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

吃完晚饭,言笑出了趟门,转角的小卖部没有她想买的东西,她只能绕远路到文化礼堂旁的小超市,买了一打原味的阿尔卑斯棒棒糖。

她没要塑料袋,左右手各抓起一把,胡乱塞进卫衣口袋,把口袋撑得鼓鼓的才离开,半路被人叫住:“是文秀家的闺女?怎么想着回来了?”

言笑脚步一顿,嘴角牵出一抹笑,“是你啊大婶,好久不见。”

事实上,她完全不记得对面这人是谁。

对方细细打量她好一会,视线定格在她腹部,不怀好意地一笑:“又怀上了?所以这次回来也是为了生孩子的?这胎孩子他爹是谁?还是上回那个不?”

言笑笑容垮了下来,转瞬听见另一个人搭腔道:“这次回来,孩子他爹来了没?让我们大家伙见见啊。”

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还成天操心别人的家事,这会就不怕操心太多会折寿了?

气压在心口,不吐不快,素来不会委曲求全的言笑直截了当地回敬了句脏话。

说完双手插回兜里,侧过身,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一回到家,她就把刚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用消完毒的钳子将棒棒糖剪成两部分,糖果是留给言出的,考虑到他最近还在长牙,不能吃太多甜食,那就暂定两天一颗。

没多久,言文秀拿着换洗衣物上来,见她嘴里叼着一根细棒,忍不住啰嗦了句:“多大的人了,还天天吃棒棒糖。”

言笑把塑料棒从嘴巴里抽出给言文秀看,“没糖,就一根棒。”

她不是喜欢吃棒棒糖,而是喜欢在含着棒棒糖的时候去咬那根棒子,一下又一下,直到牙齿将它融断,她会体会到前所未有的雀跃和满足感,就好像贫瘠干涸的心脏重新被倒灌上丰盈温暖的溪流。

很莫名其妙,但就是让她欲罢不能。

言文秀不太能理解她的趣味,但也没就这个话题掰扯下去,“我去趟你高叔高婶家说点事,估计最少要十来分钟,你帮忙看着点出出。”

言笑点头,下一秒就看见小家伙在门后露出半截脑袋,小短腿一蹦一跳地朝她跑来,“哭哭。”

言笑将他抱到腿上,“想不想画画?”

“想。”

言笑没找到素描本和蜡笔,“用这支笔给妈妈画画好不好?”

言出重重点头,“要画在哪里?”

言笑撩开衣袖,把手臂露出来,“画在这里。”

言出撅了撅嘴,像在迟疑,好一会才说:“那给哭哭画条漂亮的手链。”

“手链?”

“今天我去心蕾姐姐家玩,她爸爸送给了她妈妈一条很漂亮的手链……哭哭没有狗蛋,出出没有钱,只能用笔给妈妈画一条漂亮手链。”

言笑心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等到言出在她手腕上划出一道弧线,才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编辑李芮彤的电话在这时进来,问她现在忙不忙。

言笑正要开口说不忙,言出先一步从她怀里跳了下去,“出出要去玩滑梯了,哭哭不要跟来哦。”

言笑愣了愣说好,一直到言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也没回过神。

言出有超过这个年纪的成熟,在她面前懂事得过分,尤其在她工作时,从不无理取闹、撒泼撒痴,但其实她根本不想他这么懂事。

三岁的年纪,就该疯闹,这么懂事做什么?

言笑慢腾腾地抽回视线,重新拿起手机:“什么事?”

“想问你有没有什么进展。”

“目前是0。”

李芮彤试探性地问道:“要不然,你就写回自己最擅长的题材和文风?就像你第一本那样?”

“同样题材的,我不打算写第二本。”

“或者你在构思的时候,想想宴之峋?”

言笑听懵了,“我想他做什么?”

“你第一本男主不就叫宴之峋吗?难道原型不是他?”

李芮彤读过言笑的处女座仔仔细细不下十遍,毋庸置疑,她并不擅长讲故事,缺点通通显露在她稚嫩的笔触间,但也得承认,瑕不掩瑜,她的灵气做不了假,她的天赋在于从人物状态的转变中捕捉到他们细腻的情感变化,再用氛围加以渲染。

总而言之,只有感情,毫无技巧。也因此,李芮彤一直认为她在写作时,潜意识里将自己那位已经老死不相往来的前男友代入进男主,才会如此有如此充沛的真情实感。

言笑默默翻了个白眼,“小说里那位温柔善良,细心,会体贴人,情绪比死人的心电图还要稳定,跟现实里的那位哪点相关了?”

