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资委目前正在讨论姜钧能不能调任特大型国有企业金山有色金属工业集团公司的问题。金山集团公司原是国家部委直管的特大型国有企业。上个世纪90年代末国有企业改革,金山集团公司这样的企业划归省管,金山集团公司就成了省国资委属下的一家企业。最近,这家企业的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兼总经理年龄到站该下台了,就又面临着接班人选的问题。这类国企的头头任命要经过省委组织部,省委组织部又需要省国资委的推荐。
这家特大型国有企业属于资源性企业,在国内具有相当程度的天然垄断地位,经济效益极好,每年的工业总产值达到500多亿。能到这种企业担任领导职务,是任何一个国有企业领导梦寐以求的好事儿,不但可以拿到每年四五百万的年薪,而且实际上用不着操多大心费多大力。这样的企业拥有资源垄断优势,长期以来又形成了相对成熟的生产管理和经营模式,而且家大业大,如果想随便在年薪制外多捞一些,路子千条万条,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一般不会有什么风险。而且,在这种国有企业担任总经理,分量必然要比那些一般的大中型国有企业重得多,后路也好得多,至少在60岁届满之后,还能在省政协、省人大之类的地方继续再多混上5年,闹得好,蹦跶个副省级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讨论推荐谁继任这家企业董事长、总经理、党委书记的会议上争论非常热烈。人事部提名就提了5个,其中就有姜钧。汪主任和几个副主任各自都有心目中的人选,人事部作为具体办事机构,哪个主任也不愿意得罪,索性把各位主任推荐的人选都报到了局党组会议上讨论。姜钧是南方集团董事长、国资委刘副主任推荐的。
其他人针对自己中意的人选发表完意见之后,刘副主任最后发言,他提名姜钧的理由很能吓唬人:“姜钧到南方集团已经两个年头了,这两年的工作董事会非常满意,南方集团长期以来积重难返的困难局面得到了彻底的改善。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创新意识极强,可以说,在我们国资委系统的企业里,南方集团自姜钧到任以后,所进行的改革创新力度最大,见效最快。而且这个同志非常谦虚谨慎,从来不拿自己国家领导人子女的身份向外面张扬,现在多少高官子弟都在利用老子的身份地位大发其财,能像姜钧同志这样脚踏实地,任劳任怨为党和国家作贡献的高干子弟太少了。这样的同志,他自己不提,姜××同志不说,我们组织上不能不管,不能只让人家拉车,不给人家吃草。”
刘副主任这样动不动把姜钧的父亲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牌子亮出来,搞得别人心惊胆战,谁也不敢当面提出不同意见,因为谁也弄不清楚他跟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有没有热线联系。如果在会上公开反对姜钧的任职,传到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耳朵里,后果如何不敢说,可那份风险却是谁也不愿意承担的。
背后,这些人都能对人事部发号施令,可是上了会议,面对面真刀实枪地硬碰硬,那还是要看谁的后台硬。刘副主任摆明了他这是在替姜钧说话,也就是在替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说话,所以,他一发言,就连汪主任都不好也不敢再直截了当地反对他。
当然,刘副主任心里最明白,姜钧跟那位所谓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根本就不搭界。他之所以坚持要为姜钧争这个位置,基于这近两个年头的交往,他对姜钧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这个感情是建立在金钱和利益之上的。姜钧用手中的权力购买上级的信任和支持,从来都是大手笔。刘副主任相信,如果姜钧能到那家特大型国有企业担任一把手,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一定会有更大的利益。姜钧有了南方集团这个物质基础,当然不可能仅仅收买贿赂他的顶头上司刘副主任,其他主任、副主任,姜钧统统会花大钱使大力地下工夫。所以,尽管别的主任、副主任各有各的心上人,可是对姜钧却也没有一个人反感或者敌视他。
在这种情况下,经过刘副主任强硬不懈的坚持,表决的时候,姜钧以唯一的全票获得了省国资委的提名,上报省委组织部。只要没有特别严重的问题,省政府任命他担任金山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兼党委书记的文件,就可以顺利下发了。
南方集团已经开始暗流滚滚,表面上却异常平静,姜钧内心对银行贷款迟迟不见结果急得要死,却也不得不强捺焦急耐下心来等候银行过来进行资产评估。这是裴国光告诉他的,裴国光说银行基本上已经接受了他们集团的贷款申请,并通过了对他们集团经营状况的审核评估,下一步就是对南方大厦进行实地资产评估,根据评估的价值,确定最终的贷款额度。
裴国光和郜天明也没有闲着,他们再三核对了手中掌握的资料,两个人经过几天连续不断的争执,最终否定了裴国光提出的以匿名信形式举报的建议。郜天明的意见很有道理:“匿名举报没有什么分量,甚至人家纪检监察机构看都不看。要举报,就要拿着我们整理出来的证据材料,堂堂正正地向纪检监察机关汇报。你要是实在怕,我以我个人的名义举报,你看行不行?”
