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为信念不择手段

第二天上午,部直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这一层,全是各种档次的会议室,大大小小有二十几间。在进场和出场,或者上厕所的间隙,很容易就能碰上熟人或是各级领导。大到诸位部长,小到机关助理员,可谓群英荟萃。赶巧了,有时甚至可以将司局级以上的干部全都一网打尽。以前,有很多上访的,请赏的,更多是没事找抽的,专门就等在那里,大搞近战和麻雀战。后来保卫部门专门在电梯和楼梯等各处要道口添设了内保,才算彻底杜绝了此类袭扰事件的发生。

达文彬与久未谋面的一位从南京过来的集团老总,交谈着并肩走出会议室。转过一个弯,只见林部长身后跟着稳重帅气的小秘书,正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赶忙上前几步,来到林部长旁边,向林部长问好。

林部长循声扭头,见是这二位,脸上一下就露出微笑,引得两人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意。林部长这微笑与一般同志式的那种点到为止可不一样,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长辈对晚辈关爱和欣赏的表情。“呵呵,原来是你们两位大老板,一起出现还真不容易呀。”林部长打着哈哈说,“是不是约好了,到部里来要钱的。”

南京老总原来也是北京一个部属大厂“远达公司”的一把手,外放两年多,与林部长自然是老相识,就显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笑着说:“岂敢,岂敢。我们是接到办公厅通知,过来开会的。这不刚散会,正要向您请安去呢。”

“哈哈,”林部长仰头大笑着说,“请安急什么,你要是这两天不急着回去,咱们抽空坐一坐。”

“好,好。”南京老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这两天不回去,时刻听您招呼。”

林部长对他关切地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家多给老婆做两顿饭,孩子的学习也要抓一抓。你这一到外地去工作,最辛苦的可是夫人。”

说话间,上行的电梯来了。秘书先走进去,手指压着开门键候着林部长。林部长向二人抬了抬手,就进电梯上楼去了。几分钟之后,达文彬也出现在楼下,正站在雨搭子底下等司机把车开上来,这时手机响了。达文彬就预感到林部长会叫他,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林部长秘书打来的。

达文彬走进标着林部长名字铜牌的房门。经过四套间最外面的秘书办公室时,冲着刚见过面的那个伶俐小伙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穿过一个布置整洁,全套钢木桌椅的小会议室,进入到林部长的办公室。

林部长的办公室,如果不算外面秘书室和会议室,看上去比达文彬的办公室还要略小一点儿,甚至办公桌也比不上达文彬的气派,是中规中矩的长条大方块,但进深要宽很多。皮座椅后面的墙壁上,熠熠生辉,镶嵌着总书记为本行业题词的鎏金放大复刻铜字。题词下方,悬挂着碳酸纤维制作的巨幅行业规划图。

办公室靠墙是一排书架。其中的一个,装着整部的精装《毛批二十四史》,另两个书架里,全是他主编的整套行业工具书和一些政策法规性文件、各种资料汇编。最惹眼的是,中间一个书架的玻璃门里,整整齐齐,全是林部长在不同时期,与中央领导人或外国政要合影的大幅水晶照片。

这么样,够雷人的吧?要说这些还不算啥,还有更重量级的呢!——座椅两侧,略靠后方的位置,在不锈钢底座上一边一面,分别伫立着2号规格,鲜红色的国旗和党旗!

要知道,对一般人来说,就算你身后也立着同样,甚至更大规格的国旗、党旗,那仅仅是你的个人行为,代表的是你自己。爱国、爱党,宪法规定的公民的义务嘛。可摆在共和国一位部长的办公室里,其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这意味着,屋子的主人,走出屋门,就能代表整个行业,走出国门,就代表了整个国家的形象!

此时的林部长正坐在高背椅子上等着他呢。林部长见达文彬拎着公文包,健步走进房门,立刻站起身,绕过桌子伸着双手迎了过来,他笑容可掬地拍着达文彬的手背说:“你这急着走可不行!你不主动看我老头子,我还要提溜你呢。”说着,抬手指了一下窗边的单人沙发。

达文彬走到沙发前坐下,恭敬的口气说:“其实我刚才就想过来,不过是两个人,我怕不方便。”

“嗯。”林部长笑着点了点头,在另一只沙发上缓缓坐下,扭脸扬起眉毛轻声问,“最近都忙些什么呀?”

