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待所吃完中饭,杨明峰特地跑到街上,花四十五块钱买了一条崭新的灰色西裤。他恋恋不舍地脱下着身多日的牛仔裤,又换上了一件新洗的T恤,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嗯,有点那么个意思了。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大概就是大家开玩笑时常说的“装深沉”吧。
还不到下午上班时间,杨明峰随着几个拎着公文包的人走出电梯。拐进走廊一看,嘿!现在二十一层的氛围,同昨天相比绝对是天壤之别。过道里人声嘈杂,有的步履匆匆,频繁出入各屋,猜测应该是下面来办事的。还有的如闲庭信步,估计是吃饱了消食的坐地户。各间办公室里也坐了不少人。有隔着隔断几个人站着闲聊的,有坐在计算机前看网页的,还有埋头摇笔杆子的。这熙熙攘攘的场面,就像个大市场,还真有点全集团第一机关的派头。
杨明峰不由得看了看手机,暗自纳闷。下午一点儿钟上班,现在还差五分钟呢,自己可是算好了时间才上楼的,可他们怎么到得那么早?老爸说过,什么叫遵守时间?遵守时间就是不早也不晚,分秒不差刚刚好。没准这个逻辑,只适用于部队,不适用于国企。自己这头一次亮相就有点晚了,以后还得留心多观察,多请教啊。
他对昨天被朱会欣审查的情形还记忆犹新,估计到机关里的人都比较敏感,再不敢贸然闯人家的办公室,决定还是应该直接找到徐处长,先履行完报到手续更妥当些。他经过走廊拐弯处时,可巧正看见刘立新在和孟凡群两人正贴着墙壁在说话。刘立新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乐呵呵地手里不停比画着。孟凡群面对着个子比自己矮不少的刘立新,孩子似的一个劲地点头。杨明峰迟疑了一下,迈步向二人走过去。刘立新见他过来,停下话头对他说:“处长先到财务处去了,要过一会儿才来。你可以先到我办公室里等一小会儿。”
杨明峰走进2106房间,挑了靠门首一个看上去绝对是一穷二白的隔断,拍了拍椅子上的尘土,刚想坐下,朱会欣肩上挎着皮包就进来了。
“小杨,今天正式上班了。”朱师傅的声音还挺大,惹得屋里几个人都不约而同起身望过来。“嗯,上班了。”杨明峰赶紧站得端端正正,忙不迭地回答。“见到处长了吗?”朱会欣笑着问。“还没见到。”杨明峰的答话很简单,脸上保持着纯真的笑模样。
“这是咱们处今年新分来的小杨。”朱会欣转身面向大家,指着杨明峰很正式地说。
杨明峰赶紧向在场的几位逐个点头示意,随即大声坦白道:“杨明峰,木易杨,光明的明,山峰的峰。”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绝不说那个有失尊严的鬼话——请多关照。
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具备独立生存能力的国家干部了,凭能力好好干,不用请谁来关照!再说了,来日方长,正关照和负关照以后肯定都会不请自来。果然,与杨明峰预料的差不多,同事们只是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屁都没放一个,就坐下来继续忙活各自的本职工作了。君子之交淡若水,以礼相待,这样挺好。
正百无聊赖之时,刘立新走进来了,他拍了拍杨明峰的肩膀轻声说:“处长回来了,让你过去呢。”杨明峰听了,激动得腾地一下便从椅子上弹起来:“谢谢,谢谢!”
“呵呵!”刘立新大眼珠子转了一下,手抚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推,“不客气,快去吧。”
杨明峰站在高大的橡木门前,稳定心神,提了提有点肥大的新裤子,才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请进!”杨明峰得到许可,扭动把手,推门进屋一看,在一张靠墙摆放的大班台后面,有位接近五十岁风韵十足的阿姨,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徐处长看见杨明峰进来了,随手合上手里的一份红头文件,指了指顶桌的椅子说:“坐吧。”杨明峰反身认真地掩上屋门,走到椅子前手扶膝盖坐下了。领导没开口,他当然不能先开口,只是惴惴不安地看着脚尖,心里怦怦直跳。
徐处长沉吟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开口道:“小杨啊,听说你文章写得还不错,所以就临时决定把你分到我们处里来了,你怎么看?”