裴国光承受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迄今为止,他告诉姜钧的那些贷款进展情况基本上都是瞎编的,其实到现在为止,他连贷款申请表格都没有填写。他知道,现在的银行对客户,尤其对像南方集团这样的大客户,贷款业务办得非常快,又有南方大厦这个优良资产作抵押,办理贷款的真正时限不超过30个工作日。如果他真的动手去办了,弄不好他们这边还没弄清楚,姜钧就已经拿着巨额贷款扬长而去了,那可就等于是他裴国光亲手把南方集团变成现金送给了姜钧。可是他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姜钧那边催得紧,而且姜钧明显的已经开始对他产生了怀疑,再三追问他办理贷款的是哪家银行,他连忙说是工商银行。怕姜钧到银行查问,他不得不从郜天明那里要了一条中华烟——这是他们公司常配的接待用烟——跑到工商银行,把中华烟送给了信贷部主任,匆匆忙忙填写了贷款申请表,然后对跟他关系不错的信贷部主任再三叮嘱:如果南方集团有人来查问贷款的情况,一定不能说才开始办,一定要说正在办理中,马上就要派人到现场对南方大厦进行资产评估。
信贷部主任笑问他是不是想蒙老板,裴国光苦笑着瞎编:“老婆跟我闹离婚,心情乱,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老板追问的时候才想起来。老板急着要用钱,如果知道是我给耽误了,弄不好就要砸我的饭碗。”
信贷部主任哈哈大笑:“放心吧裴总监,又不是什么违反党纪国法的事情,我一定能办到。南方集团不问则罢,问起来我就说尽快办理。”
裴国光连忙摆手:“可不敢尽快办理,慢慢来,慢慢来就行了。”
他知道,这种事情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迟早姜钧会知道。如果赶在姜钧知道之前,他和郜天明没有一个决断,很可能前功尽弃,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南方集团保不住,就连他的饭碗都可能丢。在郜天明第5次提出马上实名举报时,裴国光终于撑不住了:“好吧,既然要干就破罐子破摔了,你不怕我怕什么?我们俩联名。”
第二天上午,郜天明和裴国光拿着装有厚厚一叠材料的档案袋,走进了滨海开发区纪工委。
姜钧还在焦急地等待贷款,等待着银行过来对南方大厦进行资产评估。前几天,茉莉花来了电话,通报他资金已经全部顺利转到了加拿大,追问他贷款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姜钧说不清道不明,只好说正在由财务部抓紧办理。茉莉花一句话惊醒了他:“你怎么这个时候、这种事情还当甩手掌柜啊?这种事情必须得亲力亲为,让财务部的人陪着你去处理技术性问题。万一财务部的人跟你不一条心昵?万一他们拖而不办或者跟银行勾结起来蒙你呢?”