“现在看,整个大形势不错,职工队伍也还算是稳定。”达文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刷亮,欠着身子认真地答道,“主要都是红卫他们几个副总们在忙,我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全力给他们做好大后勤就是了。”

“嗯——”林部长点头沉思着,刚要说话,秘书进来了。他端着一瓷杯新沏的茶水,放在达文彬面前的茶几上。达文彬赶紧站起来,笑着说:“谢谢!”

“达总,您请坐,别客气。”秘书看着达文彬,微微哈了一下腰。随后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林部长的杯子,掀开盖子看了看,见里面水还满,就又走回来放在林部长面前,冲达文彬再次点了一下头,带上门出去了。

达文彬重新坐下,咂了一口茶水,双手不停摩挲着膝盖,脸色异乎寻常的平静。林部长猜测他是有意避重就轻,便不再多问,转换了话题说:“今天这个会开得怎么样?”

达文彬抬起脑袋,胸脯鼓了两下,看似有一肚子话要说,望着林部长足有二分钟,可终于叹了口气,眼神忽地暗淡下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无奈:“说实在的,我还是有些困惑。北京两家,南京一家,还有西南三家。把这六家企业,靠行政手段捆在一起,组建新的跨区域大集团,打包推到资本市场上去,有这个必要吗?”

林部长听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淡淡地笑道:“组建大的企业集团,一直是罗部长的一个心愿呀。他是从西南老基地出来的,对那里有很深的感情呀。”

“可是,也不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就不顾实际情况吧。”达文彬声音渐强,听上去很有些咄咄逼人,“这六家单位,情况各有不同,在经营管理上理念差异太大,效益也良莠不齐。就拿远宏来说吧,一年的收益,就比西南三家绑在一起的总和还多,我怕职工们有意见。”

“呵呵,所以听你刚才说,职工队伍还算稳定。我就想问你,果真如此吗?”林部长轻描淡写地说着,伸手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正方形的纸巾,沿对角对折,再对折……

达文彬想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自信的声音回答说:“还算是可以吧,至少目前还没有大的波动。”

“小达呀,我可是要提醒你呀,职工队伍是否稳定,关键还是要看干部啊。”林部长瞥了达文彬一眼,稳健地抬了一下手臂,缓缓地说,“如果远宏的高层,都是一心一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也就放心了。”

达文彬听了林部长的话,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便略微有些涨红。他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冷笑了一声,轻蔑的口气说:“我记得您以前曾经跟我们说起过,在变革面前,先行一步的是先烈,后走一步的是顽固分子。有些老顽固还真是拿他没办法,我看是变不了啦。”他似乎是很惋惜地慨叹道,“即使是在不久之后,给他盖棺定论,也还是个顽固分子。”

林部长轻松地笑起来,似乎是很不以为然的口气大声说:“你说的是那个老汪吧?这个同志,大伙都说他心眼直,做事一根筋,我看也不能断言就是大缺点。”

达文彬听了林部长委婉的表示,忽闪了一下眼睛,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双腿,心想,这名你能点,我可不能点。就像在远宏,有的人的名字我能直说,可下面的人就要影射。我现在要是点了老汪的名字,不就成背后告黑状了吗?今后要是不小心传出去,绝对有损自己的清誉。

林部长目视着行业规划图,停顿了片刻,出乎意料地,忽然用一种很平静,很缓慢的声音,字斟句酌地说:“我以前曾经告诫过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领导班子的稳固,比职工队伍的稳定还要重要。因此我建议你,应该尽可能地投入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关注。”林部长右手食指向下,连续点击着沙发扶手,加重了语气,“尤其是要关注那些态度不甚明朗的人,他们有时候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表现啊。”

