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了?季平安眉梢扬起,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旁边的姜姜也狐疑开口:“咒杀者,会藏在这种地方吗?”
连社会经验浅薄如白纸的器灵都发出疑问,可见的确出乎预料。
“也许是传递消息,接头。”季平安分析道:
“人多眼杂的地方,其实反而更适合消息传递,因为难以追溯。”
恩,二人一路尾随,虽未接触,但凭借修行者的感知,也觉得这名公子哥与藏身幕后的凶手大相径庭。
更像个凡人。
所以,季平安猜测,此人是被委派在附近盯着的,一旦有情况,便将消息传递给凶手。
至于为何没去偏僻街道,而是选在热闹繁华的秦淮河上,则可以理解为方便掩人耳目:
君不见,谍战剧中,间谍接头都是在热闹的酒肆茶楼等地。
不过,说是这般说,但季平安也隐隐觉得,可能哪里出了些小问题。
另外一边,那名年轻的公子哥抛下车夫,乘船朝河面上某座巨大的,垂挂丝绦,灯火明亮的画舫楼船靠近。
秦淮风月,入夜后,才是最热闹的时候。
此刻人流渐密,丝竹管弦声悠扬,公子哥沿着放下的斜板,走上甲板,当即有小厮热切迎来:
“孙公子今儿来的早,快请进。”
孙公子淡淡道:“香凝姑娘可起了?”
小厮笑道:“这会天刚擦黑,还早呢。不过姑娘吩咐说了,若是您来了,便先在厅中坐下,我这便去通传。”
孙公子满意颔首,跟随后者进入一楼小厅,这会因时辰尚早,人还不满,但已有不少读书人翘首以盼,准备大展拳脚。
秦淮有八艳,不过,这八艳并非是固定的人,而只是八个顶级魁的位置。
每一个背后,都代表着一方势力。
同时,每一年各家也都会捧出新人,冲击“八艳”的位子。
而近来崛起的香凝姑娘,就是其中之一,其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咖位也并不算高。
但这段日子以来,许是功夫日渐增加,或者厚积薄发,客流量增加不少。
更为了蹭一下神都某个名妓的知名度,改成了这个——类似操作,并不新鲜。
大概可以理解为,改名重新出道。
孙公子乃城中富贵少爷,前些日子宿在这边一晚,便迷恋上,成为回头客,且动辄撒币,类似于榜一大哥。
“您且稍等,小的去知会下姑娘。”小厮低声说,然后一溜烟走了。
孙公子微微颔首,许是天热,端起茶盏猛喝灌了好几碗,擦了擦嘴,脸上带着明显的期待。
然后,他猛地想到什么,一拍脑袋,站起身,也不用人引着,熟稔地出了圆厅,朝船尾的茅厕走去——
办事前放水,以免之后耽误事。
然而就在他站在马桶前,解开腰带完事,抖了抖的时候,忽然脑后空气中伸出一只掌刀,击在其后颈。
当即闷哼一声,被季平安捞在掌中。
随手拔下外袍,之后仔细端详了下此人容貌,将昏迷的公子哥丢到了堆满杂物的船舱里。
季平安披上外袍,搓了搓脸,又简单改了改发型,便已伪装成“孙公子”的模样。
接着,他以“少儿不宜”为理由,将姜姜请回了道经,迈步施施然回了圆厅。
结果没一会,那名小厮回来,附耳道:“姑娘有请。”
季平安面露喜色,起身急匆匆离开,临别时瞥了眼一群摩拳擦掌,还准备晚上比较文采,以此成为入幕之宾的读书人,眼神怜悯。
“公子,姑娘在里头等着。”
小厮将他领到三层,一间房门外,朝他堆笑。
季平安看了他一眼,豪气地从原主的钱袋中丢了些散钱过去,打发了后者欢天喜地离开,他这才推开房门。
入门处,先是一间偏厅,装饰雅致,地板铺着毛毯,摆放小桌,前头一扇折叠屏风,头顶的六方灯笼。
侧方一道珠帘门内,才是卧房。
此刻,一名身披轻纱,身段婀娜,描眉画鬓的女子正侧坐在小桌旁,神色慵懒地双手捧起一只翡翠色酒壶,缓缓鸩酒。
“叮咚”水声中,其一头乌发中,一根深绿色的簪子醒目。
若是,神都潇湘馆内那只“黑色狐狸”在这里,一眼就会认出,眼前这名容貌逊色少许,但气质魅惑不减当初的“香凝”,正是曾经神都城内,那名妖族暗子。
只是改头换面,从神都来了余杭。
此刻,曾经的香凝魁听到声音,螓首微抬,笑吟吟看了进来的“孙公子”一眼,声音软糯:
“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急?莫非是托公子的事,有变化了?”