姜钧当时口头上说不会不会,财务部绝对在我的掌控之中,放下电话,心里却不由起疑。这件事情从安排给裴国光,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只听裴国光那个瘦猴整天说正在办理,正在办理,实际上到底进展怎么样了,他却并不掌握具体情况。姜钧叫来了他调进南方集团的亲信会计,查问这件事情的进展,会计也云山雾罩:“好像裴总监在办理,他整天在外边跑,不像以前整天在办公室待着,可能就是跑贷款吧?”
姜钧追问:“你看到他办理贷款手续了吗?比方说在申请书、贷款表格上签字盖章等等。”
会计的回答让姜钧紧张起来:“财务部的印章都在裴总监手里,他盖没盖我也不知道。”
姜钧知道自己的计划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那就是,财务部的印鉴一直还由裴国光管着。进而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给银行的账本是由裴国光拿过去的,以裴国光的业务水平,只要他稍微认真看看账本,南方集团所有的业务、资金状态他都会心知肚明。如果万一他对自己起了疑心,那就是大大的不妙。联想到在贷款问题上出现的拖拉和裴国光的表现,姜钧身上顿时泛起了一层冷汗。放在过去,姜钧安排裴国光处理这种业务,他一定会兴致勃勃劲头比姜钧本人还大,一天不在姜钧的办公室跑上个三五回汇报每一个进展细节,就不算工作干到位了。可是,这一回他的表现却截然不同。接受这个任务之后,姜钧不追着屁股后面问,他不带主动汇报的,而且好像还有意无意地回避姜钧,怕姜钧催促他。姜钧断定,这个瘦猴肯定察觉到了什么,肯定在和自己玩猫腻。
“你认不认识工商银行的人?”
会计忐忑不安,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他一句:“姜总,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姜钧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你认不认识工商银行的人?”
会计局促不安地回答:“认识一个前台经理。”
姜钧起身拿起皮包:“你马上跟我去一趟工商银行,找那个前台经理,让他把我介绍给信贷部主任。”
会计连连答应,姜钧打电话到总经理办公室,叫李天来马上开车送他去工商银行。
姜钧到了工商银行,信贷部主任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问到贷款情况的时候,信贷部主任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贷款申请书、贷款申请表格以及账目审理程序都已经完成了,现在就等着到现场对抵押物南方大厦进行价值评估。姜钧问他什么时候能去,信贷部主任说要等到对南方大厦的产权确认程序完成以后才过去。姜钧追问这个过程需要多久,信贷部主任女人一样咬着手指头盘算一阵告诉他,快则30个工作日,慢则两个月的时间。
从工商银行出来,姜钧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确认,裴国光那个瘦猴并没有问题,说的也都是实话。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等那么长的时间?
姜钧走了以后,信贷部主任马上给裴国光挂电话通报情况,裴国光却关机了,信贷部主任喃喃骂了一声:裴瘦猴真会节约,大白天关机干吗?算了,反正我的心尽到了。
裴国光关机,是因为他正跟郜天明一起汇报姜钧的问题,赵副书记亲自接待了他们。听完了他们汇报的情况之后,赵副书记蹙眉咧嘴,好像突然犯了牙疼:“你们介绍的这个情况非常严重,说实话,我都不敢相信。对这类案件,我们一是要非常重视,二是要非常慎重。这样吧,材料你们先留在这里,笔录还要麻烦你们签字,这件事情你们要严格保密,任何人不能透露,问题的严重性我想你们也明白。”
郜天明跟他有过几次接触,所以说话比裴国光随意一些:“我们哪敢泄漏,就怕你们泄漏,一旦泄露,倒霉的是我们,跟你们没关系。”
赵副书记是明白人,马上知道郜天明指的是什么:“郜天明同志,你请放心,我们纪检监察机关有严格的组织纪律。而且我以我的党性、人格向你们保证,我们纪工委的每一个同志,跟你们举报对象都没有任何私交。今天的事情,只限于我和林处长知道,如果消息泄露出去,你们尽管追究我的责任。”林处长就是曾经到南方集团调查姜钧和贾美丽男女关系的那个处长,这一次谈话,他屈尊当了书记员。
送他们出来的时候,赵副书记一个劲感谢他们,倒好像他们不是来举报,而是来送了一份厚礼。出门以后,坐到车上,裴国光问郜天明:“那个赵副书记老感谢我们干吗?我们好像应该感谢他才对。”
郜天明对裴国光解释:“你以为纪检监察部门就没有功利之心了?如果我们举报的案子是真的,他们能查办这样一个案子,就是巨大的成绩,起码年终总结上可以大书特书一笔。而且查办的是省国资委主管的国有企业,不会对他们开发区的干部廉政建设带来负面影响。这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案子,对任何一个纪检监察机关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情,他能不感谢我们两个举报人?”
