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高层没事聚到一起吃喝玩乐是生活的常态,有的名目是接待,有的名目是应酬,有的名目是没有明目。今天晚上,姜钧他们聚在一起吃喝表面上没有名目,其实谁心里都有数,那就是庆贺柳海洋、小乌龟倒霉。
借着酒劲儿,姜钧对裴国光说:“裴总监,来,咱哥俩好好喝一杯,今后南方集团就全靠咱哥们了。等到柳副总他们的结论下来,你的事就办,今天这酒也算是预祝你能成为我的好助手、好搭档。”
裴国光即将升任副总经理在南方集团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姜钧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个话,他不能让别人在这方面抓他的把柄,他也不想过早地把对裴国光个人许下的诺言暴露在众人面前,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所谓的成熟是什么标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总觉得就这样让他当了副总经理有点太便宜他了,他付出的成本还没有达到能当副总经理的程度。可是这个消息却仍然不胫而走,他也说不清是裴国光自己放的风,还是从省城那边刮过来的风,或者干脆就是职工根据种种迹象自己做的猜测,所以他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没有提及副总经理这几个字。
裴国光赶紧站立起来,双手捧杯,激动不已地说:“谢谢姜总的信任和支持,没有姜总就没有南方集团的今天,我今后绝对跟着姜总为南方集团的发展壮大作出我的一切努力。先干为敬,我的一切都在酒里了。”说着一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咕嘟嘟全倒进了嗓子眼里。
姜钧让服务员给每个人都斟满了酒,然后举杯祝酒:“这一杯为柳副总和小乌龟干了,祝他们的事情早日有个结果,能够从轻处理。”
郜天明犹豫片刻,这杯酒他实在不想干,可是,最终还是端起了酒杯,在杯口抿了抿,算是应付过常尽管柳海洋和小乌龟过去是他的对头,然而,今天他们落到这个下场,郜天明却有些不忍。
柳海洋和小乌龟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柳海洋因为走私数额巨大,被刑5年。小乌龟因为态度好,而且没有直接参与走私活动,虽然是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却不是法人代表,免予追究刑事责任。进口的油料被当作走私物品罚处拍卖。
当然,作为北京分公司的母公司南方集团也受到了调查,姜钧对此事一推六二五。北京分公司虽然是南方集团的全资子公司,但是营业执照上登记的公司性质却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独立承担法律责任,于是南方集团也就没有沾上一点荤腥,顺利摆脱了法律责任。
这档事情有如死水微澜,阵风刮过,便又风平浪静。南方集团虽然损失了200多万,可是责任在柳海洋,与姜钧无涉,姜钧照样每天坐在他那间巨大的总经理办公室运筹帷幄,有了空闲照样打高尔夫、吃喝玩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然而,任何一个人想天天如此逍遥也是不可能的,时不时地遇到点不随心、不如意的事情也是常情。这一天,姜钧终于遇上了让他不如意,甚至可以说非常恼火的事情。
姜钧跟每天一样,早上九点准时到了办公室。还没有坐稳,小乌龟就推门走了进来,看到他姜钧有点惊讶,因为按照规矩,那两个保安肯定要事先通报之后,得到姜钧批准他才可能进来,而这样无声无息地闯进门来,显然很不正常。小乌龟穿了一身藏蓝色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子上系着一条紫红色的暗花领带,显然来之前,还专门修饰打扮了一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稀疏的头发抹了发蜡,光滑如镜,苍蝇落到上面肯定都得摔跟头。姜钧注意到,这家伙不但没瘦反而胖了,不但没黑反而白了,可能是在看守所里捂的。这让姜钧有些遗憾。
“来了?好好好。”姜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多日不见的总经理助理打招呼。
小乌龟倒是神色白若,大嘴一咧说:“调查结束了,问题都明白了,该是谁的事就是谁的事。怎么样,听说我这段时间不在公司变化挺大啊。”
姜钧只好作出一本正经介绍情况的样子,把公司机构改革和人员下岗分流的情况对他说了一遍。小乌龟说:“好好好,我也没啥事儿,今天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我是回集团上班,还是下岗回家?你给个明确话。”
姜钧字斟句酌:“尽管司法部门有了结论,免予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但是,公司对你还是要有个结论。不管怎么说,这桩生意是你和柳海洋执意要做的。在具体的运作过程中,你也曾经帮柳海洋联系客户,雇用运输车辆等等。所以,经过总经理办公会讨论,并且报请了董事会批准,决定免去你总经理助理的职务,目前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待岗。”待岗就是每天还要按时上下班,上班了以后没有什么工作让你干,每个月也只能领个基本生活费。
小乌龟站起身来,冷冷笑着:“好啊,无所谓,怎么办都行。”
姜钧还以为他要告辞离去,本能地站起来送客。没成想小乌龟突然绕过大班台,冲到姜钧跟前,抡圆了胳膊狠狠抽了姜钧一个大耳光。第二个耳光抽过来的时候,姜钧手疾眼快,缩头躲避,小乌龟的巴掌没有扇到他脸上,却狠狠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疼痛还没袭来,脑子却已经嗡嗡乱叫。
“来人,快来人,啊……”
姜钧担心小乌龟继续施暴,绕着大班台逃避,本能地抓起了大皮椅子要抵挡。无奈大皮转椅分量不轻,一下没抓得起来,反而把自己闪了个趔趄。
小乌龟却没有追打施暴,而是堵住门口恶狠狠地说:“王八蛋,老子不跟你玩了,什么待岗免职,算他妈个狗屁。今天老子就是找你甩巴掌的,你他妈也太黑了,等着吧,柳海洋死不了,我也死不了,看看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说完之后,小乌龟转身离去,办公室的门被他摔得咣当响,宽大的办公室里余音袅袅。姜钧惊魂稍定,马上想起了那两个保镖,拿起电话就拨办公室:“郜天明吗?李天来呢?”