没想到处长一上来就反问他,杨明峰毫无思想准备,紧张得吞吞吐吐地说:“文章,我在学校里倒是喜欢写一点儿,不过也说不上好。跟咱们处里的师傅们相比,肯定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对经济一窍不通,分到咱们处,我,我觉得……”杨明峰下面还真想不出适当的词来了。说“害怕”?表明自己懦弱;说“有难度”?那好,处长一句话,“就给您安排个没难度的差事吧”,自己岂不就完蛋了;说“肯定能胜任”?那不是胡扯八道吗?
杨明峰抬头求饶似的看着处长,见她还是笑眯眯的样子,索性抬头挺身,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不过,我有决心,一切行动听指挥,服从领导安排。从头学起,卖力工作!”
“呵呵,”徐处长听了杨明峰的话,不禁轻声笑了起来,“好,小伙子学东西快,态度也不错,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嘛,以后注意跟他们多学着点。”
“谢处长鼓励!”杨明峰再次郑重其事地表态道,“我有自知之明,不懂的地方太多。以后有不对的地方,还请领导指出来。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扛得住。”
“哈哈,”处长看来对杨明峰“忠心+决心”的表白挺满意,笑得更欢了,拿起手边准备好的一张A4纸递给他,“你近期要学习和了解的工作内容我都写在这上面了。你就在综合计划组吧,有问题多向你们组长刘立新请教。”
“谢谢处长!”杨明峰躬身接过简短的“任务书”,心里很激动。他这是生平第一次被当做一个真真正正能干点事的成人对待呐,他已经长大啦!
“咱们处里有些规矩,我还要提醒你注意。”徐处长的声音一下子严肃起来,“同事之间决不能互相保守,工作要大家一起做,不能自己死把着不放,更不能互相拆台,见死不救。”徐处长刚才还温温柔柔的江南绵软腔调突然一转,听上去很有些阴冷和歹毒,吓得杨明峰直愣愣竖起耳朵,大气都不敢出,“我要是知道有谁给我搞那一套,我就请他走人!”
杨明峰从处长办公室里退出去,对刚才她那张精致而柔美的脸还心有余悸。领导是真的在强调工作原则,告诫他不要犯规呢,还是那些事情确已发生,不过是借题发挥,寻机要向某人下手了呢?杨明峰低头想着,在不知不觉中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迈进2106办公室。
他刚一进门,刘立新就循着脚步声偏转头,面露微笑起身迎了上来:“小杨,跟处长谈完啦。”他说着指了指屋内几个空着的隔断,“这些位置都没人,你随便挑一个,先找着阵地安顿下来再说,呵呵。”
对刘立新的未卜先知,杨明峰起初还有些惊讶,但是脑筋一转,恍然间就明白了。嘿,按照一般的规律,总是先有坑,再填人的。再说了,没准在自己还没报到之前,徐处长早就已经跟刘立新沟通完了。真是够笨的,从刘立新这个矜持有度的老机关亲热的态度上,早就应当有些感觉才对嘛。如果再往下深究一层,没准这屋里在座的几位全都对自己的走势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说罢了,只有自己还傻子似的蒙在鼓里。
杨明峰听处长刚才话里的意思,自己现在按辈分来说,大概算是刘立新的徒弟了,就指着他斜后方的一个座位说:“这里有人吗?我坐在这儿行不行?”
