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一点点敛去,夏季西天边红霞散开,夜色更替笼罩这座古老的城池。
星辰总是在的,无论是晴空白日,还是无光暗夜,只是给遮挡的时候,渺小的人站在地上便看不很清晰。
而当季平安被拉上云端,站在高处,头顶再无半点遮挡,那渐渐明亮起来的漫天星斗,便格外清晰且亲切起来。
然后他的脸色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考虑到身旁立着两名巅峰强者,他竭力控制住了表情的幅度,皱眉道:
“刚才……我察觉到星海有些许波动。”
辛瑶光与齐红,两张同样美丽,却风格迥异的脸庞上,同样浮现出狐疑与不确定。
作为神藏境强者,她们本就对天地有所知觉,捕捉到了方才那一瞬的变化,对于季平安能察觉,也并未太意外。
只以为是三系星官的特殊,专业领域。
“的确发生异动。”辛瑶光迟疑道:“但不确定源头。”
齐红肩膀上的小红鸟昂头,传递出不安的情绪,这令她颇为重视:
“往年虽也都偶有波动,但今年是否早了些。”
辛瑶光没有回答,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轻吐了口气:
“这并非我道门擅长的领域,好了,就这般吧。”
她维持道境数日,已经颇为疲倦。
挥动衣袖,将季平安送去下方看台,继而身影模糊黯淡,朝道门返回。
齐红哼了一声,也化作流光,朝御兽宗驻地遁去。
观景台,季平安眼一,双脚落在地板上,迎着一道道复杂的视线,以及赶过来的李国风、洛淮竹等人,掩藏住心中的忧虑,挤出笑容:
“有点累了,我想先回去休息。”
四名监侯喜不自胜,欣然应允。
由李国风以遁法携带一群弟子返回。
至于下方沸腾的人群、今晚整座神都内必然热闹至极的庆贺盛况,以及这场大赏的余韵如何扩散,季平安已不关心。
今晚,神都注定无眠。
……
……
青莲小筑内。
灯火明亮,季平安独自一人坐在一只木桶中,将躯体浸泡在热水内,闭目不动。
一口气晋级破三,凡人的躯体开始蜕变,虽平素吐纳星光,也在不断排除杂质,但唯有进入破九大境。
许多污秽才会从毛孔排出……季平安对于夯实基础这件事很重视。
这浴桶内,都添加了珍藏的药液,此刻,随着药液渐渐被吸收,气海内的灵素渐渐趋于稳定。
比之养气境,深厚数倍。
以他破三的修为,太阴途径格外深厚的积累,以及对星官、道门两派术法的掌握。
此刻他能发挥出的战力,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再遇到那个聚贤庄主,根本无需用腰带困敌,祭出飞剑。
也可凭破三格杀破五。
考虑到这个世界晋级的艰难,他若行走江湖,已算作高手。
只是曾两次踏足山巅,对于恢复些许实力,季平安并无欣喜,相反的,他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他霍然撑开双眼,眸中虚幻星盘浮现,身前更有灵素丝丝汇聚,凝成一轮虚幻的星盘。
破三后,他上辈子的绝学,大衍天机诀逐渐展露威力。
而方才,经过了堪称恐怖的推演计算量后,季平安反复占卜星空,终于得出了一个令他心神震动的结果:
“星辰归位,提前了!”