郜天明说李天来不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姜钧又问:“保安呢?”
郜天明说:“李天来带走了,说是帮忙搬什么东西,怎么了姜总?有事吗?我马上过去。”
姜钧的脸这阵已经不疼了,却热辣辣地像是被谁涂抹了一层辣椒油。他蓦然想到挨打的脸肯定红了,连忙拒绝了郜天明:“你不用来了,李天来回来让他过来找我。”
放下电话,姜钧来到窗边眺望外面,脚下的车辆穿梭往来,行人如蚁,双层隔音玻璃阻断了一切声息,从楼上俯视,下面的街景活像杂乱无章的默片,无声有形让他觉得怪异,有些头晕,不知道是恐高还是让小乌龟抽的。站了一阵,虽然肚子里的气憋得滚滚如球,脑子却逐渐冷静了下来。反过头想想,小乌龟这种做法表面上好像出了一口气,说到底不过就是气急败坏的野蛮、无可奈何的撒泼而已。就是在他姜钧手里,小乌龟玩完了,出局了,这已经够他受了,动手施暴,不过证明了他黔驴技穷、穷途末路而已。
姜钧安慰着自己,回过头坐到了大班椅上,为自己泡了一杯碧螺春压惊、顺气。
李天来推门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问:“姜总,郜天明说你有急事找我?”
姜钧气呼呼地问他:“你干吗去了?”
李天来说:“你忘了?你不是让我把你这屋的冰箱换换吗?我去拉冰箱了,最新型号的德国原装西门子……”
姜钧打断了他:“保安呢?”
“我带去搬冰箱了啊。”
李天来忽然发现了姜钧左脸的红痕:“姜总,你这是怎么了?”
姜钧不耐烦地说:“你管我怎么了?有件事你去办,小乌龟下岗了,他在北京分公司还占用了1000多万呢,你负责找他追回来。不管用什么手段,他要是耍赖就报案。”
李天来看他情绪不佳,也不敢再啰嗦什么,答应着转身跑了。
郜天明接到小乌龟的电话,邀请他晚上到新加坡大酒店聚餐,这让郜天明非常讶异。他跟小乌龟和柳海洋早就断绝了交往,不要说在一起吃喝,就是见了面都懒得说话。不论是私下还是公开场合,郜天明都把他们看作自己的敌手。反过来,柳海洋和小乌龟也毫不掩饰对郜天明的敌意。今天小乌龟居然主动邀请他,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拒绝,然而小乌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等他回话就来一句:“今天晚上我要告诉你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重大秘密,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说完就挂了电话。
郜天明犹豫不决,说心里话,他连见小乌龟的欲望都没有,跟他坐在同一张桌上更会别扭、心烦。可是,小乌龟电话里那低沉郑重的语气,还有预告的有关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重大秘密,对他却产生了难以抑制的诱惑。好奇心是人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秘密对任何一个人都具有诱惑力,尤其是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秘密。南方集团不但是他工作的单位,也是他的身家性命,是他事业的落脚点。没有了南方集团,对他郜天明不仅意味着失业,也意味着前半生的努力付诸东流。其实,郜天明跟企业的依附关系,是任何一家国有企业职工的共同特征。国企职工没有土地,没有资产,在长期以来低收入高积累的经济形态下只能依附于企业,没了企业,就没了一切。
因而,尽管内心里对小乌龟这类人物糅合着鄙视、反感和厌恶结成的敌意,郜天明仍然按照小乌龟说定的时间来到了新加坡大酒店。
新加坡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其餐厅价格也是五星级的。一盘最普通的扬州炒饭,在一般的餐饮店里不过五六元钱,在这里要价50元。而且这种酒店的菜肴跟所有这类酒店的菜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中看不中吃。到这种酒店消费的性质也跟酒店的菜肴性质有相通之处:只要面子不要里子。就连南方集团这样国企单位的公款消费,也极少到这种地方来当冤大头。小乌龟把今天的会晤安排到这里,显然是要故意做出一种姿态,让别人知道他即便离开了南方集团,也照样能够高消费,照样能够在这种高档场所招待自己想招待的人。
令郜天明惊讶的是,包厢里除了小乌龟,裴国光也来了。小乌龟坐在主座上,裴国光左手作陪,留着右手的座位给郜天明。裴国光捧着一杯茶水啜吸,呼噜噜闹出挺大的动静。小乌龟抽烟,桌上扔了一盒软包中华。从包厢中的空气污浊度郜天明判断,他们俩也刚到不久。
看到郜天明进来,小乌龟异乎寻常的热情,从座上站起,迎过来握手寒暄:“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郜天明淡淡地说:“肖助理召集,我怎么敢不来啊?”
