三清观主,这在凡人眼中,已经是“神仙”一级的大人物。
南宫世家虽同样拥有大批修行武夫,但也不敢怠慢分毫。
霎时间,主宅堂屋里,正在陪同一些贵客的南宫家主,携着族中核心成员,忙大踏步迎出。
为首的南宫家主正值壮年,头发乌黑,容貌颇为儒雅,这会一脸惊讶:
“观主亲至,南宫氏蓬荜生辉,快请!”
几名道人中,为首的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神色平淡,无喜无悲。
闻言却只淡淡扫了眼全场,犹豫了下,似乎觉得某个名字难以启齿,但还是说道:
“南宫……傲天,何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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