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圆不过去, 十分造作地清嗓子,目光四处乱瞥,另一只手腾出来戳了戳眉心,一句话也解释不出来。
苏羡音却懂了, 将脸侧过去, 唇角肆意地勾起。
甜蜜层层叠叠从心海里扑上岸, 轻易消除那一点悲伤与茫然。
她小声地回应栗栗:“很好看, 谢谢你。”
陈浔先将她送回家。
再三确认:“你可以吗?我在楼下等你一会儿, 没事就给我打电话。”
苏羡音没拒绝。
她转动钥匙的时候手还发抖, 打开门以后却发现家里静悄悄的。
孟凡璇坐在客厅里,听到响动踏着小碎步走过来,见到是她以后,明显松一口气。
走过来小声对她说:“奶奶和你爸都睡下了, 你也早点休息, 肚子饿不饿?”
“不饿,没事。”
安静反而好,可以逃避一切。
苏羡音点点头,握了握孟凡璇的手, 低声说:“阿姨也早点休息,今天辛苦了。”
孟凡璇在她身后小声说:“都辛苦,都辛苦。”
……
苏羡音回到房间后, 重重地扑倒在床上。
她给陈浔拨过去一个电话, 让他早点回家。
“确定没事?你奶奶没为难你吧?”
苏羡音笑笑:“没有,都睡下了。”
“好, 那你也早点休息,别想那么多。”
“晚安陈浔。”
他轻笑了声,却莫名令她安心。
“晚安, 苏羡音。”
苏羡音在床上躺着放空思绪,没多久听见敲门声。
孟凡璇给她拿了一杯温开水,又问她:“给你热了几个菜,出来吃一点再睡?”
苏羡音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孟凡璇把那道基围虾放在苏羡音正面前。
“后半程你都没怎么吃,饿了吧?”
苏羡音被这一晚上的波折折腾得尤为敏感,就这一道冒着热气的基围虾都令她有些恍惚。
其实孟凡璇真的待她很好。
以前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在两人刚结婚那会儿,苏羡音也曾像千千万万个重组家庭的孩子那样,担心他们会孕育新生命,担心自己越来越游离于家庭之外。
但在她去川北上大学之前的暑假,一次晚饭后,两人忽然郑重其事地跟苏羡音表明,他们都没有继续要孩子的打算。
其实她是松了一口气的。
孟凡璇之前也是有一个女儿的,不过很不幸,她的女儿在9岁时就意外身亡,而她也在女儿去世后的一年就离了婚。
在重新遇见苏成桥之前,她一直寡居。
是的。
重新遇见。
苏羡音也是在苏成河今晚那通电话里听到了关于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
原来孟凡璇和苏成桥一直是旧相识。
两人都是南城人,而且有过一段婚约。
孟凡璇是奶奶亲自相中的儿媳妇,那个年代,父母托媒人说亲,孩子们看对眼了就相处几个月,然后就定日子提亲订婚、结婚。
苏成桥和孟凡璇是已经走完了提亲流程的。
但意外总归是意外。
所有人都没想到,苏成桥只是因为出差去了一趟黎城,回来后就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不仅表明心有所属,还决定自己要去黎城发展。
一切都太突然了。
老太太气得差点没晕厥过去,但那会儿苏成桥还不是现在这种凡事忍一忍就算了的性子,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反叛精神也是很足的。
他不顾老太太的反对,在一个凌晨拎着一个包就出了家门,一去黎城就是好几年。
是的。
苏成桥在黎城遇见了苏羡音的妈妈:汪琳。
她能感受到父母之间感情深厚,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热烈自由而坚定的爱情。
但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苏成桥简单粗暴的反抗方式,使孟凡璇成了被人非议的“那个被退了婚的女娃”,也使老太太从很早就奠定了不喜欢汪琳的基调。
老太太不仅是不喜欢苏羡音的妈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恨。
苏羡音听起苏成河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会心疼地问:“那孟阿姨后来怎么样了?”
