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衣仆从霸道刚猛的拳路不同,季平安的拳头出时,看不出半点威势。
甚至,因少有操劳,那骨节匀称,细皮嫩肉,指甲修剪的整齐干净的左手显得如读书秀才般“无缚鸡之力”。
与练拳多年的武夫形成鲜明对比。
这松垮垮的拳头大抵只能用“拳绣腿”来形容,可青衣仆从却不敢大意,眼眸倏然警惕。
方才双方交手上百回合,他对季平安已构建出了个基本印象:
修为不高,但术法操控精细度极强,拥有某种特殊的身法,且对武学的了解极为深刻。
这种人突然说“不躲了”,他会信?
只是若说对方这一拳有多强,他却也并不认为。
更偏向于某种战术,或者幌子,比如佯做一拳打出,实则仍是腾挪闪避……这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武夫做出的判断。
“来得好!”然而诸多念头转动间,他仍选了身法如龙,正面攻山的应对。
十二铜拳取刚猛金刚拳意,有进无退,一拳递出非死即残,在诸多修行体系中,走的乃是“以力破法”的路子。
青衣仆从猛地发力,砰然一声,脚边青砖蛛网般碎裂。
好似一只怪鸟朝季平安扑杀过来,誓要一拳将这个棘手的年轻人打进土里。
季平安不躲不避,只是举拳相迎。
一只略显“文弱秀气”,一只骨节粗糙,对比鲜明。
“咚!”
眨眼功夫,两人悍然对拳,青衣仆从愣了下,意外于对方竟当真没有闪避,如口中说的那般“不躲了”。
继而便是狂喜,以武夫的桀骜,自信这一拳足以将对方打废。
木系星官擅疗愈,不擅攻伐与防御,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常识。
然而下一秒,预想中的血肉横飞,惨叫暴退并未发生,甚至于,两人拳头碰撞处连气浪都未掀起。
古井无波。
不对!
青衣仆从心头警兆升起,在季平安怜悯的目光中骇然变色。
一股尖锐锋利的力量撕开了他堪比铁石的右拳,灌入他的手臂经脉,摧枯拉朽般朝肩膀蔓延。
“嘭嘭嘭!”
低沉的爆裂声里,他古铜色的手臂皮肤先是水波般抖动,继而如同被铁矛刺穿劈开的毛竹,皮肤皲裂,血管破碎,白骨隐现。
“这不是木系……”青衣仆从惊骇欲绝。
季平安仿佛窥见他心中想法,淡淡道:
“谁说木院星官不能用金系术法?”
他这具身体的确有些孱弱,若论武道底子,薄弱可怜,但他这一拳的关键不是气力,而是太白星光。
七曜中,太白最擅攻伐,而对方的力,并不足以克制他的“法”。
怎么可能?!
青衣仆从瞳孔放大,在他掌握的情报里,对方乃是“先天木相”,何以施展金系术法?
情报有误!
这个念头腾起的刹那,那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撞入胸口。
“噗!”他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瞬间消失在近前,轰隆隆作响。
若有人自天空俯瞰,就会发现此处园林地面给撕开一条长长的直线,被一拳打退的青衣仆从狠狠撞在假山上。
好不容易止住势头,双腿却已深陷地面。
走!
没有半点犹豫,他拧身便欲逃窜,可旋即,愕然发现脚下黄泥软化流淌,难以拔足。
远处季平安递出的左拳五指虚抓。
那此前爆裂开,散落在地的一朵朵火焰飘起,眨眼功夫洞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土系……火系……”青衣仆从简直要魂飞魄散,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可他已再无思考询问的机会,眼底光泽熄灭,一颗头软软垂在胸口,兀自保持着倚靠假山站立的姿态。
而先后调集镇星、荧惑星辰力量的季平安也稍显疲惫,缓缓吐了口气,迈步走到近前,审视着这具尸体,眉头皱起。
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就死了?”
