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文秀消失的那两天,宴之峋认真想了想,作为指挥跟随小镇上的夕阳红乐队远赴海外演出这理由其实完全站不住脚,至于她为何不辞而别,或许是因为照顾难缠的外孙,导致她身心疲惫,迫切需要给自己放个假,大概率过完周末就会回来。
抱着这样的期待,宴之峋一直等到第三天早上,然而言文秀还是不见踪影,发过来的照顾事项和托管费用,都在告诉他她口中的一月之期是认真的。
宴之峋:【言姨,老实说,您到底要去哪?】
话里虽带上一个您,敲下这句话时倒映在屏幕上的脸色却凝着浓重的不耐烦。
言文秀还是没说实话:【说了去演出,你怎么还不信呢?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话说到这份上,宴之峋已经不在乎她哪句真哪句假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迎来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解放:【您去哥斯达黎加,还是把哥斯拉送到外太空,都是您的事,我只是想知道您能不能把您可爱的外孙托付给别人。】
这几天下来,他内心的烦躁一点点地聚拢起来,快要冲破临界点。
言文秀打马虎眼:【小宴啊,我记得我说过的,你去上班的时候,就把出出交给老高家,等你下班,把他接回去就行了,这可不就是你说的托付给别人嘛。】
【就隔着一排房子,接送也方便,你下班回来正好也经过。】
【我这就把老高夫妇联系方式给你,小宴,你记得存一下啊。】
一副打死都没得商量的态度,看笑了宴之峋。
【开什么玩笑??方便?哪方便了?你是方便了,我呢?】
敲出这几个字后,宴之峋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足足两分钟,最后一键删除,摁下锁屏键,重重将手机反扣在床头柜上。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视线飘散间,注意到床上翘着二郎腿安静睡觉的小屁孩突然一哆嗦,右腿掉了下来,砸在床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窗帘不能完全遮光,即便房间里已经是一片昏暗,外面的路灯还是透了进来,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表情,眉心微皱,嘴巴也扁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扯开嗓子号啕大哭。
生怕这小孩醒来又缠着自己不放,宴之峋的那口气息就那样卡在嗓子眼,不敢吐出。
直到言出侧过身,一把抱住他胳膊,咂巴两下嘴后又没了动静,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没想明白这小鬼为什么会这么黏自己。
两个人的相处过程中,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但可想而知,不会好看到哪去,尤其是他的口吻,即便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着,会泄露出几分不耐烦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还是说,像言出这年纪的孩子都这么自来熟、爱撒娇?
宴之峋不敢确定,于是他试着将记忆往回倒,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三岁发生的事,最多只能回忆到七岁那年。
全国少年儿童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成绩发布的当天,他拿了头奖,讨赏般似的跑到宴瑞林的书房。
宴瑞林刚结束一通电话,穿上大衣准备出门,奖状他只扫了一眼,连夸奖时都是心不在焉的,快到玄关时,才不紧不慢地补充了句:“想要什么跟你妈说。”
“就今天一天,我想和爸爸在一起吃饭。”
他拽住宴瑞林的衣袖——他很擅长装模作样,知道怎么才能勾起长辈的恻隐之心,但他那时还不知道,宴瑞林根本称不上长辈,更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只是家里教条主义演化而成的冷漠又高不可攀的权威。
两秒的沉寂后,宴瑞林面露不耐之色,甩开了他的手。
窗外的夜色爬到宴之峋的脸颊,他脑海中的混沌被澄澈的月光驱赶,转瞬即逝的明朗后,他想起来了,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没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死前走马灯般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撞进脑子里,以至于被闹钟叫醒的那一刻,他出现了短暂的心悸现象,好半会,游离的思绪才得以归拢。
胸口湿答答的一片,是言出的口水。
他额角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把趴在自己身上这小鬼丢到四楼亲妈那。
“你给我起来。”他捏他的脸,他没反应,又去捏他跟莲藕一样肉乎乎的手臂,才有了轻微的皱眉反应,脑袋抬起两秒,又落了回去。
起床,肉眼可见的困难。
之后宴之峋又花了五分钟,磨破了嘴皮子,才成功将小鬼叫醒。
言出睡眼惺忪,边抓脸边说:“外婆。”
“……我不是你外婆。”
言出眼睛睁大了些,迅速改口:“狗蛋。”
宴之峋成功被磨到没有了脾气,“起来给你换衣服,然后我去上班。”
言出屁颠屁颠地跟在宴之峋身后进了浴室,“那出出呢?”
“给你送到别人家去。”
“狗蛋不要出出了吗?”