苏成河:“在那个年代,被退婚而且你爸还是离家出走跑了的这件事,对她影响是很大的。本来就是那么一块巴掌地,村里街坊就喜欢聊这种八卦,你孟阿姨的婚事也因此被耽误了很多年……”
孟凡璇出嫁也很仓促,因为那一点非议,她的父母对于把她嫁出去这件事就显得更执着与焦虑。
孟凡璇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
后来也许是她妥协,也许是她确实也想找一个归宿,也许那个男人在与她见面相处中表现得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孟凡璇嫁的这个男人,在婚后的表现与婚前的行为几乎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婚后对她颐指气使,拿老婆当保姆,给她气受的事没少有。
孟凡璇的生活不过是从一个深坑跳入了另一个深坑。
毫无起色。
但女儿的降临就是她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也是她灰白世界的唯一彩色点缀了。
但一场意外,连着最后一点色彩也消失不见了。
苏羡音听完沉默了很久,才轻轻说:“阿姨真的吃了很多苦。”
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敷衍,而是那种对生活的压迫感感到无力的苍凉感,她是真的很触动。
苏成河:“后来不是为了治你妈妈的病,你爸就带着你妈妈上了京西,后来就跟带着爸爸看病的孟凡璇遇上了。”
后来的事,本来苏羡音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又触及到她不愿意回想的画面,她几次试图转移话题躲过去。
苏成河却很坚持。
“音音。”
“我知道你可能并不想听,所以也从来没想过要跟你说,但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有些事实有些真相你还是可以了解一下,你有自己的判断,我不是试图说服你什么,你自己感受就好了。”
苏羡音松了口。
孟凡璇确实是在医院和苏成桥重逢的,两人都很惊讶,也都有点窘迫,五味杂陈之后还要微笑着寒暄是成年人处事法则的一条。
随口聊了几句才知道,孟凡璇的爸爸也是癌症。
也许是出于同为病人家属的悲怆,两人偶尔在接水、打饭、缴费的时候碰上了,也会停下脚步闲聊几句。
而苏羡音看见的那个拥抱。
苏成河:“那天我也在,医生找到了你爸说你妈妈的治疗情况不乐观,而且病痛太过于折磨,希望你爸就做好心理准备,把遗憾的事了了多陪陪你妈妈。”
“我是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厉害,在天台上哭得泣不成声差点没厥过去,然后又擦干眼泪笑着去给你妈妈买吃的。”
后来就是苏羡音看到的那一幕了。
她放学回来急匆匆往妈妈病房赶,却在病房之外几十米的走廊里,看见爸爸崩溃地靠在一个陌生阿姨的肩上放声大哭。
她的感觉是极度不适,是天崩地裂。
再后来,妈妈去世不到一年,苏成桥带着苏羡音搬来南城,不欢而散的那次见面,原来都是有因可循。
“你现在大概也知道了,老太太是很不喜欢你妈妈的。所以在你妈妈刚去世的时候,她就提出要给你爸介绍对象,人选都物色了好几个,最终老太太自己选定了一个南城本地姑娘,30来岁之前离过婚没有孩子。”
“老太太的心思也挺明晰的,就是想让你爸赶紧结婚然后生二胎,给她生个大胖孙子。”