裴国光这才明白:“哈哈,还真是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道道啊。”
看到裴国光情绪好,郜天明问他:“感觉怎么样?”
裴国光说:“心情好多了,不管怎么说,事情该办的办了,不管结果怎么样,起码眼下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郜天明心情也异乎寻常的轻松,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沉重冰块犹如见到了炙热的阳光消融殆尽:“对,不管结果怎么样,起码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说吧,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裴国光想了想说:“还是到海边上吃大排档吧。”
郜天明否定了他的意见:“吃海鲜不喝高梁酒不行,喝了高梁酒,下午还上不上班了?再说还得跑那么远的路,就近吃点算了。”
裴国光哈哈笑着骂他:“你请客就不吃海鲜,省钱是不是?”
郜天明也打哈哈:“该省就得省啊,往后说不准到哪里刨食昵。”
两个人到距南方集团不远的街面上要了几个菜,两碗米饭,一人一瓶啤酒,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回南方集团办公室找午觉。车开到南方大厦下面,两个人不由大吃一惊,几辆警察亮着警灯,堵住了南方大厦的入口,一帮警察正忙忙碌碌地到处贴着什么。郜天明和裴国光连忙下车跑过去一看,警察正在贴盖着法院红印章的通告。
郜天明扯住一个警察问他:“你们是哪的?干什么?”
警察乜斜他一眼:“你是哪的?你要干什么?”
郜天明自我介绍:“我是南方集团的办公室主任,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说:“我们是法院的,过来查封你们的财产。”
郜天明和裴国光凑近通告一看,原来是中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了中原化纤公司起诉南方集团拖欠巨额货款的案子,并且接受了中原化纤公司诉前财产保全的申请,对南方集团名下的南方大厦进行查封。查封期间不影响大厦的各项经营活动,但是却禁止大厦进行任何形式的产权转移、转让和抵押。
郜天明还在发懵,裴国光却已经明白了:“中原化纤公司把我们集团给起诉了,快走,快走。”
郜天明被裴国光扯进了电梯,裴国光脸色极为难看,那张脸整个变成了一颗僵硬的核桃:“中原化纤这是申请了财产诉前保全。”
郜天明质疑:“诉前财产保全是要相等价值的抵押物作抵押的,我们这座大楼起码能值1个亿啊。”
裴国光说:“人家不是根据我们大楼值多少钱申请诉前保全,是根据人家的起诉标底申请的财产保全。据我所知,南方集团欠了人家将近6000万元的货款。中原化纤那么大的企业,搞上五六千万的资产作诉前财产保全抵押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郜天明腿发软了:“完了,南方集团真的完了。”
裴国光显然腿也软了,蹲到电梯里,眼泪居然涌了出来:“娘的,紧赶慢赶没赶上,到底让姜钧那个狗日的把南方集团败光了,今后我们怎么办啊?”