季平安饶有兴趣盯着对方,一种强烈的不和谐感涌上心头,他的眼神不经意间瞥见这女子头顶那枚簪子,神色变得“暧昧”,道:
“姑娘所托,自不敢怠慢。”
说着,他猴急地走了过去,作势要抓:
“且稍后再说……”
诶……披着轻纱,光滑肩头若有若现的香凝柔滑白腻的手腕灵巧地抬起,轻轻挡住他的手,几根手指捏着一杯酒,噙着笑容,腻声道:
“公子先饮一杯嘛。”
季平安故作不悦,正要说话,忽然只见后者朱唇轻启,轻轻吐出一团雾气,全然喷在他脸上。
香凝头顶玉簪微微闪烁,眼孔中透出奇光,声音缥缈:
“坐下。”
“孙公子”给她喷在脸上,仿佛被操控了神魂,失去了表情,浑浑噩噩如同被催眠一般,听话地老实盘膝坐下,二人隔着一张小案。
香凝“呵”了一声,脸上逢迎笑意不见,满脸嫌弃,嘀咕道:
“愚蠢好色的人族。”
然后,她脸色冷淡地舒展腰肢,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接下来我询问你的话,不得隐瞒。”
“孙公子”浑噩点头。
香凝满意地自顾自捡起那一酒盏,白蟒般的长腿盘坐,递到自己唇边,淡淡问道:
“发生了什么,令你赶来寻我?”
“孙公子”说道:“斩妖司的人,出现在了那边。”
香凝毫不意外,嗤笑一声:
“朝廷这次倒是比我料想中更快,看来那个夜司首也不全然是莽夫。”
季平安颔首,深表认同:
“夜红翎武道天赋虽不俗,但终归不如妖族暗子来的聪慧机敏。”
“啪嗒!”
香凝闻言,手腕一抖,杯盏跌落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动,热酒也洒在她身上,沿着白腻的鹅颈滑落。
她愕然抬头,瞳孔收缩,身躯本能地僵直,一股麻意自脊椎骨蹿上天灵,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的“孙公子”。
却见这名被她操控的愚蠢男子,此刻正笑吟吟看着他,眼神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点被魅惑的样子?!
“你……是谁?!”
……
……
若从空中俯瞰,当夜幕降临,整个余杭城一点点熄灭,唯有东西贯通全城的,曲折蜿蜒的秦淮河两岸灯火明亮。
如同一条缎子。
在这诸多热闹场所中,风月场只是核心区域,沿着其朝东西辐散开,还有大量的“正常”项目。
文庙、武庙周围,皆是行人如织。
摆摊的夜市,沿着河岸能逛一个时辰,大量的商贾也会携带从九州各地贩卖来的货物,在这边售卖。
当许苑云领着从中州带来的管家、老妪、丫鬟等亲信走在人群中,耳畔给吆喝声,当地小吃的香气,家财富足的男女游人议论笑声填满。
她眼底,却涌出强烈的怀念。
“小姐,好热闹啊,真的和传言中一般呢,就该早些出来逛。”
贴身丫鬟眼睛都不够用了,兴奋不已。
秦淮河畔虽夜晚热闹,但也并非每一日,都有这般气象。
而是有约定日期的集会时,会更繁华些,那时候,码头会有一些货船抵达,被允许开到河中,凑成“船集”。
城中的人可以登船挑选货物购买,算是这边独有的风景。
继昨日裴氏召集卦师后,许苑云不知怎的,回去后一颗心愈发难以平静。
隐约猜到,城中近期越来越多的异常,可能与自己这些“死而复生”之人有关,这令她愈发焦躁不安。
可这段日子,对御兽宗的打探并不顺利,她始终没想到,一个好的能与当代御主接触、对话的机会。
心烦意乱下,恰逢集会,她今晚便带着亲信来逛夜市。
不过……心中究竟是几分为了解闷,几分为了缅怀,几分藏着期待……就不得而知了。
“姑娘,你怎么好像对这边很熟一般?”老妪瞧着许苑云的侧颜,好奇询问。
毕竟是阅历丰富的人,敏锐察觉出异样。
许苑云丝毫不慌,浅笑道:
“人虽未至,然书中已来了太多次。”
读书啊……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妪一阵羡慕钦佩,这个年代的人对文化有一股愚昧的崇信,一听姑娘在书中看过,便不觉有异了。
却哪里知道,许苑云昔年曾在这秦淮河畔驻留许久,虽过了二三百年,物是人非,可终归还是故地重游。
只是……
当年游湖之人,如今又在何处?
我已归来,你又在哪里?
许苑云幽怨地想着,忽然,丫鬟兴奋地说道:
“小姐,前头有放河灯的呢。”
许苑云望去,就看到不少人买来河灯,提笔在其上勾画或者书写文字,然后将其放进河水中,飘荡如星河。
她眼前忽地有一幕幕记忆涌出,扭头望向河灯对面,看到了一座已经翻新的客栈,还在那个位置。
恰如当年。
许苑云抿了抿嘴唇,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她走到一处小摊前,买了一只大大的河灯。
然后要来笔墨,记忆中,那个道士曾经也站在这里,与自己一起放过河灯。
当时,他画了什么来着?