“你爸和我一听这事就知道怎么回事啊,你爸就推脱说什么时间不合适啊自己没这个心思啊,你也知道你奶奶很会一些威胁人的招式,早年你爸爸忤逆她的意思,如今你爷爷也走了,她更有文章可做,你爸爸稍微不顺点她的意思她就要闹死闹活的,你爸那段时间憔悴了不知道多少。”
苏羡音也是有些印象的,那时候他以为爸爸沉浸在丧妻之痛,自己也整日昏昏沉沉的,父女俩对坐着静默,谁也没想到要安慰谁一句,就静静地感受这种痛苦缓缓流动着。
后来,这主意还是苏成河出的,他偶然在街上遇见孟凡璇,几人一商量,打算先用孟凡璇来搪塞老太太,就说苏成桥和孟凡璇在接触,有搭伙过日子的打算。
孟凡璇是南城本地人,工作稳定,没有孩子,又是之前老太太相中的,虽说在老太太眼里比不上她挑中的那个三十出头的姑娘,但两兄弟在她面前合伙□□黑脸,老太太还是松了口的。
苏成河:“后来就是那样,你爸爸有可以调动回南城的机会,又因为现在老太太确实年龄也大了,他就申请了调动,带着你回了南城。”
而刚搬来那一天的见面,那时候苏成桥和孟凡璇本来就没有要结婚的打算,走个过场吃个饭,安抚住老太太。
也顺便让苏羡音和孟凡璇认识一下。
苏成河:“一开始完全只是为了糊弄老太太,但老太太人也精明古怪,你也知道,两人说着在交往在考虑结婚的事却一直拖着没进展,老太太中间催了不知道多少次。”
“你大概也明白,老太太对你妈妈…是毫无感情的,甚至她催着你爸爸再婚,更是颇有种报复的意味,不管不顾的,像是为了报当年你爸离家出走自己决定婚事的仇。”
“时间久了,不论我们说什么,老太太还是起了疑心。大概在你搬来南城一年左右的时间吧,你孟阿姨找到我,她之前也寡居了好几年,先先动了真的跟你爸组建家庭的心思,我其实也觉着两人搭伙过日子是合适的。”
“到你爸这个年纪了,家庭并不意味着爱情,家庭只是家庭。
“老太太那边催得紧,慢慢你爸爸也觉得跟你孟阿姨结婚可行。”
但苏成桥和孟凡璇真正结婚却是在两年多之后,苏羡音快高中毕业的时候。
她想,她或许知道其中理由。
这前后串起来其实不难,她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其实她之前也称不上是怨苏成桥,毕竟父女之间再怎么生疏客气,苏羡音依旧很清楚她在苏成桥心中的分量,那点隔阂阻挡不了始终流动的滚烫血液,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羁绊也不是用简单的“爱恨”两字就能概括。
但她确实没有看到过苏成桥背后的挣扎与努力。
也忽略了他其实一直很在乎自己的感受,因为那次不欢而散的聚会之后,他几乎很久不在她面前提起孟凡璇,两人之间似乎也毫无进展,就连打算结婚、告知她之前,他都紧张得夜里睡不着觉,半夜苏羡音上厕所差点没被坐在客厅里抽烟的苏成桥给吓死。
其实她一直都可以感受到的,再稍微多注意一点,她都能感受到他笨拙不得章法的爱意,但却因为那一幕永久地将自己与他隔开。
她像是在替苏成桥赎罪,又像是在替他铭记,苦苦执着着,在心底里已经为苏成桥判了刑。
……
一盘基围虾被苏羡音吃得一干二净,她心满意足地喝下一口果汁,很自然地问:“孟阿姨,你跟我爸真的不打算要孩子么?”
有些隔阂,注定要主动去慢慢消解。
孟凡璇吃惊的表情说明苏羡音的决定也许是对的,总要打破一些什么,才能重新建立起什么。
孟凡璇:“是的,是真的不想要,我之前有过一个孩子我想你应该知道……”
苏羡音安抚性地拍了拍孟凡璇的手。
“嗯。”
“虽然现在跟你们在一起生活我很满足也很快乐,但其实……”孟凡璇像是有一点不好意思,“我还是很想念她。”
“我想如果再有一个孩子的话,那孩子在天上看着,还是会吃醋的吧?”