小乌龟对他话里话外隐含的讥嘲浑然未觉,或者是假装麻木,将他拉到右边座位坐下,“今天没别人,就我们三个南方集团的元老,我要走了,临走前一起聊聊。”
裴国光说:“你看看这事情闹的,本来应该我们给你饯行,反过来让你请,不好意思。”
郜天明马上说:“那好啊,反正现在裴总监有签单权,那就由裴总监签单吧。”
裴国光尴尬了,咧嘴笑笑:“还是肖助理请,肖助理的一片情谊我们不能给抹杀了。”
小乌龟呵呵一笑,把菜谱扔给郜天明:“自己点,想吃什么吃什么,别给我省钱。”又对裴国光说,“行了,别说好听的了,今天你要是签了单,回头让姜钧知道了,你还想不想当副总经理了?”
裴国光嘿嘿嬉笑:“胡说呢,谁想当副总经理了?你才想当副总经理呢。”
小乌龟说:“不知道哪个伟人说的,不想当元帅的士兵绝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总经理的员工绝不是好员工,想当就想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想当,当不上那是没运气,你说是不是?”后面这句话是问郜天明的。
郜天明翻看着菜谱,迟疑不决,是选择最贵的好好宰小乌龟一把,还是点最好吃的菜肴满足一下口舌之欲。听到小乌龟问自己话,就回话:“我不是好员工,所以我不想当。”
最终,郜天明还是不忍心点那种一道上千元的山珍海味,索性玩起了纯乡村,要了一盘醋熘土豆丝,一盘回锅肉,惹得小乌龟和裴国光一阵讥笑加感慨,说郜天明活出了本色,活出了档次,居然敢在这五星级大酒店的豪华餐厅里点醋熘土豆丝、回锅肉。
裴国光老实不客气地点了这家酒店的看家菜白玉蛇羹、青草鳕鱼酱,小乌龟要了一个清蒸膏蟹,一个龙虾两吃,又点了几样凉菜下酒。几个人点好了菜,小乌龟说再要一瓶五粮液,郜天明说国产白酒上头,现在流行喝洋酒,小乌龟二话不说退了白酒要了一瓶人头马。
酒菜上齐,小乌龟便以主人的身份举杯致词:“天明、国光,今天就我们三个人,可是能聚到一起还真不容易。我们三个都是在南方集团创业时期就调进来的,也都是在南方集团提拔成处级干部的,你们干得都比我好,我出局了,明后天就离开滨海。离开之前,让我们扔开所有的烦恼,高兴的往事和不高兴的往事统统滚蛋,痛痛快快地喝一场。来,祝你们俩步步高升,也祝我今后万事如意,干杯!”