若这句话给旁人听见,大抵要破口大骂凡尔赛,要知道只方才这看似简单的手段,便足以称一句“养气境无敌”。
可季平安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这名杀手的确比当日白堤的船夫更强,但却不比茶楼的刺客强多少。
虽然从逻辑推断,当日的妖族“女”刺客也足以杀他,只是运气不好撞在了戒尺上,但……
“还是有些弱了吧,只是这样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令我提前两日预感到危险。”
季平安陷入思考。
“另外,虽说对方竭力在压制动静,但方才的声浪已不小,按理说,就算隔得远一些,其余人也该发现了,不说立即抵达,但怎么连一道星光都未升起?”
季平安抬起眉毛,望向头顶略显灰暗的星空。
周围的园林异常安静,连虫鸣都没有半只。
念头转动间,他抬手取出星盘,略作推演,惊讶发现周天星斗的方位发生偏移。
经验丰富的季平安心中冒出一个猜测:
“除非,有人布置了类似结界的阵法,阻隔了这片区域。”
“可若还有人埋伏在暗中,为何还不出手?”
“除非……这场伏杀并非全然针对我而来,或者说,我并非关键。”
念头转动间,季平安眸中倏然吞吐星辉,瞳孔深处星图勾勒。
霎时间,他眼中的世界发生变化。
寂静的园林中飘荡着稀薄的,深灰近黑的雾气,头顶脏兮兮的星空下,罩着一张无形的网。
而自己所处的方位,乃是“网”的边缘,真正的中央还在更深的位置。
微微吐气,他双眸恢复正常。
将戒尺塞入内袋,他五指虚抓。
不远处一根竹子自行断裂,枝杈好似被刀削般除去,只剩笔直的一根竹杖,蹦跳着将自己送入少年手中。
谁能拒绝一根笔直的棍子呢?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季平安笑了笑,持竹杖朝尸体一点。
细碎星辉抖落,催发尸体仅剩的生机,伤口蠕动愈合。
这样做,是为了掩盖此人的“死法”,或者说,抹去其伤口痕迹,避免有人根据伤势推断出他的能力。
旋即,季平安闭上双眼,驻地竹杖抬起,又落下,撞击在青石铺成的小径。
发出“笃”的一声响。
以竹杖为中央,一圈圈浅淡的土黄光晕徐徐荡开,如湖中涟漪,层层叠叠,悄无声息地扩散至四面八方。
季平安扭头,闭目看向某个方位,脑海中一条条信息要素涌现,拼凑成焕然一新的世界。
“找到你了。”
季平安嘴角翘起,拄着竹杖走去。
……
……
远离人群灯火的另一处园林,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沉默行走着。
“还有多远?”赵元央忽然问道。
前头的仆役说道:“不远了,就在前头。”
赵元央停下脚步,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板着脸,眼神中流露狐疑,她虽然小,但并不蠢。
起初还没觉得如何,但越走越觉不对劲。
前头的仆役转回身来,手中同样拎着一只灯笼。
他更高,更瘦一些,灯笼又很低,以至于他的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
“怎么了?”
赵元央面无表情:“我不去了。”
仆役仿佛笑了下,然后周围忽然有风吹起,伴随着深灰近黑的雾气。
眨眼功夫吞没了周遭的山石溪水,亭台楼阁,连头顶的灿烂星斗也都黯淡无光。
那只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抖动,赵元央小脸一变,只见眼前的仆役居中“裂开”。
就像蜕皮,一张软软的人皮被扯破。
钻出一个皮肤不正常地苍白,脸颊瘦削,眼眸泛红的“人”。
他的嘴巴裂开的弧度很大,一条细长分叉的舌头缓缓吐出。
妖族!