郜天明心里也酸酸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跟裴国光一样,直想哭。电梯停了下来,几个警察从外面涌进来,按了去一楼的按钮。郜天明连忙拖了裴国光出了电梯,来到了裴国光的财务总监办公室。两个人进了门,呆呆地你看我我看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裴国光突然蹦起来,对郜天明说:“赶紧、赶紧通知赵副书记,让他们把姜钧抓起来,抓起来。”
郜天明无奈地说:“赵副书记他们纪工委没有抓人的权利,即便要对姜钧双规,也得开发区党委常委讨论批准,根本来不及了。”
裴国光在自己浑身上下掏摸着:“名片呢?赵副书记的名片呢?我得给他打电话。”
郜天明拨通了赵副书记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
裴国光喊起来:“给他打手机啊,你傻了,都到这个份上了还顾什么啊?”
郜天明连忙又拨打赵副书记的手机。手机通了,赵副书记刚一接电话,裴国光就扑过来抢过话筒嚷嚷起来:“赵副书记,不好了,南方大厦让人家查封了。你们快来吧,把姜钧抓起来,不然他马上就会逃跑啊。”
赵副书记也愣了,沉默片刻才问:“郜天明昵?”
裴国光马上把电话还给郜天明:“快,你跟他熟,你跟他说,请他们马上动手,把姜钧抓起来,不然就晚了。”
郜天明接过电话,把情况给赵副书记说了一遍。赵副书记沉默片刻,对郜天明说:“我正在检察院和反贪局的同志研究你们举报的问题呢!你们上午走了以后,我马上向开发区党委领导作了汇报,党委领导非常重视,指示我们和反贪局联合办理这个案子。这样吧,你和财务上那个同志,马上到姜钧那里看看,我们现在就过去。”
郜天明好奇地问:“你们现在就能抓姜钧?”
赵副书记说:“当然不能抓他,可是我们找他谈话了解情况总是可以的吧?”
郜天明明白了赵副书记的意图,他是想采取这种方式先把姜钧控制起来,防止他逃匿。他放下电话,拉着裴国光就上楼找姜钧。路上,郜天明对裴国光吩咐:“我们俩就把他黏住,等赵副书记他们过来,不管姜钧怎么说,怎么闹,我们都不能放他走。”
裴国光坚定地连连点头:“就是那两个保安过来跟我打架,我也不放他走。”
然而,两个人上了楼,来到姜钧的办公室,一路上并没有碰到保安,姜钧的办公室门也关着。他们俩敲了半天,里边声息全无。两个人脑子里同时蹦出了一个念头:姜钧跑了。
原来,姜钧从工商银行回到南方集团之后,刚刚在办公室里坐定,法院派过来的法警就到了。猛然看到一大帮警察闹哄哄地闯了进来,姜钧吓了一跳,以为是来抓他的,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领头的警察就开问了:“你是姜钧吗?”
姜钧本能地点头认可。他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不承认自己就是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警察又问:“你是南方集团的法人代表吗?”
姜钧再一次点头认可。
警察掏出一页纸开始对他宣读:“中原市中级人民法院经济庭裁定书:南方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中原化纤公司起诉你们恶意拖欠货款数额高达58,533,860元,申请诉前财产保全,并提供了标底相应数额的抵押物作为风险担保。故此,经本庭裁定,决定对你公司的财产进行保全性查封,冻结银行账户,查封南方集团名下南方大厦。案件受理期间,查封冻结所有财产不得以任何方式、任何理由进行产权转让、财产抵押或财产转移。如对本裁定有异议,请于接到本裁定15日内向本庭提出申诉,开庭通知另见案件受理通知书。中原市中级人民法院经济审判庭。”
警察拿着裁定书让姜钧签字的时候,姜钧才算彻底明白了,人家是法警,不是公安局的刑警,不是来抓他的,是来查封财产的。明白了这一点,他镇定了许多。尽管如此,签字时他的手仍然颤抖得厉害,以至于姜钧两个字看上去活像“美金”这两个字。
签完裁定书送达通知书,法警又递给姜钧厚厚一摞材料。姜钧翻看一下,是中原化纤的起诉状、欠款证据副本和法院受理通知书之类的司法文书。法警又让姜钧在受理通知书送达书上签了字,然后转身离去。
法警一走,姜钧愣怔片刻,蓦然醒悟,银行抵押贷款已经不可能了,此时不走,很可能就永远也走不脱了。他忙不迭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然后下楼叫了李天来和两个保安,坐着车离开了滨海开发区。
上车以后,姜钧关了手机。据说,公安机关可以根据手机发射的信号追踪到手机的具体位置,姜钧尽管弄不清这是真的还是传说,但是出于谨慎小心,他还是关了手机,并且让李天来和两个保镖都把手机关掉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宋大炮出手竟然会如此狠辣,就在这关键时期,这极为迅猛的横拳,打了姜钧一个措手不及,完美的计划瞬间化为泡影。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抓紧和茉莉花联络,确定下一步的去向。出国逃亡是肯定的,问题是怎么样才能安全地出去。
李天来开着车问他:“姜总,上哪?”