季平安脸色凝重。
按照他本来的计算,这一轮周天星斗归位,应该是夏末的某天。
但此前的星空扰动,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一轮变化,似乎提早了几十天。
准确来说,很可能,就会发生在今晚。
“为什么?是因为我本来的计算就不够精准?这的确有可能,毕竟涉及庞大的星海,历史上,千百年间任何一次星象记录的出错,都会导致最终结果的偏移。”
“但未免太巧了。”
季平安困惑不已,他想不明白。
不过,无论到底因为何种原因,导致时间点提前,幸运的是,一切刚好来得及。
想到这里,他走出浴桶,施展术法除去水渍,穿上衣袍推开房门。
就看到院中桃树下,正坐着一道倩影。
徐修容静静侧坐在他那只藤椅上,闻声猛地扭回头来,脸上绽放出笑容。
她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许是因为太过高兴,亦或者是随着单独相处的熟悉,她没了“监侯”的威严,好似少女年纪。
只是急匆匆走到季平安面前,美眸望着他干净平和的脸孔,突然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此前听到消息,飞奔去了浑河,结果与李国风错过,又赶回来,得知季平安在休息,她下令禁止其他人过来打扰。
自己却跑到了院子里,望着灯笼发呆,心中百转千回,有一肚子话想问,最终还是化为一句:
“恭喜。”
季平安笑了下:“运气。”
徐修容有些无奈,心说这么大的胜利,正常人不该是兴奋的要死?结果你就好像没什么太大反应一样。
显得我这个监侯好幼稚……
莫名的气恼。
不过……谁让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大弟子”、下属官员替整个钦天监撑起了颜面呢?
就只能由他,大概可以理解为优等生的特权。
徐修容微不可查地鼓了下腮:
“现在整个钦天监里,都一片欢腾,那些星官,还有监生们,都在夸赞你。区区几个月,你的名望已经超过洛淮竹了,若不是我拦着,冲过来的人能将这个院子冲垮。”
季平安无语:“这么夸张?”
徐修容哼哼了下,忽然说道:
“一点不夸张,甚至可以说,只要伱现在走出去,勾一勾手指,那些女监生,女星官大概都要争着给你当道侣了。”
语气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包括你吗?……季平安无奈,心想怎么一个个的,都突然这么喜欢讲这类笑话。
齐红是这样,你也这样,不过回忆过往了一千年人生,无论换了多少个身份、面孔,乃至气质……他好像一直都挺有女人缘的。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当初魏华阳的事,留下了一些情结,以至于他面对人生中飞蛾扑火般的女子,总顾虑辜负人家……反而留下了诸多遗憾。
魏华阳是遗憾、许苑云是遗憾、七百年前那口古井里琉璃……又何尝不是遗憾?
只是斯人已逝,生命中的一个个女子终归都已魂归星海,可自己还活着。
其实,他自己很不愿意承认的一点是,之所以在漫长的时光里,拒绝了太多优秀的人,根本原因在于,他不想投入太多的情感。
只要无情,那故人死去,而自己转世重生后,才不会因情所累,太过痛苦伤心。
长生或许对很多人是梦寐以求的事,但对他来说,早已厌倦。
心念起伏间,小院中的一对男女相顾无言,气氛莫名的有些尴尬。
终于,还是季平安率先开口,正色道:
“庆贺的事先放在一边,我回来的时候,听黄贺说今晚星辰发生了扰动?”
见他谈起“正事”,徐修容也无声松了口气,“恩”了一声道:
“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星辰扰动每年都有。”
言外之意,不算什么大事。
季平安却道:
“按照当年国师留下的规矩,代表钦天监夺得大赏魁首,可以要求一次观星,是也不是?”
徐修容愣了下,点头道:“的确。你难道想趁机观星?”
说着,女监侯突然眼睛一亮,说道:
“的确是个好机会,大型观星一个是侦查天象,留下记录,另外,大阵开启后,对沐浴星光的主持之人的确有很大的好处。所以,才会作为奖励,你今日刚晋级破三,正是吸纳星光最好的时候,加上星辰扰动期间,星光格外盛大……对你的修为对很大好处……还能顺便探查天象,我怎么没想到?”