赵元央瞳孔骤缩,小姑娘并未如同龄人般惊慌失措,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袖子里便滑出一枚黄铜令牌。
令牌打着旋坠落,“叮”的一声撞在脚下石板上,切豆腐般,入石半寸。
与此同时,令牌内涌出丝丝缕缕的流光,凝聚为一条造型奇异的鱼。
它呈天青色,鱼鳍略长如小扇子般,鱼眼晶莹碧透,鱼尾缓缓摆动间,空间浮现褶皱。
方圆十丈内生灵,皆感觉一股困意袭来。
青冥鱼·有制造、穿梭梦境的能力。
祭出宠兽的同时,面前的妖族杀手双目失焦,难以遏制地打了个哈欠,眼皮下垂。
赵元央“呵呵”了一声,鄙夷地抬手一指:
“小鱼,咬它!”
青冥鱼摇曳摆动,眨眼功夫体型膨胀至遮天蔽日,撑开的鱼口数十丈高,将杀手连同周围半座园林都一口吞下。
这当然并非真实,而是梦境幻觉,但只要身处其间者深信不疑,神魂便会被吞掉。
成为青冥鱼的养料。
“小姑娘真不错,出手很果决嘛。”忽地,鼓掌声传来,赵元央悚然一惊,如同梦醒,赫然发现周围的景物变幻。
自己仍旧站在原地,令牌仍攥在自己的小手里,未曾丢出。
园林依旧完好,那名皮肤泛白的妖族杀手笑吟吟站在前头,手中的灯笼依旧在摇曳。
“幻觉!”赵元央大惊,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跌入对方制造的“梦境”。
显然,对面的杀手同样擅长此道,赵元央小脑瓜里念头疯转,往日里栾玉教导的对敌方法逐一浮起,又缓缓沉淀。
她小脸变得凝重许多,手腕一转,丢出另外一面令牌。
“咚!”
流舞的光线里,一头魁梧硕大,披着纯净无暇毛发的巨熊从睡梦中苏醒,一脚踏出。
脚下地面瞬时凹陷,以熊掌为核心,地面骤然吹起霜雪。
“咔嚓……”
夜风中,天空中缓缓飘落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气温狂跌,地上的草木被冻结,铺上浅浅的一层“白。”
妖族杀手仿佛终于认真了起来,从眼孔中流淌出幽绿色的火焰,沿着双腿点燃地面,将飘落的雪与寒意阻隔在外。
“吼!”
低沉的咆哮声里,如白色雪山般的巨熊掌心朝地面一拍,一根根冰锥拔地而起,朝着前方的妖族杀手蔓延。
后者曲膝一跃,避开冰锥,手中的灯笼摇曳着,他鼓起一口气狠狠一吹,炽烈的火焰倾泻般落下,淹没了地面。
可眨眼间,火浪便被劈开。
周身笼罩虚幻层叠光芒的主力宠兽,显然并非辅修的“青冥鱼”可比,躯体节节变大,裹挟着风雪的熊掌拉出残影,快如闪电。
妖族杀手被硬生生拍飞,嵌进院墙里,烟尘大作中,甫一拔出,便见头顶巨熊覆盖而来。
顿时,双方缠斗在一起。
但更准确的描述,是被单方面碾压。
短短几十个呼吸,这片园林都给前者夷为平地。
赵元央站在远处,眼底有着快意,心想这杀手未免实力太弱,只是抗揍了些,看来妖族也并不如栾姨说的那般厉害。
想到这里,她小脸突然顿住,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没有太多犹豫,她
眨眼功夫,青冥鱼凝聚,尾巴摆动间,周围一片狼藉的园林泛起褶皱。
赵元央悚然惊醒,愕然发现狼藉的园恢复了原样。
那名妖族杀手仍旧站在原本的位置,身上没有半点血污。
手中仍旧提着那一盏灯,只是本就泛白的脸色愈发苍白。
二人的脚下没有火,但的确铺着一层白霜。
小姑娘的身前伫立着一只壮硕的白熊,但它仿佛睡着了,身上腾起白色的光焰,保持着进攻的姿态,却一动不动。
蓝色的青冥鱼横在她身旁,如临大敌地盯着对方,尾巴不断摆动,撕开一层一层梦境。
“还是太年轻了啊,经验太浅薄,既然意识到了
赵元央声音微颤:
“这不是你的力量!”