宴之峋装作没听到,挤好牙膏后递给言出,“早饭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言出嘴巴里塞着青蛙儿童牙刷,发音囫囵不清。
宴之峋从他的反应里推测出他说了些什么,嗓音忽然卡顿了几秒,出声时只发出一道极轻的嗯。
在言出的恳求下,宴之峋带他去了老高家开的早餐店,倒也省了他不少事,吃完后他直接将言出丢给老高夫妇。
大概是言文秀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夫妻俩只乐呵呵地应了声好哟。
宴之峋戴好围巾离开,快要拐到街口时,他止步回头看了眼,言出就站在“家有好餐”招牌边,一蹦一跳地朝他挥手。
他手指不由一紧,半晌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脸。
回国后,宴之峋在宴瑞林安排的医院当了两年医生,对于各项规章制度了然于胸,加上报道那天把该领的东西都给领了,他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
主任许国雄不知道是因为不放心,还是收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命令,给宴之峋拨了个师父。
“罗茗人呢?”他脑袋转了圈,没找到人。
有人搭话:“做手术去了吧,我记得罗老师上午有好几台手术。”
许国雄朝白板看去,默了两秒,对宴之峋说:“小宴,罗老师十点的手术你去跟一下,他要是想把你赶出来,你就说是我要你跟的。”
宴之峋没什么意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事实证明,许国雄想多了,罗茗不仅没把他赶出去,手术过程中,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捱到午餐时间点,宴之峋一个人去了食堂,在阿姨的热情推荐下,点了份葱爆牛肉和番茄炒蛋,拿到手后发现只有葱和番茄,牛肉和蛋凑在一起的碎末还没大拇指粗。
他一口没动,把餐盘放到回收处,去小超市买了矿泉水和干到一咬就掉渣的吐司后,然后又去药房那领了份葡萄糖浆,兑进水里,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忽然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目光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攻击性,上下逡巡的几秒,足够完成对一个人审视。
这也是宴之峋无意间经常对别人施展的行为,现在成为被施展的对象,不受控地让他升起难以言述的别扭感。
他扭过头看去,认出这人是谁——无视他一个上午的罗茗。
罗茗的年龄在科室里仅次于许国雄,五年前在北城中心医院的心外科,但据宴临樾给出的资料看,他不仅是心脏手术方面的专家,还做过其他不少高难度的肠胃肿瘤手术,比如胰腺十二指肠切除术,典型的六边形战士。
至于他为什么会被调遣到这种地方当个无名小辈,不难猜。
宴之峋眼皮一垂,落到他手里的同款糖浆上,隔着一段距离问:“你一直盯着我看,是想跟我干杯?”
罗茗自然没动,眼睛眯成狭长的一道缝,不答反问:“你喝什么糖浆?”
“脑子干。”
“刚才在手术室,光杵在一边用眼睛看了,就跟假人模型一样,刀子都没动过,脑子干屁干?”
罗茗的语气称得上恶劣,是个人听了都会心生不悦,宴之峋不甘示弱地回敬了句:“我喝我的,关你屁事。”
两个人一人一句“屁”,成功引来路人的注视,也成功将他们更糙的话堵回肚子里。
空气安静了会,宴之峋面无表情地喝下糖浆,一面拿眼尾观察罗茗,仅从皮肤状态看,他不像四十出头的年纪,说五十来岁也不会过,脸上唯一有精神的部位是他的眉毛,又浓又密,内双,眼尾岔开两道,盯住人看时有种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场,事实上跟他一样,一张嘴就满口带刺。
在组织中无法适应生存的人通常有两类,过于优秀,或者是不会看脸色行事、做事一板一眼的愣头青。
宴之峋认为罗茗两者都占了。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罗茗轻笑一声,“别拿这种看同类的眼神看我,我可跟你不一样。”
宴之峋开启第二波的反唇相讥,“你是想说你不够优秀,还是骨子里特别圆滑,圆滑到自动请缨到这乡下,只为了给你曾经的领导晋升腾位置?”
“别跟我在这扯淡。”
罗茗冷冷扫过去一眼,糖浆水喝出了茅台的豪迈气场,“就你这样的,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一个做不了大手术的外科医生,算屁?”