“她从小到大就粘我,霸道得很,总爱耍小性子,一定要妈妈告诉她‘妈妈最爱的永远都是你一个’,我……”
她舍不得她,也没办法真的放下她去拥抱另一个新生命。
她做不到。
原来被困在过去的从来不止苏羡音一个。
孟凡璇眼角掉下一颗晶莹的泪,苏羡音下意识就攥紧了她的手,抽出纸巾来替她揩拭。
孟凡璇接过纸巾腼腆地笑一笑:“你爸也是一样,他并不想让你在这个时候多出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们都是想好了做出的决定,你千万不要担心,大人的事大人去解决,你奶奶那边你也不要有负担。”
苏羡音没法不动容。
她到此刻仍然认为医院的那个拥抱是不合理的,也称不上是释怀,又是和谁和解。
她没有原谅,也没资格没必要原谅。
但她却能体会苏成桥对她的爱了,也能更坚定地以自己的方式去回馈。
她不再深究苏成桥和孟凡璇之间到底是相互依靠更多还是相互欣赏更多。
苏羡音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下来。
后来她问起孟凡璇的女儿,孟阿姨拿出相册来如数家珍,说了很多很多小姑娘小时候的趣事,两人说说笑笑。
只是话题突然断掉的那个沉默的当口,悲伤就会从孟凡璇的眼底里溢出来,苏羡音很心疼。
她轻轻拥住孟凡璇,低声说:“阿姨,这些年你辛苦了。”
“接下来的生活会好的。”
“嗯。”
孟凡璇带着哭腔,泪水就滴在苏羡音的蓝色羽绒服上。
苏羡音回房关门之前,孟凡璇迟疑地喊住了她。
也许今夜的氛围实在适合剖白,她忽地说:“其实当时是……是我跟你爸提起说,让他考虑一下跟我搭伙过日子……”
“我知道。”
叔叔早就已经将来龙去脉都告诉过她。
“那天在医院”孟凡璇紧紧拧着眉,“不论是因为什么,情绪失控也只是借口。”
“我的做法确实欠妥,在无形中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苏羡音笑得清凌凌的,安抚性地拍了拍孟凡璇的肩:“阿姨,我知道,我知道你跟爸爸的歉意,也知道你们都是真心待我,我没办法说我现在不在意了,但是,总之都过去了。”
她握紧了孟凡璇的手:“早点睡吧,晚安阿姨。”
这种鼓励打动了孟凡璇,她的目光也变得更清澈坚定,摸了摸苏羡音的脑袋说:“好,早点休息,晚安。”
……
苏羡音洗完澡出来,就听见几簇稀稀拉拉的炮竹声。
一看手机,居然已经将近12点。
新年就要到来了,这一整夜发生的事像三天那么漫长,她一时对时间的流动产生了些许恍惚感。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吓得她差点将手机扔出去。
陈浔的声音带点倦意,懒懒的却很好听。
“你睡了么?”
苏羡音笑:“我要是睡了,你觉得我会不会骂死你?”
“应该不会。”
“呿。”
陈浔:“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了现在。”
“挺好的。”
自然流露出来的略带上扬的尾音,陈浔听得很真切。
他的心也踏实一些,淡淡说:“成,反正你就放宽心,你一点错也没有,其余的事让大人们去处理,处理不好你再告诉我。”
苏羡音:“处理不好你还能怎么样?”
“替你撑腰啊。”他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谢谢你,陈浔。”
她很真诚地道谢,他也很真诚地应了声。
静默来得毫无预兆,在停摆的那几秒,陈浔脑海里不断闪回这小半年来的每一幕,很多幕里都有她,开心、酸楚、烦躁,情绪的制高点里,好像她永远是那个确定的因素。
其实他很明了。
在今晚苏羡音在他面前流泪的那一刻,心中的那种痛楚与怜惜感几乎将他淹没,他从来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在楼下等她的那十几分钟,在她打来电话告诉他她很好之后还迟迟不肯离开的他,坐在车里静默地感受着迫切想要做点什么却又茫然的烦躁感。
她总能轻易地牵动起他并不易起波澜的心绪。
那就该是那冥冥之中,注定的那一个。
“苏羡音。”
他轻唤她的名字,无比温柔。
“我喜欢你。”
很喜欢。
“砰砰砰……”
时针终于指向数字12,苏羡音楼下、陈浔那边的电话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苏羡音根本没听清他刚刚那一句说了什么。
跑到卫生间去锁上门,捂上耳朵等了足足五分钟,喊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才让电话那端的陈浔听清她说的话。
“你、刚刚、说什么?我、听、不见!”
陈浔失笑,他好像总是失策。
算了,当然应该亲口对她讲才好。
他喜欢她,应该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直白而坦诚热烈地告诉她。
于是陈浔大声喊:“我说、祝你新年快乐!”
苏羡音抱着手机笑得咧开了嘴角。
“你也是!新年、快乐!”