姜钧说:“回省城,给省国资委汇报一下。”
其实,他根本就不会再在省国资委露面了。他已经打算好了,到了省城之后,摆脱李天来和保安,然后找个地方隐藏起来。
就在姜钧匆忙逃亡的同时,刘副主任正打电话找姜钧报喜。根据可靠消息,对姜钧调任金山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兼党委书记的提名,已经通过了省委组织部的审查,不日就由省政府颁发任命书。本来刘副主任在省国资委通过了推荐姜钧的决议之后,就打算给姜钧打电话报喜,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心在省委组织部审核的过程中情况有变,他落个报空信的名声,影响自己的声誉和权威,于是一直等到省委组织部有了确信,才给姜钧打电话报喜。没想到姜钧的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手机又关机,这让刘副主任多多少少有点沮丧、遗憾,他喃喃地抱怨着:“这个姜钧,怎么回事?不在办公室待着,手机也不开,搞什么名堂么?”
挂了电话,刘副主任坐车到省城最豪华的东亚酒店赴宴,饭后还要到最豪华的妖艳洗浴中心潇洒。今天晚上,是一家国企的副总做东请他,他明白,那个人是想通过他调到南方集团接替姜钧当总经理。
“奶奶的,现在的人消息怎么这么灵通?还真进入信息时代了,姜钧还没走,那边就已经盯上这个位子了,真是难以思议。”路上,刘副主任喃喃自语,司机连忙问他:“刘主任,你说什么?”
刘副主任不耐烦地训斥他:“我什么也没说,好好开你的车。”
南方集团乱成了一锅粥。郜天明和裴国光来到楼下办公区的时候,办公室基本上已经没有人了,满地都是烂纸盒、碎纸屑。现在南方集团大部分都是姜钧弄过来的人,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一见南方集团出了事,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总经办只有小林还傻愣愣坐在座位上好像在等着谁给他发最后一笔工资,王小车也不知去向,估计他不会跑。
郜天明和裴国光好像浑身都没了筋骨,软塌塌地坐在总经办等赵副书记,他们现在想打听一下姜钧的去处都没人可打听。两个人浑浑噩噩,脑子里一团糨糊,什么话都不说,也找不出话来说,呆呆地坐在那里活像两尊泥人。
一直到赵副书记带着检察院反贪局的人冲进来,他们俩才活了过来。裴国光的反应最为强烈,见了赵副书记居然号啕大哭。赵副书记边劝慰裴国光,边匆匆听了郜天明的汇报,正要和反贪局的人商量下一步的对策,裴国光却疯了一样跳着脚骂起人来:“你们纪委是干什么吃的?我们纳税人付钱养活你们有什么用?把犯罪分子送到你们家门口,你们都给放过了,要你们有什么用?你们就会抓搞破鞋的,真正的犯罪分子你们见了都不敢抓,你们说说党和国家养活你们到底有什么用啊?”