达文彬听了,眉毛挑了两下,继而眼睛便眯成了两条亮缝。对于这个问题,例如班子中的徐爱华、戈一兵等人,他以前也曾经作为一种重要的不确定因素,审慎地考虑过。现在看上去,在自己操作的如此大力度的变动面前,他们似乎还是配合的,至少是没有公开表示抵触。在达文彬的想法里,这些人的态度是可以解释的,不管换了谁当远宏的老总,他们都尽可以踏踏实实地,各把住自己当前一摊子工作,继续吃舍我其谁的技术饭。难道?难道他们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林部长见达文彬许久没有说话,关注地扫了他一眼。转头回来,仍是眼睛看着前面,淡淡地,仿佛是随便闲聊般的声音说:“我这些年总结啊,每个人都是有一定的信念的。尤其是层次和地位越高的人,信念就越发坚定。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有时候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这完全可以理解。没有了信念,思想就没有了根基嘛。”林部长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坐姿,斜靠在沙发软扶手上,盯住凝神屏气的达文彬,眼睛里猛然射出一道寒光,咝咝的声音说,“你达文彬有信念,不想任人摆布,难道别人就没有吗?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不管是你,还是我,其实大家现在所做的,包括老汪和有些人所做的,我看都没有错!”林部长口气缓和下来,拉着长声,呵呵地说,“所以我老头子今天卖个老,私下里说你一句啊——”他瞥了一眼达文彬,稍微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一进屋就抱怨,这可不是你达文彬应有的处事态度呀。”

达文彬近些年很少聆听到老爷子长篇大论的教诲,受到批评,不禁脸红了一下,嗫嚅的声音说:“部长,看来我在有些方面,还是考虑得不够周全啊。”

“哈哈,不是不周全,你这叫当局者迷,谁都免不了的。”林部长抬手点指着他,朗声笑道,“你这个大老板当的,恐怕现在也只有我敢提醒你了。”

“感谢老领导对我的关爱,有了您的支持,我就更有决心了。”达文彬眼神再一次亮了,会心地笑着说,“我一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把远宏的传统继续保持下去!”

“远宏的传统当然要保持……”林部长明白达文彬话里那个“传统”的具体含义,不觉欣慰地点了点头,正要往下说,可这时,达文彬的手机嘤叮着叫了一声,明显是有短信上来了。达文彬赶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文件已在指定时间收悉,如方便请回电话。”达文彬按键很快回复了一个“忙”字,迅速掖好手机,闪烁着眼睛,继续虔诚注视着老领导。

林部长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深沉了:“要持续保持远宏的传统,今后主要要靠你们自己努力啦。”他摇晃着放松了一下双腿,有些自嘲的口气说,“说不定到了明年,我就要去政协报到喽。”

啊?达文彬闻言大吃一惊!大家都知道,部里明年正当换届。罗部长已是过了退休年龄的,不出意外肯定要去政协。而最有希望接替正部长位置的人选,就是比罗部长年轻几岁的林部长,这在京内部属单位,几乎已是人尽皆知,公开的秘密了。也是达文彬、张红卫他们哥几个翘首期盼的巨额“远期承兑汇票”,更是他们敢于同任何势力作斗争,捍卫远宏所谓“传统”的基础。

林部长看见达文彬双眉紧锁,缄口不言,一副疑惑沮丧的样子,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干巴巴地说:“其实,我本人是完全能够理解国务院这样安排的。一个老家伙去政协,多孤单呀,干脆两个人都去,就有伴了嘛。”

听见两个都去,达文彬心里一动。他慢慢支棱起脖子,嘴里唉声叹气地嘟囔着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难道就没有变化的可能了吗?”

“我是无所谓呀,不管形势怎么发展,该干的事情总还是要干的嘛。”林部长还是淡然处之的样子,随手把已经折成很小的纸三角放在茶几上,可声音里却是透着威严,“还记得我一再强调过的一条工作原则吗?既然是已经决定要干事情,就要快干、干好。”

“嗯!”达文彬庄重地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部长说,“您的指示我全明白了!”

达文彬离开部直机关,已是到了快该吃中饭的时间了。出了武警站岗的大院,他带着司机在街对面的一家山西饭馆随便吃了碗刀削面,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匆匆回到单位上班。

达文彬进了自己办公室,赶紧掩好门,坐到自己的高背椅上,拨起了手边的电话。

“哎,高司长,我是文彬呀,你来短信的时候,我正有要紧的事不方便回电话,抱歉!”达文彬清朗的声音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猜到你开完会,可能会有别的事情。”电话的高司长亲热地笑道,“送来的文件我收到了,不过还没有看。我抓紧看,看完了我会给你意见。”

“好呀,好呀,但是目前还只是调整的草案,请多指导。另外,注意给我们保密呀。”达文彬不无感激地很快说道。

“嗯,我知道!这里面事关重大,我会很注意的。请你放心,我会从我负责一摊的角度,给你支持的。”高司长郑重地承诺过后,口气显得有些焦虑,“我也听小彤回家说起过,下面议论很多,我们上面也有些人在猜测,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文彬呀,你操作起来可要谨慎啊。”

闹吧,看最后倒是个什么结果。达文彬摇头笑了笑,似乎是很随意地问:“高司长,那个送文件的小杨,到了你那里都说过些什么没有?”