但新年好像也不总是那么快乐。
大年初一,陈浔的父亲陈亭忽然在家中晕倒,送到医院去发现情况并不太乐观。
陈亭的心脏一直不太好,这几年又因为工作忙碌身体机能下降,这样那样的因素导致他这次的情况有些危险。
医生建议送去京西检查,并且做搭桥手术。
陈浔一家人毫不犹豫地选择送陈亭去京西。
陈浔自然要肩负起他身上的责任,他在微信上跟苏羡音简单说明了情况。
陈:【可能会过一阵子再回来,到时候等我一起回学校。】
yin:【好,你多保重。】
苏羡音体会过这种至亲有生命危险时候的心境,自然也很理解他此刻的心绪,只是一遍遍在心里祈祷一切平安。
……
奶奶只住到初二,就一言不发地回了乡下,临走的时候苏成桥甚至都没有开车送她,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对峙。
最后居然还是苏羡音给奶奶叫了一辆车。
临走的时候,苏羡音说:“奶奶注意安全,什么时候想来南城玩了就打电话过来。”
顿了顿,她又说:“但是,您没资格指摘我妈妈,这一点我绝不动摇。”
老太太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却一句也没反驳,也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叔叔和孟阿姨的工作做得到位。
她气鼓鼓地将车门关上,说:“走了。”
苏羡音的世界又恢复了宁静。
……
十五元宵节那晚的月亮很圆,南城已经有回春的迹象,陈浔却还是没有回来。
京西那边床位紧张,专家难约,手术更是要等排期,陈浔爸爸的状况好像也不算特别好,希望是有的,过程却又很坎坷,这种情况是很折磨人的。
苏羡音最后还是一个人回了川北。
陈浔甚至开学还请了小半个月的假,因为手术终于排上了期,他需要全程陪护。
两人联系的时间并不多,但苏羡音没有哪一刻像现在此刻这样,无比笃定两人是有默契的心意相通。
是一种带着期盼的安心的感觉
她在等他回来,也在等待一个好消息。
苏羡音在被新学期的专业课折磨地狂薅头发的一个晚上,终于接到了陈浔的报喜电话。
他很激动,好像是想第一时间就跟她分享,颠三倒四地转述医生说的话,手术还是很成功,接下来就看术后恢复以及后续发展了。
苏羡音也为他松一口大气。
可陈浔终于回到学校的时候,却因为之前请假小半月而导致这样那样的事情堆积,没有第一时间和苏羡音见上面。
他第一时间赶去实验室。
文章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预备过几天就发稿,之前线上跟老师交流的时候老师也过了他的初稿,只是江老师又突然火急火燎联系他修改,他也是一头雾水。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导师联系他,居然是为了让他把一作让出来。
“按道理,一作写我的名字,但是你师兄不是快毕业了吗,他要一篇一区的稿毕业,他在读期间也算是勤勤恳恳,毕业这种大事,也不好耽误人前程,我和他商量了一下,打算一作写他的名字,二作写你,我就不写上去了,你看怎么样陈浔?”
陈浔从没想过会有这么离谱的事。
老师理所当然认为学生的学术成果应该在一作写上他的名字,甚至还让他再把一作让给跟这个成果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他从前在实验室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江老师手下的这位研究生师兄好像家庭背景不一般,江老师也是为了自己的晋升与前途着想,对这位研究生师兄非常包容。
“什么读研啊,就是来混日子的,全系最水的就是他。”
那时候,陈浔并没有参与这个话题。
尽管他也不喜欢这位师兄总是话里话外对他不友善的讥讽,但还是没有妄议其他不熟悉的人的习惯。
但没想过居然会有这一天。
陈浔的态度很坚决,也很意简言赅。
就是不行。
这篇论文是他的心血,一作也必须是他。
江老师说到最后语气也有点不耐烦。
一通电话打过来,他点了支烟出去了。
师兄轻轻一哂:“真以为自己有能耐呢。”
陈浔没搭理他,低着头看手机,想着跟苏羡音约一个中饭。
“老子特么跟你说话呢。”
“这一作你不让也得让,天天占着实验室,你一本科的来什么实验室?”