……
……
“你……是谁?!”画舫楼船内。
描眉画鬓的准魁娘子大惊失色,一声尖锐的声音,下意识从喉咙里滚出,旋即硬生生压低,只是脸上早不复沉稳镇定。
季平安似笑非笑,欣赏着对方的变脸,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头捡起滚落在自己脚边的酒盏,重新放在桌上,又拿起酒壶轻轻鸩酒,这才悠悠道:
“这重要吗?”
香凝酥胸起伏,眼眸眯起,垂在腰侧的手攥紧又松开,终究没有选择动手——她只是名暗子。
并非擅长搏杀的妖族。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她擅长的是操控神魂,催眠幻术,但眼前之人明显不受影响。
“噗嗤。”只是呼吸的功夫,她再度笑了起来,仿佛方才的惊恐与慌乱不存在,魅声道:
“是奴家失态了,只是方才还以为,是朝廷斩妖司的官差,来缉捕斩人了呢。”
她没有试图辩解,而是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
季平安见状,略显惊讶,反问道:
“你就这般笃定,我并非斩妖司人?”
香凝“呵”了一声,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那帮子莽夫,只喜欢直来直去,才不会与阁下一般呢。”
季平安笑了:“有趣。看来那对假夫妻这些年培育的,也不都只是一群蠢货,还有机灵的。”
香凝心头一凛,眼神中闪过惊悸,她当然知道,对方口中的“假夫妻”,指的乃是妖族如今的国主与国母……
能说出这个“假”字,足以说明对方身后势力不小,而能用这般轻佻的语气,点评妖国主母……
要么,是对方不知天高地厚。
要么,便是对方有足够的底气。
而以她识人的本领,很轻易排除掉
香凝心中愈发沉重,脸上带笑:“阁下此番登门,总不会是为了吓唬奴家吧。”
季平安眼神怪异,说道:
“本座原本只是注意到那隔空咒杀之人,不想,却寻觅到了妖族头上。”
感受着眼前人老气横秋的语气,香凝眨眨眼,解释道:
“阁下既知暗子,便该知道,奴家也只是奉命搜集情报,关注余杭城内大小事罢了。”
言外之意:
她同样是注意到了咒杀案,并更早一步掌握了相关信息,才催眠了孙公子当“下线”,令其汇报。
结果季平安机缘巧合追过来,没找到咒杀施术者,却意外捞起了这条鱼。
季平安淡淡道:“哦?那你关注到了什么?”
香凝美眸闪烁,笑道:“奴家也来这边不久,还没来得及……”
话说了一半,季平安喝下酒液,然后只将酒盏按在桌上,用手轻轻一捻,其便化为细沙簌簌落下。
“……来得及……向阁下汇报,”香凝从心地说道:
“据我所知,那咒杀者,昨日便已收手,离开了余杭主城。”
“离开了?他去了哪?”季平安追问。
香凝鼓起腮帮,无耻卖萌,哼哼道:
“奴家只知道,那人奔了城外‘半月山庄’去了,只是那边隐隐有危险,奴家不敢继续探查。”
半月山庄?季平安在脑海中检索余杭地图,以及相关资料,心中一动。
若他没记错,这是裴氏的一处农庄产业,不算太起眼。
绕了一圈,所以敌人就在裴氏眼皮子底下?
这算不算灯下黑?
季平安念头起伏,以术法推演,确认这暗子所说属实,意外道:
“你就这般听话?还以为铮铮铁骨。”
香凝嘤嘤哭泣:
“奴家只是个弱女子,也做不成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默默打探情报罢了,只是个打工的,上头给的三瓜俩枣,何必卖命?”
说着,她梗着脖子掉眼泪:
“只是人妖殊途,今日落在阁下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季平安看的赞叹,心想有机会,真该将俞渔提溜过来,让她学学人家这演技。
说哭就哭,秒杀大半个娱乐圈……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盯着对方头顶的玉簪,说道:
“本座对杀一具尸体可没兴趣,倒是对你这簪子更好奇。”
香凝身子一僵,脊背发凉,眼底浮现出真切的恐惧。
然而下一秒,季平安却哈哈一笑,起身离席,撞开窗子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话:
“若非念在你这一脉,与本座有旧,断不留你,好自为之。”
香凝怔然失神。
……
夜色下。
季平安跃入河水,驾驭水遁朝在岸边掠去,心中念着“半月山庄”四字,准备立即行动。
正所谓迟则生变,不能让那个咒杀之人跑了。
然而,就在他沿着秦淮河,一路飞遁的时候,突然间,季平安若有所觉,在水中猛地窜出,踏在河水之上。
右手摄来一盏四方河灯,只见,那河灯烛火抖动,映照在彩色灯纸上。
灯笼上用墨笔画着一副很简单,很古怪,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画。
那是一只哆啦a梦。
季平安如遭雷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许苑云,是……你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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