“没有。”高司长很认真地回答道,“我照你预先跟我打的招呼,问他你去哪里了,徐爱华最近忙些什么,还问他汪书记对这件事有啥反应,他一概都说不清楚。话不多,嘴还是挺严的,算比较稳重。”

“嗯,这我就放心了。”达文彬低沉的声音说,“以后再给你送东西,要是朱宏宇忙不开,我可能会叫他给你送过去。”

“文彬呀,说到这儿,我倒是想问一句,你还亲自考察起新人来了,这么谨慎有必要吗?”

“你是知道的,在远宏这种老国企,内部一向挺复杂。尤其是现在这动荡的时候……”达文彬话说半句就打住了,虽说是自嘲的口气,可声音里面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伤感,“我现在很难哪,虽说全是为了远宏好,可也不得不讲究点方法和策略呀。”

“没事,等熬过了今年就好了。”高司长欷歔慨叹着说,“我想等事情过后,职工们是会理解你为大家的一番苦心的。”

呵呵,达文彬苦笑着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唉——但愿是吧!”

林部长亲口告诉达文彬的,自己明年可能要去政协的消息,达文彬在电话里绝不会对高司长透露。不是因为两人关系不到互通情报的份上,也不是避讳传播林部长的个人隐私,实在是因为,没有必要!如果哪天确实有这个必要的话,林部长肯定会像通知自己一样,选择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场合,亲口告诉同是老部下的高司长的。这个就叫“次序”!就达文彬现在所面临的情况来说,这回次序就该排在前面。没准另外一个消息,还是林部长亲自发布,高司长就该排在达文彬前面了。这是官场潜规则里比较高深的内容,一般人不知道,不了解,也用不上。

达文彬按断高司长的电话,并没有撂下听筒,而是直接又拨了几个号码。几分钟之后,张红卫就推门走进来了。

张红卫进屋,眼睛习惯性地往屋子中间半六角形的老板台后面寻摸。嘿!什么都不少,可就是少了达文彬。这可奇怪了,他哪去了?刚才还打电话叫我来呢,才过几分钟怎么就没影了。

“哎呀,这么个大活人在这儿,你看不见哪。”张红卫循声望过去。原来,达文彬正坐在会议区拐角的一张小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烟,正冲着自己揶揄笑着呢。呵,这种情况倒是挺少见!

达文彬近年来烟抽得越来越少了,往往是只有在情绪亢奋的时候,才偶然为之。现在他自己一个人,竟然违反规定躲在办公室里抽烟,这对于老同学张红卫看来,颇有点忆当年的感觉。可这还不算什么呢,张红卫一下就注意到,达文彬现在所坐的位置,竟然就是那个唯我独尊的“死穴”!

这么多位置都空着,可达文彬非挑在那个位置上坐,张红卫脑子里不禁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屁股坐到离达文彬最远的一只沙发上,皱着眉头说:“达总,你还是坐到这边比较好,靠窗户下面阳光太晒了。”

“哦,我就是觉得,抽烟最好离门口远点。”达文彬似乎没有觉察到张红卫话里面的深意,端起烟灰缸走过来在他斜对面坐下,甩手把烟盒扔在张红卫眼前。这才几天不见哪,没想到达文彬竟能变成乖孩子,他这是怎么了?

张红卫抽出一支烟点上,缓缓吸了两口,见达文彬闷着头不说话,也是一个劲地抽烟。心里越发纳闷,是你叫我过来的,到底有什么事情?这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可自己实在不明就里,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就对耗着。张红卫知道,达文彬抽烟有个习惯,每次不抽到过滤嘴绝不算完。于是就盯着达文彬手上的那支烟,倒要等着看,云雾散尽,他要唱哪一出?