赵副书记面色铁青,尴尬至极,郜天明连忙过去拉开揪着赵副书记不撒手的裴国光:“国光,你失控了,现在不是闹事骂人的时候,你冷静冷静,赵副书记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郜天明这么劝慰裴国光,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也许赵副书记他们还有机会抓住姜钧,可是即便抓住他,就能追回已经不知去向的巨额资金,就能保证南方集团继续存在吗?现在基本能够确定的是,无论是他还是裴国光,都将和南方集团已经下岗失业的员工一样,走进劳务市场,走进人才交流中心,一切从头开始。说来也怪,就在这个极不适宜的时间,他却遽然又想起了刘欢的歌声:“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
只不过,此刻回响在心头的歌声,却让他觉得很不是味道,有那么一股旁观式的轻浮和做作。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人生豪迈个屁,你他妈的从头再来一次看看。”
赵副书记连忙问他:“你说什么?”
郜天明气恨恨地说:“没说什么,骂老天爷呢。”
赵副书记也气恨恨地说:“你们等着看,我就不相信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让他跑了。”说完,带着人一扭身走了。
郜天明对裴国光说:“国光啊,别丧气了,没用,我们还是收拾自己的东西回家吧。对了,现在可以给省国资委汇报了,让他们看看,他们给我们南方集团派来了一个什么东西当总经理,请董事长,那个刘副主任过来收拾残局吧。”
姜钧到了省城,已经是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了。路上李天来和保安轮换着驾驶,连夜赶路,一夜未睡。到了国资委门口,姜钧下车,让李天来带着两个保安先到酒店登记两间房子住下来,登记好房间以后给他来电话,他自己先到国资委去汇报情况。李天来开着车和那两个保安离开以后,姜钧并没有进国资委大楼,而是转身打了一部车来到城乡结合部,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下来。这种旅馆不需要身份证,只要给钱就能住。
在屋子里猫了两天之后,姜钧出门就地买了一张手机卡,又找办假证的做了一张假身份证,离开省城去了上海。他跟茉莉花已经联络好了,在上海等待茉莉花给他寄加拿大的绿卡,然后从上海出境。
特快专递确实快,姜钧在上海刚刚等了一周,绿卡就到了。他装扮一新,买了直飞纽约的机票,准备过境美国进入加拿大。但是,他终究没有跑掉。滨海开发区纪工委和反贪局两家联手办案,居然让犯罪嫌疑人从眼皮子底下脱逃,在南方集团又被裴国光一顿抱怨、责备,极为恼火,也极为丢脸,没法向开发区党委交代,拼了命的要抓到他。办案组立刻会同公安局到省公安厅办理了通缉令,急事急办,特事特办,在所有出境口岸严防死堵。赵副书记、反贪局长和公安局长亲赴北京、上海、广州三大出境口岸坐镇,终于在上海虹桥机场安检处堵住了姜钧。
姜钧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并没有惊慌失措,对这种可能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押上警车的时候,他苦笑一声叹息:“唉,在千千万万个国企总经理中,我只不过是比较倒霉的一个而已。”
随着姜钧的被捕,南方集团涉嫌犯罪的所有人都进入了公安局和反贪局的视野。不久,小乌龟也因涉嫌侵占国有资产被带回了滨海。
董事长刘副主任亲临南方集团处理善后,到法院正式申请南方集团破产。
郜天明和裴国光同南方集团的其他职工一样,成了人才交流中心和劳务市场的常客。找工作的日子里,郜天明嘴里经常哼唱的歌就是《从头再来》。这首歌,如今唱起来感受非常不同,唱着唱着就想哭,就想骂,就想嚎叫,就想打人。后来,唱腻了,郜天明就不再唱这首歌,改唱《国际歌》。他觉得《国际歌》更切合自己如今的心境,更能抒发自己如今的感情和对未来的向往。有两次,排队等候面试的时候,他无意中唱出了声,立刻招来了四周惊悸的眼神,似乎他是一个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病人,就连维持秩序的保安都凑了过来问他:“哥们,你没事吧?”
郜天明回答:“没事,就是想参加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