他也听说了宴之峋拿不稳双极电刀的传闻。
宴之峋顿住了,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感受到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挫败感,至于第一次,自然是属于言笑的。
对他,她从来不是百依百顺,不然在他们交往后期,也不会出现一次又一次脸红脖子粗的争执。
然而每次争执后,他们之间的情感链接看似都会变得更加紧密,仿佛吵架只是他们调情的手段之一——用的看似和好像,是因为他现在往回看,真情不再,只剩下虚假的做戏感。
宴之峋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身,清醒后的转瞬间,看见罗茗起身,大步流星地朝走廊尽头走去,落在大理石地砖上的身影又窄又长。
半小时后,宴之峋也回了科室,正巧听见黄圣华逮着新来的实习生小赵侃大山。
来桐楼分院几年,就做了几台切痔疮一般级别的手术,听着却跟上天入地了一番,得意到忘乎所以。
宴之峋在心里连连冷笑几声,黄圣华毫无察觉,继续装腔作势,呸了口茶沫子,打探起小赵的信息,“小赵,你又是怎么想到要来外科工作?家里人的意思?”
小赵摇头,“算是我的意愿……家里人都让我选内科,我没同意。”
“哦?为什么?”
“内科那氛围吧,还有查房实在不适合我。”
小赵长着一张娃娃脸,身上带点初入职场的青涩和羞赧,他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有点社恐。”
黄圣华没想到是这个道理,咧嘴笑得很欢,“咱这科室氛围也不错,半年包你从社恐变成社牛……这样,今晚哥几个请你出去吃顿,就当给你迎新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人,“对了宴医生,也还没给你办迎新呢,正好趁这机会,你一起来,让大伙好好认识认识。”
科室里几位医生互相叫的全名,又或者是像许国雄那样,仗着年纪和资历在,在姓氏面前加个“小”,平辈之间则不会如此称呼。
以至于这声“宴医生”听着不仅生分,讽刺意味也拉满。
宴之峋没把黄圣华放在眼里,也就没怎么在意,直截了当地说不去,一点情面都不留。
黄圣华有些难看,片刻给自己找了节台阶下,同时也不忘挖苦对方一番,“宴医生今晚是有事,抽不开身吗?我怎么记得你跟我们不一样,每天都不用值班啊?”
宴之峋皮笑肉不笑地回:“看不出来吗?我也有点社恐。”
“……”
黄圣华噎了噎,他想骂人。
宴之峋下班打完卡,就接到了老高家的来电,告诉他言出今天中午已经被他母亲接走,一会他不用特地再经过他们的早餐店。
他内心掀起一小片波澜,以至于那句“我知道了”慢了近两拍,收起手机的动作就慢得更明显了。
桐楼第一人民医院临近最繁华的街道,冬夜六点不到,霓虹灯高高亮起,在夜空连缀成一片。
围栏很高,抵在宴之峋背上,但并不牢靠,他只将身体的一半重量交付过去,就能感受到它晃动的幅度,伴随着轻微的咿咿呀呀声响。
在一定意义上,他感觉自己也是这栏杆,被桐楼的云和风托举着,摇摇欲坠。
宴之峋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又将围巾扯开些,才含住这根烟,点上,火星亮起,在风里忽明忽暗,他保持着静立的姿态,微微仰头,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应该是掉进了羊毛围巾里,他能味道一股烧灼的气味。
等风将他身上的烟味散了些,他才抬腿往风南巷走去,途中取下了围巾,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在意料之中,他住的这栋房子除了四楼有点光外,其他区域伸手不见五指。
两分钟后,他才适应这样的昏暗,外面映进来的光亮变得明朗了些,借着微弱的光,他跌跌撞撞地上了三楼,将门锁上又解开,拿上换洗衣服去浴室洗了澡。
折返回去时,卧室还是空空荡荡的,安静得过分,床单被他换了一套,一点口水味都闻不到,只有浅浅淡淡的薰衣草香,反倒让他不太习惯了。
言文秀打来的电话在九点一刻响起。
得,大魔头又要给他派发什么任务了。
宴之峋轻哼一声,接起,言文秀惋惜的腔调扑进耳膜:“小宴啊,接下来这两天你都不用替我看着出出了,出出他妈刚才打电话跟我说她要休息两天,好好陪儿子。”
宴之峋默了默,“行,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宴之峋将托管费转了回去,这笔钱他本来就没打算收,这下能名正言顺地退回去了,心里舒畅不少。
以为摆脱了缠人精,他能睡个好觉,然而半夜两点多才阖上眼皮,醒醒睡睡到早上七点,发现卧室门上贴着一张便签。
字迹很潦草,看着像意识不清时写下的。
【尊敬的苟先生,我有个快递好像被你签收了,收件人尾号是2359,麻烦你看看你那有没有。】
宴之峋揉了揉眼睛,五秒后睁开。
是的他没看错,写的确实是“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