达文彬总算把烟抽完了。他仔仔细细把一小截过滤嘴掐灭在玻璃烟灰缸里,胳膊肘支在双膝上,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神瞅了一眼张红卫,阴沉的声音说:“红卫呀,按理说,你的私事我不应该介入……”张红卫一听,心脏紧蹦了几下,脸就变得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达文彬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红卫呀,咱们不是外人。说实在的,从上大学开始算起,都离家二十多年了,摸爬滚打,一同在外面闯荡,可以说,论感情,比新兄弟还要亲……今天我不是站在同事的角度,而是站在兄弟的角度提醒你,这种事情可一定要谨慎啊。咱们这些人,在外人看来,有钱有势的,上赶着贴乎的人有的是,谁也都不是圣人嘛。而且即便是圣人,说和做,还完全是两码事呢。我就是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暗中有多少人,没事找事还恨不得要给咱们栽赃呢,因此就更要注意啊。你现在应该多想想咱们的大事。”达文彬说着,眼神犀利地瞄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张红卫,竟然“扑哧”一声乐了,放轻松了语气,“嘿,这些都是小事。我也就是提个醒,你自己琢磨。”

张红卫听了他最后一句话,表情渐渐就自然了许多。他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要为自己声明或是辩解点什么,不料达文彬很快地摆了摆手,坐直身体说:“好了,咱们下面谈正经事。上午我去部里开会了,情况很不好!”

张红卫听见这句话,吃惊得一下睁大了眼睛,立刻把刚才那件事就全抛到脑后去了。他屁股往前窜动了两下,探身凑近达文彬,全神贯注听他继续说下去:“这个会,主题是优化整合部内优势资源,做大做强行业,进一步巩固领先优势。参加的都是各集团的正职老总,包括京内、京外的,来了二十多口子人,阵势弄得确实挺大。”

“嗬!要搞大跃进是吧?”张红卫哂笑了一声,身子往沙发上一仰,说,“无数次的历史经验证明了的,开头越是嚷嚷得欢,最后越是流于形式。咱们还是老一套,在抽象上积极,在具体上消极,摆困难,讲条件,不就是一年的时间吗,给他拖黄了算。”

“哎——如果从另一方面想,也许正是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才可能要有个大结局呀。”达文彬摇着头,重重的口气说,“会上虽然内容很多,但其中的重点我听出来了,还是意在远宏。你看看我记录的内容。”达文彬说着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把自己的《工作手册》翻到最后几页,递到张红卫手上。

浏览“会议记录”有特定的方法,尤其是记录的开头:会议时间,参加人,地点。可别小看这三项看似简单的内容,其实里面大有玄机。从“时间”上说起,这个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有什么背景没有?参加人的层次如何,代表的都是哪方势力,其中有什么关联?

如果以上两点都明确了,再有必要,尽可以更深一步进行分析:开这个会的目的,是要制造矛盾还是要化解矛盾?是针对人,还是针对事?自己是应该被动,还是要采取主动?

“地点”嘛,乍看起来似乎略微要次要一点儿。但是别忘了,日后追究起来,一定要证据确凿!只有时间、地点相吻合,才构成了证据锁链,再想抵赖,绝不容易。

果然,张红卫刚看了开头几行,便使劲拧起了眉头,急忙跳到后面的两条会议决议。这两条会议决议是:

1.按照部领导指示,成立由规划发展司和办公厅共同管理的——发展改革办公室。挂靠办公厅。组成成员为:

主任:××副部长(主管经济的)

副主任:规划发展司×司长

秘书:部长办公室蒋主任

组成成员:部属各集团公司总经理

2.原各集团的相关改革调整等机构,置于本办公室之下,进行归口管理。

他甩下本子,哼了一声,嘲讽的口气说:“这可真就是司马昭之心了嘛。老爷子是黑后台,蒋主任是代言人,规划发展司是挂名的摆设。一个‘方丈’一个‘和尚’一个‘住持’,搭帮在一起,就可以敲锣打罄,祈求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了。”

“是呀,”达文彬扬起脸,哂笑道,“与咱们以前料想的一样,只能用行政命令强迫各集团的改革机构要归他们管理。呵呵,各单位的情况千差万别,他们管得了吗?还不是就盯着咱们远宏一家。新成立的那个什么‘发展改革办公室’,我看就是‘罗办’。”

“这只怕才是第一步。”张红卫手指敲打着茶几面,粗声粗气地说,“再过些天,恐怕又要下来个通知,严令各集团制定的所有改革调整方案,一律要报请那个‘罗办’备案批准呢。”