她越说越激动。
季平安张了张嘴,心说好吧,自己都不需要编造理由了,这女人就自我脑补完了。
不过,也正如徐修容所说,大型观星对主持者的修为大有好处,季平安一气破三,按理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沉淀稳固。
但若借助“观天”的机会,则可以节省掉这个时间。
徐修容皱眉道:“不过,时间太赶了,大型观天需要一系列繁琐的手法,你没有经过学习……”
季平安说道:“国师教过。”
徐修容沉默了下,深深吸了口气,控制着嫉妒心,扭头拉着他往外走:
“准备观天还要准备,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就去见李国风他们。”
……
……
钦天监的本质,是观星衙门,然而绝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借助安置在“观星楼”顶的法器,对星图进行绘制。
开启法阵的大型仪式,次数并不多,但相关资源监内却时刻储备着,目的就是为防突发事件,好能及时开启。
当听到季平安的要求时,李国风等人欣然应允,这固然有规矩的原因,对他的奖赏,以及的确很适合夯实修为等因素。
但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身为大监侯的李国风,同样隐隐察觉出今夜的星空有些不对劲。
只是限于修为境界,他的感应十分模糊,占卜也并无结果。
于是,就在整个钦天监欢欣鼓舞,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学子们聚集在饭堂中交谈庆贺的时候,一个消息突然传到他们耳中:
作为本次大赏魁首,最大的功臣,季平安将在今夜,踏上观星楼,开启大型观天仪式。
与此同时,一道道命令,也在典钟、典鼓们急匆匆的脚步中,被传达进了四部衙门。
即:天文科、漏刻科、回回科、历科四个凡人官员组建的,与修行关联不大的细分官署。
一名名官吏被召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开启仓库。
将一枚枚特殊的晶石搬往钦天监的四个角落,分别安置在不同的楼宇内。
并由各分院的司历亲自压阵,负责开启整个大阵不同的位置。
“整座钦天监,就是一座巨大的观星法器,当它运转启动时,一架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望远镜’也将降临人间。”
这句话,是昔年国师大人所说。
被记载于钦天监内的“志”内。
此刻,当指令发出,若从天空俯瞰,一名名典钟典鼓沿着纵横的街道,在一栋栋建筑间奔跑。
传达指令。
而在整个钦天监的核心中央,一座巍峨峻拔的楼阁拔地而起,外层,宛若盘山路般缠绕着一圈螺旋而上的阶梯。
这便是观星楼,整座神都最高的建筑,当踏上它的顶端,可以将包括皇城在内的一切建筑,尽收眼底。
这并不合乎“周礼”,但因为建造它的是国师,所以历代神皇虽心中或多或少,对此颇有微词,但却从无一人敢于置喙。
……
观星楼下。
季平安换上了一身独特的白袍,仰头,望着那极为高耸的建筑,望着那,檐角上法器灯笼渐渐趋于渺小的顶峰,在五名监侯的注视下,迈步,踏上了木制阶梯。
拾阶而上。
……
与此同时,钦天监东部一座宫殿内,灯火通明,一名名星官,衙役推动法器扳手,一人高呼:
“角、亢、氐、房、心、尾、箕……东方青龙七宿部署完毕!”
……
季平安迈步,沿着木质台阶一层层行走。
……
一名典钟手持令旗,飞奔着抵达一处大殿,确认了一番,高声道:
“斗、牛、女、虚、危、室、壁……北方玄武七宿部署完毕!”
……
黑暗中。
季平安渐渐远离地面,整个人行走在黑暗的夜里,身周的风渐渐大了。
……
西侧的大殿内,一名白发司历转动扳手,吟诵道:
“奎、娄、胃、昴、毕、觜、参……西方白虎七宿部署完毕!”
……
呼呼呼……风在呼啸。
季平安听到了一层层屋檐上悬挂的铃铛发出的清脆声响。
……
灯火通明的建筑内,一群官吏齐声禀告:
“井、鬼、柳、星、张、翼、轸……南方朱雀七宿部署完毕!”
……
“嗒!”