陈浔不耐地皱起了眉,他的忍耐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天来疲惫不堪,他的好脾气也因为在医院各种磨转中体会到了人间百态后消磨掉了些许。
“师兄,你说这个课题是你的——”
陈浔轻蔑地笑了笑:“那你做出来的东西呢?”
“谁做出来的,谁写出的论文,自然是谁的。”
谁也抢不走。
师兄被这几句极度自信而轻视他的话激得一下红了脸,一把上前揪住陈浔的衣领,咬着牙骂道:“你他吗再说一遍。”
江老师适时地走进来,阻止了这场争端。
但陈浔该说的也说完了,他觉得没意思,也不乐意久留。
“老师,一作我不是不会改的,如果你执意要求,为了你的前途以所谓的识时务的大道理来劝说我,或者以老师的威严来压我,我只能说——”
他将手上刚打印出来的一份初稿撕得稀碎。
眉宇之间全是张扬。
“那我就,不发了。”
江老师在他身后怒喊:“你!陈浔,你给我回来!”
陈浔的脚步不带一点儿犹豫。
-
苏羡音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一开始反应平平,她并不觉得陈浔坚持自己的成果有什么不对。
后来姚达却说:“我看难说,那个江老师平日里看着和善,估计有点儿小鸡肚肠,浔哥拒绝就算了,还戳破他为了晋升没有原则的事,彻底惹恼了他,他现在是不会放过浔哥的。”
“据说他已经去院长那儿添油加醋地告状了,还有那个研究生师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有点手段背景,啧,我都替浔哥捏一把汗……”
“其实要我就说,浔哥就虚与委蛇认个错呗,然后再让出一篇别的影响因子估计比较低的文章,敷衍了事不就行了,反正那江老师只是想让那个师兄安全毕个业,具体是哪篇文章哪个课题又不是很重要。”
“可是好家伙,浔哥撕破脸就算了,一点儿都不慌乱,照样该吃该喝喝,一接到老师电话就挂断。”
“今天下午更离谱,直接收拾东西回家了?手机也关了机,现在院里其他老师都在联系我,让我想办法联系浔哥,我上哪想办法去。”
“老师们其实无非也就是看个态度,也许浔哥认个错连文章都不用让出去了,偏偏浔哥这次这么刚,这撕破脸面怎么收场啊……”
苏羡音才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处理不好,他的大好前途也许都会因此偏移原来的路线。
她不希望他委屈自己,也不想他因为小人行径而被陷构。
但并不代表她希望他以失联来表示自己的态度,拒绝一切沟通。
而他也确实手机关了机,谁的电话都打不进去。
苏羡音坐在回南城的飞机上的时候还在想,她不知道陈浔家的地址,该怎么联系上他。
却丝毫没犹豫过,在短短的周末两天时间里,飞回南城去找他这件事。
她不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可是一定要去到他身边。
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联系周老师找到陈浔家的住址。
她心里着急,出门的时候牛奶也跟着扑过来,在她脚边转圈。
“牛奶?你也想出去么?”
牛奶“喵喵”地叫,苏羡音干脆一把捞起她,装进了门口的猫包里。
可真到了陈浔家门口,她还是有点忐忑,陈浔家是一个带着院子的三层房,苏羡音按下门铃的时候,打了无数遍腹稿,要怎么向陈浔的家人介绍自己说明来意。
可应答她的却是陈浔的声音。
他像是刚睡醒,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浓浓倦意,问:“谁?”
“我,苏羡音。”
门自动打开,苏羡音往院子里走两步,发现陈浔已经打开门出来迎接她。
室内应该开着暖气,他穿着一件毛衣,赤着脚踩在门前的瓷砖上,含着零星半点笑意看向她。
他好像瘦了些,有些憔悴,眉目间的倦态让苏羡音因为焦虑而泛起的怒气消散了一些。
他朝她招招手,一边给她拿拖鞋,一边说:“家里没别人,你随便逛。”
苏羡音将牛奶从猫包里放出来,不知哪个角落里可乐就窜了出来,两只猫咪很快就打得火热起来。
苏羡音喝了半口果汁润润嗓子后就开始了正题。
她一开始语气还很平常,先表明了自己支持他坚持自己的一作。
又带点试探地问:“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但是陈浔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在沙发上,单手刷着手机,右手时不时抬起来戳戳眉心,整个人突出一个惬意。
优哉游哉说:“没什么打算啊,反正让我道歉不可能,其他的事我也不关心。”
苏羡音因为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悠闲态度,渐渐起了恼意,再次强调事件的严重性,也温声劝他:“那你要不要接电话听听?兴许教务处会调查清楚这件事的,并不一定就会袒护老师。”
陈浔:“不接。”
“本来回家就是想清静两天,教务处的老师口才一个比一个好,这时候接电话,那我回来是闹着玩儿呢?”