“说得也是。”

李芮彤和言笑、宴之峋念的同一所大学,不过大他们两届,她毕业前,三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吃饭,以至于除了言笑,在整个B大最了解宴之峋的人就是她。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你又为什么要用他的名字?”

言笑冷哼,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名字好听,拿来用用挺好。”

李芮彤哭笑不得,“得亏现在重名不收版权费。”

提到宴之峋,李芮彤就顺势多吐槽了句他那臭脾气,“你还记不记得小少爷第一天上课就把系主任气了个半死?人好好在上面传授知识,他在底下拿消毒水给自己座位消毒清洁了整整半节课……对了跟你在一起那会,他这洁癖是不是也没改?”

言笑回想了下,“一周给我俩合住的公寓进行三次全方位消毒算不算?”

“算算算,这哪能不算呢?”

言笑还记得,有次宴之峋嫌弃饭馆里的洗手间太脏,承载不了他的黄金尿,二话不说直接打车到六公里外的嘉里中心。

她敢打包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估计他现在每换个环境,第一反应就是去检测空气指标,看灰尘会不会侵占他那镶了金子的呼吸道。”

李芮彤脑补出了画面,跟着笑到不行,“说起来,我真挺好奇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在李芮彤的印象里,言笑做事干净利落,最烦拖泥带水,会喜欢上宴之峋那种事儿妈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该不会你喜欢的就是宴之峋这难伺候的脾气吧?”

她被自己这一猜测惊讶到了。

言笑认真思考了会,“你听着可能会觉得我是在自我欺骗,但确实,我已经会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甚至连带着喜欢他时候的心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李芮彤换话题又问:“那你俩四年前为什么会分手?我记得是你提出的吧,提出那会他还在国外。”

问完她就有些后悔了,一而再再而三打探别人的私事,是一种僭越的行为。

言笑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眼睛狐疑地眯起来,“你了解的还挺清楚。”

“说起来这要怪谁?”

李芮彤好气又好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会我暗恋他哥,没少在他们兄弟面前晃悠,宴之峋出国留学后,我跟他也没断联系,他还时不时跟我打探你过得怎么样,身边有没有多出几条发情的公狗。”

言笑笑到乐不可支,“确实像他会说的话……你呢,你怎么回他的?”

“我当然跟他保证说你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你俩分手后,他才成天给我打电话、发微信骚扰我,问我你不是非他不可吗,为什么把他给甩了?然后有一天,大概就是在你查出怀孕的前一天吧,他回国了。”

这事言笑完全不知道,她嘴角的弧度滞了两秒。

李芮彤继续说:“小少爷看着傲,骨子里怂到不行,他不敢去找你,当着你的面一次性把话问个明白,只能来找我们这种跟你熟识的人……说来好笑,那天说得最多的人还是他,他压根就不听我们的,一个劲给自己灌酒,倒真挺像电视剧里受了情伤的男人。”

言笑托着下巴来了句:“我猜他一定说我狠心恶毒又莫名其妙。”

李芮彤心说岂止,不过当时他说的最多是三个字“为什么”。

他没把话说全,但也不难让人猜出后缀会跟上些什么,左右逃不开“为什么突然要提分手”、“为什么突然不喜欢我了”这类困惑。

李芮彤:“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最后还是他哥把他带走的。”

“我猜见到他哥的那瞬间,他一定会说'我才不要你管'这种特别孩子气的话。”

“Bingo!”

言笑又说:“他就这副臭德行,干不过他哥,只能用一些特别幼稚的手段跟他哥作对。”

还有,一遇到伤心事,就想着去折磨自己的胃和肝。

他们在一起将近四年,甜蜜的主基调里偶然会混进辛辣的鸡零狗碎。

其中几次的吵架原因她早就记不清了,可能它本身就无足轻重,只是寻常情侣间在打情骂俏时没掌握住分寸,最终演变成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

每次吵完架,宴之峋无一例外都会跑去喝闷酒。

他的朋友屈指可数,约来约去就是那几人,一旦他喝醉,他们就会打给言笑,言笑不愿意去,他们就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宴临樾。

有次吵得实在凶,闹到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分道扬镳、从此天南海北不复相见的程度。

然而吵完,言笑就有些后悔了,所以那次是她亲自去捞的人。

宴之峋醉得不轻,双眼迷离,好半会才认出用肩膀支撑着他脑袋的人是谁。

他叫她笑笑。

也是他唯一一次叫她笑笑。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言笑斜眼睨他,“又发酒疯了?”