她的目光锁定了对方手里摇曳的灯,微微失神,继而马上又被旁边游曳的青冥鱼一尾巴抽醒。
“啪!”
小姑娘感受着脸颊的疼痛,强行移开视线,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她寒声道:
“不过现在醒来也不晚。”
青冥鱼足以帮她不再跌入幻觉,而雪原熊仍可以将其撕成碎片。
妖族杀手叹了口气,说道:
“真是嘴硬的小姑娘啊,不知道滋味如何,是否鲜美可口。”
他咧开的嘴里尖锐的牙齿闪着光,说道:
“若没有足够的把握,你以为我会冒险而来?”
他忽然“啪”地打了个响指,赵元央突然失去了视野,再也看不见东西,周遭一片黑暗。
小姑娘大惊失色,猛地想到了门派典籍中,对某一可封禁五感的妖术的记载。
她突然明白,为何自己的宠兽不再动弹了:
“伱封印了它的感官!”
“答对了,但没有奖赏。”妖族杀手笑着说,缓缓迈出一步,打出
赵元央突然失去了嗅觉,风中的些许腥气消失。
她惊恐后退,想去释放其它宠兽,可却愕然发现,自己体内的灵素在疯狂下跌。
她明白了,被封禁了感官的雪原熊被套了一层梦境,正在不断抽取着她的力量,与梦中的强敌搏杀。
她开始大叫,呼唤栾玉,尝试引起外人的注意。
“不要挣扎了,为了今夜,我们可是出动了两样法器,这里已被分隔出来,非但阻隔了声响与灵素波动,更在外围布下了迷阵,即便被察觉,他们想找到正确的位置,也要耗费些时间。”
高瘦的杀手语气淡然,带着胜利的微笑,缓步走近,打出
“啊……”
赵元央张大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的听觉也被封死,以至于语言能力同样被剥夺。
在她的意识里,自己正逐渐失去与世界的联系。
当一个人,看不见世界,听不到声音,嗅不到气味,尝不出味道……便意味着步入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只剩下触觉的赵元央精致可爱的小脸上爬满了恐惧,她意识到,对方为了杀死她布置了诸多手段。
当自己走入这座园林时,便已如落入蛛网的小虫,只能徒劳挣扎,等待死亡的临近。
在过往的很长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很强。
因为她的年纪很小,却可以驯服强大的宠兽。
因为宗门内那些难以掌握的技巧,她看过一次就可以学会。
因为无数弟子梦寐以求的,参与神都大赏的机会,对她来说唾手可得。
其余五个门派的赛参者,也没有她这样的年纪。
但直到此刻,面对真正的强敌,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往的想法多么天真。
她眼前浮现出如母亲般的栾玉,然后是互相看不顺眼的赵元吉。
因为孤僻的性格,她在门内没有什么朋友,又因为自小丧失亲族,所以死前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这两个人。
可无论是栾姨还是兄长,都不在这里,甚至都并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就要死了。
这让小姑娘有些想哭。
甚至自暴自弃,觉的就算死掉是不是也没有人在意?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绝望中的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听”,是源自于灵素的共鸣。
仿佛远处有一股力量,在不断震动地面,通过她脚下的泥土,通过她沐浴的星光,与她体内的灵素共振。
那个声音是:
“笃!”
“笃!”
“笃!”
仿佛一根竹杖,敲击地面的声响。
寂静且黑暗的园林中,身材高瘦,提着灯笼的妖族杀手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蓦然僵住。
他豁然抬头,目光掠过赵元央,看向她的身后。
深灰近黑的雾气中,一个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个年轻人,穿着司辰的官袍,他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宁和,手中拄着一根竹杖,轻轻敲击着地面。
发出“笃”、“笃”的声响。
某一刻,那声音突然停了,因为季平安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场间的情况,眼中仿佛有些许惊讶,然后笑了笑,有些羞赧地说道:
“打扰了,这园子太大,有些迷路了,请问宴会厅在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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