“你爸妈知道这件事么?”
陈浔起了身,信步走到两只猫咪面前蹲下。
说:“知道啊。”
“他们没有什么建议么?你总不可能一直待在南城不回学校吧?手机一直关机么?书也不念了?”
陈浔摸着两只猫咪的脑袋,像是觉得新鲜,摸着牛奶的后颈体验着跟可乐不同的触感,一边看两只猫咪边闹着玩儿边抢食。
“慢点儿,喝点水。”
他回头望了苏羡音一眼,笑着说:“是啊,跟你一样,劝我赶紧回学校,可我妈还说过女孩天冷不要喝冰的,什么话都得听么?”
苏羡音一愣,她刚刚确实因为衣服穿得有些厚,一路过来出了一层薄汗,所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果汁。
陈浔回过头去,继续撸猫,悠悠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
苏羡音被陈浔说得一时有些心虚,将冰果汁悄悄往外推了推,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倒热茶水。
她倒得专注,听见陈浔带点戏谑意味地说:“哟,这么听话呀?”
“这么想做我们家儿媳呀?”
苏羡音忽然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她在这为他焦虑着急,他一句话没听进去就算了,还开她的玩笑?
“我看上你们家的钱了,看上你长得帅,看上你犟脾气不听劝还顶撞老师,把面子看得比前程还重……”
她倔强地看向他,压住心中怒火:“你觉得可能吗?”
陈浔怔了怔,撸猫的动作一顿,有些懵逼地转过头去,看见苏羡音微微涨红的脸,略带愠怒的神情。
他眨眨眼,反应过来,笑了,却又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说:“我觉得不太可能。”
苏羡音的视线终于停留在他身边的两只猫咪,牛奶正在陈浔的指挥下乖乖地喝着水。
他看清她已经醒悟过来,却还要无情补刀,眼神里带点无辜:“不过我问的是牛奶。”
苏羡音:“……”
这个地方是一刻都不能待了。
她眉心抽了抽,痛苦地闭上双眼,转身就走,恨不得逃离地球。
还没迈开一步,就被陈浔捉住手腕。
他轻笑一声:“去哪呢?”
“找个花园把自己埋了。”
“那怎么行?”陈浔语气揶揄,唇边笑意渐深,“儿媳没了,我妈该多着急。”
苏羡音:“……”
她一生行善积德,他不如杀了她,何必鞭尸。
“陈浔!”她羞红了一张脸,恼怒地喊他大名。
他却捉住她另一只手腕,将她两只手交叠在一处,握在他手里。
他收起调笑的神情,目光变得柔和,眼神却变得坚毅。
苏羡音是有一种预感的,心跳就忽然乱了。
陈浔:“虽然刚刚是对牛奶说的,但其实也没说错。”
苏羡音:“?”
“但这次是我想。”
他肆意地牵动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来:“其实不止这一次了,过年的时候、我生日那天……”
他牵动了一些回忆,有些懊丧地揉了揉后脑勺。
“早就该说了。”
在他明确他的心意的时候,他早就有了答案。
此刻依旧不是一个表白的好时机,可表白又哪里需要什么好时机。
陈浔望向她:“苏羡音。”
“我喜欢你。”
“你能不能——”
陈浔有些无奈地笑了,提气的动作像是有些紧张。
“做我女朋友?”
苏羡音的心脏忽然就被攥紧了,攥得她生疼,几乎就要飚出泪花。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暗恋,也能得见天光。
她也能亲耳听见,她默默喜欢了很多年的男生,轻声说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