“你还喜欢我吗?”宴之峋还是相同的问题,只是换了种说法。

“喜欢。”

她没有半分犹豫的回复,让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随即开始蹬鼻子上脸,“那你吻我一下。”

他的皮肤很白,骨架不小,但人清瘦,衣领半敞着,脖颈处凸起的青筋看着性感极了,足够让她无视周围兴致勃勃的打量,旁若无人地吻上他的唇。

回去的路上,他非要跟她玩十指相扣的游戏,一面用气音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言笑,你要永远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个人。”

她说好。

看着他柔软无害的模样,心里不免一阵好笑。

有谁知道,B大医学院向来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私底下会是这样一副爱撒娇的性子?

细碎的回忆在李芮彤感叹般的语气里戛然而止:“宴之峋那会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啊。”

言笑说,“但他根本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

“所以这是你们分手的理由?”

香薰蜡烛火光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地跳跃着,香味随着它的燃烧逐渐变得浓烈,是青苹果味的,清新淡雅。

言笑开了免提,“不记得了。”

说话的同时,她抻长双臂伸了个懒腰,导致这四个字被拖得又长又慢,听着莫名多出几分无可奈何感。

“嗯?”

“分手的具体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也能忘?”

“如果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的,又过去这么多年,肯定能忘。”她的语气理所当然的。

李芮彤没那么傻,知道她在含糊其辞,也知她不愿再深入聊下去,沉默两秒后,配合地将这话题翻篇,然而闲扯一通后,话题的主人公还是落回宴之峋身上。

“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跟他遇到了,言出这事你打算怎么办?隐瞒到底?”

言笑停顿了会,半真半假地说:“我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不过——”

“不过什么?”

“他要真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他来了,你知道的,我的人脸识别能力一向很差。”

宴之峋敢笃定,眼前的糯米团子是截至目前为止他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孩子。

但这不妨碍他不喜欢他——在所有生物里,他最讨厌的就是五岁以下的小屁孩,又吵又闹,还爱折腾人。

他撇开他的手,径直上了楼梯。

几秒后,扭头,看见一道笨拙矮小的身影。

“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家伙还是那个问题:“你是狗蛋吗?”

宴之峋拧紧眉心,“什么狗?什么蛋?”

每个字他都能听懂,组合在一起怎么就那么让他摸不着头脑。

言出眨眨眼睛,“狗蛋就是狗蛋啊。”

宴之峋做了次深呼吸,一字一顿道:“听清楚,我不是狗,也不是蛋,更不是什么狗蛋,还有别跟着我了。”

言出摇头,似在说自己没有跟着他,“我也要上楼,找哭哭。”

哭哭又是谁?

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名字?

“哭哭是妈妈。”

宴之峋听明白了,这小孩是言姨的外孙,至于“哭哭”是言姨说的住在四楼的妖怪。

他顿了几秒,侧过身给他腾地,那两条小短腿却突然不动了。

“不是要去找你妈?”

“我忘记了,哭哭在工作,出出不能打扰她的,妈妈工作很辛苦的。”

“所以呢?”

言出小肉手搅动在一起,“我能不能和你玩?”

宴之峋说不能,“你妈妈要工作,我也要。”

“出出不说话,出出会很乖的。”

宴之峋哦了声,“既然你这么乖,那你就去找你妈。”

言出扁起嘴,“你不是狗蛋,你是坏蛋!”

宴之峋是真烦了,张嘴正要说什么,言文秀趿拉着拖鞋出现,她先是看了眼言出,又对着宴之峋沉默了数秒,才开口:“小宴,跟你说件事啊,明天开始我要去国外——哥……哥斯……哥斯达那啥——”

“哥斯达黎加?”

“好像是。”

“……”

好像?

言文秀说:“我这外孙就拜托你帮忙照看了,当然你上班的时候,我会把他托付给隔壁的老高家。”

宴之峋嘴角僵硬,“我先问一句,您去那干什么?”

“去演出啊。”

“什么演出?”

你不是开点心店的吗???

言文秀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你刚搬来不清楚也能理解,我们镇上有个夕阳红乐队,我是指挥,要站第一排的,缺了我可不行。”

宴之峋脑门蹦出十万个问号,还没来得及发表阴阳怪气的言论,衣摆被人拽了下,他垂眼看去,对上一双亮盈盈的大眼睛。

像谁的呢?

——他那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