“没什么,咱就这么个体制,谁嘴大谁就说了算。上面一纸文件下来,就这么定了底下的人,谁都没招。”达文彬倒是很显得心平气和,事不关己品评的口气说。

“在会上就没人提上市?”张红卫难以置信似的,重重的声音问道。

“没有。”达文彬苦笑了一下,“只是强调说,远宏是未来大集团竞争力的核心,让咱们牵头组建。挑明和暗指还不都是一个样,他们大面上也要过得去嘛。不过这里面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他们是想以局部的妥协,逐步换取对远宏的掌控权。”

“嘿,绝不可能!”张红卫使劲晃了一下脑壳,大声嚷嚷道。他情绪一上来,说话走极端的老毛病就显现出来了。关于这个毛病,达文彬曾经在不同场合,明里暗里给他提醒过多次了,可他还是积习难改。张红卫话一出口,自己也发现不妥,稍许停顿了片刻,刻意看了面前的达文彬一眼。“为什么说可能性不大呢?”张红卫把话往回拉了一下,腔调也随之柔和了些,“心愿!知道吗?一个人多年未了的心愿,有时候是可以转化为一种信念的。一旦形成了信念,可就危险了,甚至有时候,不惜牺牲,也要实现自己的信念。”

“你这几句话,跟林部长说的差不多。”达文彬慢悠悠地说。

“怎么?这么快你已经见过林部长了?”张红卫颇感意外,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亟亟地追问道,“他怎么说?”

达文彬声音低沉下来,沉沉的声音说:“他自己都已经让人家给排斥在外了,还能怎么说?只是最后嘱咐我,既然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要快干,干好。”

张红卫眯缝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由衷地慨叹了一声:“他这句话就算讲到家了!”他忽地一下抬起头,目光炯炯,瞅着达文彬果断地说,“文彬,我看干脆这样,他们不是要收吗,咱们偏让他们收不成。干脆,把那个改革小组解散算了。”

“嗯?”这一釜底抽薪之计达文彬倒是颇感意外,他感兴趣地盯着张红卫,“不好解释呀。人家刚要归口管理,咱们立刻就给弄没了。这不是明显要和上级主管部门公开对着干吗?”

“我的意思不是解散,而是改名字。”张红卫咝咝地说,“反正现在文件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下面也该进入到实施阶段了,我看可以改一个与调整、改革这些敏感字眼都不搭边的名字,与时俱进嘛,这样他们也找不出大毛病来。”

“好,这个主意好,我看就叫……”达文彬略微想了一下,“就叫‘资产清理领导小组’,反正调整来,调整去,还不都是资产那点事。”

“那人呢?”张红卫坏笑着问他,“这不好解释吧。”

“人也是资产呀。”达文彬理所当然地摆了一下手,轻描淡写地说,“人随资产走,先动起来再说!”

这时,达文彬的手机响了,他低头扫了一下来电显示,快速看了张红卫一眼,疾步走到远处,面向窗外悄然接听。“……好,很好!”张红卫循着达文彬欣喜若狂的声音一下扭过脸,只见达总昂首挺胸,手插在腰上,兴奋得在原地快速绕圈走动,与刚才的委靡不振,一下判若两人:“你们为了远宏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呀,我要奖励你!……嗯,好,好……你再辛苦一下,抓紧时间今天就赶回来,多晚我都在办公室等你,给你庆功!”

达文彬按断电话,满面春风挥着手机大步走回来。他急不可耐老远就嚷嚷道:“天津的相互融资项目已经谈成了,草签的协议今天就能带回来,争取明天上会讨论通过。”

“好呀,太好了!”张红卫虽然在嘴上也是跟他和弦共鸣,可脸上却是隐隐地略现出一丝矜持。

达文彬来到张红卫面前,目光一闪,就大概猜出了张红卫的心思。他抬手捅了张红卫一下,调侃的声音说:“好了,别想太多了,等忙完了这件大事,我放你半个月的假。这下可有事情做了……”达文彬说着,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抄起了电话,“小朱呀,我是达文彬。通知在家的各位老总,明天上午上班时间开经理办公会。议题嘛……”达文彬低头略想了想,“传达部办公厅指示精神。提请讨论通过集团局部调整的相关系列文件。还有,你通知杨明峰,让他把那些文件复印出来十套,明天上午在办公室里待命,准备听取老总们的修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