“行啊,当然行,这是咱自己的地盘,有啥不行的?”刘立新大眼珠子晃荡着,立刻搭手帮他拾掇桌面上散落的废报纸、旧杂志,“一会儿我先带你去找小谢,从她那里领点文具,再给你找点资料,先熟悉一下整个处里的情况再说。以后有机会,我再领你到下面跑跑转转,形成一个整体印象就好办了,不着急,慢慢来。”
小谢女士的岗位叫“文书”,三十多岁,一米六左右的个头,白皙的脸上化着淡妆,戴一副无框眼镜。她看见刘立新引着杨明峰走进门来,便用明显的东北口音大呼小叫地嚷嚷:“刘立新,可以呀,带上徒弟了,以后跑跑颠颠的可有人替你了,你得请客呀。”
“嘿嘿!”刘立新故作谦逊地笑了笑,“带什么徒弟呀,还不就是和小杨一起跑腿。哪像你们家李处长呀,整天在国资委吃香的喝辣的。”
“他那处长有个屁用!一个处加上他就五个人。那天我跟他说了,闺女在班里一个小队长还管六个人呢,赶紧找找人,到下面挂职去算了。”小谢说得起劲,本来他们进门时是站起来的,现在却又原位坐下了,一看就是准备开聊,打持久战的架势。
刘立新是好脾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瞎扯:“那就到咱们远宏来吧,离家近,环境熟,我们捎带还能沾点光。”他说着走到房间靠墙的一排柜子前面,伸手拉了拉其中一个柜门,“你现在存货还多吗?给我们来点。”
“哟,忘了,忘了。”小谢赶忙又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另一张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大串钥匙,乒乒乓乓顺次大敞开四扇柜门,对杨明峰说:“就这些东西了,你看需要什么就拿什么吧。”
哎呀,主人翁的自豪感呀,真爽!面对这些琳琅满目的高级文具,杨明峰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自打上大学开始,他从来都是靠着一支签字笔横扫校园,闯关晋级的。如今在机关行走,真需要这么多装备吗?他觉得主动伸手拿什么都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求援地望着刘立新说:“都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您帮我看看吧。”
刘立新并不说话,大模大样地就在各个柜子里横扫。不一会儿,小谢的桌面上就多出了笔记本、计算器、尺子、文件夹、铅笔、签字笔、信签、便签……杨明峰看着这些“外财”有点发蒙,犹犹豫豫地对刘立新说:“够了吧,太多了哪儿用得了?”
“这还多?”小谢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抿着嘴笑道,“干工作,连几张纸都舍不得用,还能把工作干好吗?”
刘立新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晃荡着眼睛想了想,对小谢说:“哎,上次下面进贡来的真皮活页夹你还有吗?那夹子挺实用,给我们两个一人来一本。”
“那个从日本带回来的东西可是有账的,一本就好几百块钱呢。”小谢看似有点迟疑。
“嘿,那算什么。”刘立新伸手就拽小谢的胳膊,大大咧咧地替她做主说,“等下回他们再出国,别忘了提醒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多买点,夹在资料里一起邮回来就是了。”
杨明峰满载而归,把这些文具分门别类安置在自己的小柜子、大柜子和桌子上。最后一个步骤,是像模像样地把一本印着“远宏集团”题头的信签端端正正摆在面前。他手上“咔吧,咔吧”不停按着一支签字笔,心想,嗯,万事齐备,小杨同志现在就可以办公了!可是,办什么公呢?他想起徐处长布置的“任务书”,赶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只见白色的A4打印纸上,徐处长娟秀的手写字漂亮,清晰:
1.熟悉规章制度和经济计划编制的相关文件规定;
2.协助刘立新监督年度综合计划的执行情况;
3.协助刘立新调研计划外项目的可行性;
4.校对、修改下属独立核算单位管理考核办法;……
在最后,还给他开出了几个必读的书目,大概有《财务会计》、《工时定额管理》、《市场分析》等。
杨明峰细细地看完,第一个感觉就是“爽”!一看就大概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活,责任轻,权力大,除了协助,就是监督管理,没准还能有机会大把大把地替集团花钱呢。杨明峰最喜欢花钱了,以至于他的导师以前就曾经动情地评价过他:“跟我那儿子一样,将来绝对是挣一个花俩的主儿!”至于那么多的课程嘛,没关系,刘立新不是说过了吗,不着急,慢慢来。
杨明峰打开崭新的暗蓝色皮面笔记本,题头写上今天的日期,正专心致志地把“任务书”上的内容,一字不漏转抄到第一页上。猛然间“啪嗒”一声,凌空飞来一支香烟,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右手边!