季平安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了观星楼顶。
这里是一座八卦形状的平台,脚下是密密麻麻,令人看一眼便头晕目眩的阵纹。
四周固定着法器晶石,散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了一架巨大的,有一座房屋般大的古怪仪器。
它有着青铜基座,由一圈圈圆环构成,且在缓缓运转着,在它两侧,是数十架模样各异,悉数铭刻阵纹的大型法器。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组,若是没有经过许久学习的星官来到这里,必然会无比茫然困惑。
可季平安眼中却只有熟悉。
“我回来了。”
他站在风里,耳畔听着那些精密法器运转时发出的悦耳的咔哒声,仿佛看到一群久别重逢的老友。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观星台上,那一架架法器仿佛突然“活了”,从气气沉沉的,亘古不变的运转中苏醒。
每一道圆环,每一个齿轮,每一条链带,每一个部件都仿佛有了意识,发出无声的欢呼雀跃。
整座钦天监是一座巨大的阵法,它同样诞生了极为模糊的灵。
观星台就是枢纽,当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整个钦天监都激动的为他起舞。
“咚!”
“咚!”
“咚!”
“咚!”
与此同时,四道低沉的轰鸣声有节奏地出现,那是四个角落的阵法在启动。
每响起一声,黑暗的建筑群中,便有一道璀璨的光柱拔地而起,直刺苍穹,宛若一柄没有尽头的剑。
整座神都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
小院内。
苟寒衣披着一身外衣,推门走到庭院中,仰头望着那四道贯通天穹的光柱,灰蓝色的眼眸中带着怀念的意味。
两仪堂内,洛淮竹、沐夭夭等人聚集在庭院中,仰头望着观星楼,有些向往。
三座饭堂门口,一群群星官、监生们蜂涌出来,兴奋地望着这一幕宏大的景象,眼底浮现出深深的震撼。
“这就是观星吗?”石纪伦喃喃。
旁边的薛弘简说道:“还未开始,当观星楼主阵法打开时,才是真正的壮观。”
……
观星楼顶。
季平安站在这座整个大陆上,最高的建筑顶端,八卦图的中央位置,脚下的阴阳太极缓缓转动,一根根铭刻在地板上的星辰坐标亮起,然后彼此相连,组成一片星河。
他张开双臂,白色的袍服在风中舞动,仿佛屹立于星河大宇。
季平安抬起头,望着无尽天穹上,今夜那格外明亮粲然的星空。
一轮明月悬于正上方,周围是一圈模糊的光晕,黑缎般的夜幕上,点缀着无数颗星辰。
整个世界,只有他真正知道宇宙是什么模样,可他寻找了那么多年,也未能在这片似是而非的星空中,找到熟悉的故乡。
“启动!”
季平安说道。
继而,脚下的星图猛然爆发出璀璨的星光,将他包裹,这一道光柱远比先前的几座更加璀璨而盛大。
而当五道光柱彼此于他头顶交汇,一道圆形的,由星光与灵素构成的“镜子”缓缓浮现于天空。
猛地看上去,好似夜幕被烫出了一个洞。
这便是季平安耗尽心力,打造的天文望远镜,此刻,当他的目光穿过这面镜子,看向星空大宇。
那无数古老的星辰,也完美地按照他的计算,缓缓移动,回归了最初的样子。
群星归位。
这一刻,季平安的心脏难以遏制的狂跳,这在他一千年的漫长人生中,也是极为罕见的时刻。
他竭力撑大双眼,不想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然后,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瞳孔收缩成针。
在他的视野中,那星空中高悬的一轮圆月光芒肉眼可见地变得黯淡,就像……在熄灭。
而当那刺眼的光辉淡去时,人类的眼睛终于得以看清那月球表面浑圆光滑,没有半点瑕疵的弧面,以及周围一圈细密的,缓缓旋转的,仿佛精密齿轮一样的“光晕”。
那不是月亮。
然后,整座星空闪烁了一下,部分星辰抖动,再然后……
季平安瞳孔中倒映出无数坠落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