杨明峰吃惊地抬起头,只见隔断的挡板上趴着一张大白脸正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啊,杨明峰急忙站起来,不料一只塑料打火机又正好伸到他刚叼上烟的嘴边,一下就给他点燃了。
“嘿嘿,你还知道把处长的指示记下来呢,是个好习惯!”大白脸晃着敦实厚重的身躯,透过浓重的烟雾夸奖他,“我姓郝,以后咱们就是一个办公室里的了。”
“郝师傅,您好。”杨明峰现在是见人就叫师傅,见面就哈腰问好。他有个小主意,嘴甜点准没错。不过这家伙刚才竟然敢觊觎他本子上写的内容,这可不太好。
“别,别,以后大家都是兄弟,别叫师傅,就叫我郝震。”郝震龇着洁白的牙齿,亲热地说着,扭身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茶色玻璃烟缸放在挡板上。
“郝哥,原来大厦里能抽烟呀,我都憋了半天了。”杨明峰津津有味地连抽了几口烟,坏笑道。
“能,只要把烟灰缸藏好,不让党群部那帮子检查的人看见就成!”郝震得意地说,忽然间似乎有所发现,伸手指着他空着的大半个桌面奇怪地问,“哎,你还没有计算机吗?给你配的计算机什么时候来?”
这很正常呀,杨明峰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原来培训的时候,好像听谁说过一句,说以后新来的统一配给。”
“哈哈,郝震,这可就是你势力范围之内的事了。”刘立新刚接完一个电话,慢悠悠地走过来说。
“兄弟,你不知道,别人能等,咱们经济处的人可不能等。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还反了他们了……”郝震愤愤不平地说着,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抄起电话,“喂,老吴,我说我们处里新来的小杨,计算机你们什么时候给解决……”
杨明峰看着郝震打电话时趾高气扬的样子,怕牵连到自己,不禁惶惶地问刘立新:“这样合适吗?”
“呵呵,没什么。”刘立新爽朗地说,“郝震和朱会欣是管固定资产的,那帮人天天得求着咱们要钱,他说句话,肯定没问题。”
郝震放下电话,又点上了一支烟得意地说:“就是,就是,谁的都没有,也得先有咱们的。他们已经答应了,明天就给弄台新机器装上。”他狡黠地冲着刘立新眨了眨眼睛,“嘻嘻,这几天光忙会了,说实在的,还真把他们打报告申请经费添置计算机这个茬给忘了。”
刘立新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那就让他们多等两天好了。我就不信,没计算机他们还不能干活了?再说,就算批了,走计划外经费,到了我这儿暂时也挤不出来呀。哎,对了,”他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刚才处长来电话通知,晚上在东方君悦给杨明峰接风。”
“啊,还去那个鬼地方呀。”朱会欣隐身在自己的座位上,只露着一抹略微斑白的后脑勺,声音里透着不满,“那个地方早就吃腻了,下回跟处长说说,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呀?”
“每年的招待费有限额,像咱们这种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的,顶限就是7%,太多了走账不好走呀。”刘立新摇着脑袋说,“东方君悦除了能签单,现在这菜做得确实是不行了。先凑合着吧,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杨明峰听大家一口一个东方君悦,看来是常光顾的地方,估计与远宏大厦相距不远,步行溜达过去就可以了。可是到了楼下,见大家大摇大摆纷纷上了各自的私家车,就问身边正在开车门的刘立新:“吃顿饭还用开车呀,那地方远吗?”
“不远,要是不堵车,上四环,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刘立新熟练地拧开钥匙门,落下车窗,恰巧看见边上正启动一辆POLO车的小谢,便大声向她喊道,“哎,你就别开车了!今天晚上我得喝酒,你就坐我的车,喝完酒把我送回家,你再开我的车回家。”
“你那个车是手动挡的,我可开不了,你别开了,上我的车吧。”小谢哼哼唧唧地说着,已经擅自做主,把车驶出车位,恰好挡在他们这辆“富康”的前面。没办法,刘立新,郝震,杨明峰只好挤上了她这辆POLO车。
身材魁梧的郝震坐在副座上,扭头四下张望着说:“‘泄密’,当初就告诉你别买这个‘破锣’,你看你不听吧,这空间也太窄了。”
“切!我愿意,你管不着。”小谢一边缓缓地将车子起步,一边煞有介事地斥责郝震,“我告诉你,当着人家小杨的面别老没正经的,影响多不好。以后叫我‘小谢’或者叫‘谢大姐’我也不反对。”
杨明峰听了强忍着没笑出声来,要不怎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据杨明峰有限的社会阅历估计,“泄密”这个外号,很可能是集体创作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