小乌龟说这段祝酒词的时候,居然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如果不是对他有深刻的认识和了解,郜天明还真的会跟着感动一番。可是,他深知小乌龟绝对不是那种有情有义之人,也不会为了离开南方集团恋恋不合。况且,他手头捏了南方集团1000多万,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做这种沉痛状显然是有意而为之。所以,郜天明也不跟他啰嗦,仰头干掉杯中酒,放下杯子只管自夹菜吞食。
裴国光却跟着小乌龟表演,板着那张瘦脸做悲痛状,沉痛不已地干了杯中酒,然后默默地坐在位子上,那姿势和表情都像极了刚刚从火葬场上回来参加丧宴的人。
郜天明急着弄清小乌龟说的关于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大秘密,到底是真的还是他为了今天晚上的聚会搞的噱头,却又不愿意直接追问。追问这种话头很可能讨个没趣,愿意说的,不追问人家也会告诉你;不愿意说的,再追问人家也不会说。
裴国光显然也急于知道小乌龟所说的南方集团的前途命运问题。他跟小乌龟的关系不像郜天明那么紧张、僵硬,所以说话比较随便,一个劲地把话头朝那上面引:“肖助理,你马上就要离开南方集团了,你觉得南方集团的前景会怎么样?”
小乌龟嘿嘿一笑:“什么叫‘马上就要离开南方集团了’,我已经离开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今天上午狠狠抽了姜钧两个大嘴巴,真过瘾,以后有机会我还要抽他。”
郜天明听他这么说,不由就有些着急:“你这就走了?北京分公司还有1000多万资金没返回来啊。”
小乌龟嘻嘻冷笑:“那关我屁事,法人代表是柳海洋,业务也是经过姜钧批准的,他不批准资金也不可能给北京分公司用。他想要,就去拿啊。”
1000多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裴国光作为财务总监,也有点坐不住了:“肖助理,这不是个小数,你还真应该弄清楚了再说。不然对你,对集团都不好,后患无穷啊。”
小乌龟不以为然:“好了,不说这事,喝酒,反正钱我没装到个人兜里,都在客户那里,让他们去找客户要呗。”
郜天明沉默了,心里充满了对小乌龟的憎恶。在企业里混了这么多年,他非常清楚,这笔钱八成追不回来了,小乌龟的客户也只能由小乌龟去追讨。小乌龟现在成了甩手运动员,别人去追连门都找不着,对方也肯定不会轻易付款。如果通过诉讼,那就更加麻烦,没有三年五载不会有结果;即便有了结果,胜诉了,能不能拿到钱也是未知数。这个前景还是立足于小乌龟没有在里边做鬼,比方说跟客户恶意串通,有意转移资金,否则,连告都没地方告去。1000多万打了水漂,或变成小乌龟的偏财,都是非常现实的结果。
裴国光显然也预见到了这个前景,眸子烁烁地盯着郜天明。郜天明瞪了他一眼:“你他妈的看我干吗?我又没拿1000多万。”
平心而论,郜天明打心眼里看不起裴国光,对他从来没有好印象,这人贪小便宜见缝就钻挖企业利益熟能生巧。他就像一只臭虫,叮在南方集团身上,不声不响地吸吮着南方集团的营养。吸到嘴里的血液虽然不足以让他变成大象,却也能把自己养得滚瓜溜圆,红光满面。他经手变卖了南方集团不知道多少动产不动产,每经手一笔,都会从中或多或少的赚上一笔。说是占小便宜,可是,这些小便宜积累起来,如果认真算算,也不是个小数目。
郜天明的火气很明显是冲着小乌龟去的,所以裴国光也不跟他搭腔,垂了头盯着酒杯发呆,似乎酒杯里头隐藏着那1000多万的去路。
小乌龟这时候开始说话了:“你们也别瞎猜乱想了,别说这1000多万没有着落,用不了多久,整个南方集团都没有着落了。”
他这话点中了郜天明和裴国光今天晚上赴宴的目的,他们俩都是冲着“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大秘密”来的,不然,谁也不会冒着得罪姜钧的风险,跑到这里跟小乌龟吃吃喝喝。滨海地方不大,谁也不敢保证,今天晚上他们跟小乌龟滚成一团泡饭局姜钧会不知道。
郜天明忍不住追问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国光也同样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南方集团有什么事吗?”
小乌龟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叫来服务员卖关子:“先给我们把酒斟满。”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给三个人斟满了酒杯,小乌龟举起杯子:“来,先干一杯,为南方集团不久的将来寿终正寝干杯。”
郜天明和裴国光都没有响应号召,他们都不希望南方集团寿终正寝,尤其是裴国光,副总经理还没当上,企业就垮台了,更是失落紧张:“你怎么这么说?这酒还怎么干?”
小乌龟哈哈嬉笑:“开个玩笑,先干吧,再说事。”
三个人干了杯中酒,服务员连忙过来斟酒,却让小乌龟赶了出去:“去吧,我们自己来。”
服务员连忙退出了包厢,小乌龟不慌不忙又给三人斟满了酒,这才慢悠悠地说:“其实啊,我也不希望南方集团垮台倒闭,但是,可是,但可是,可但是,这不是我们主观愿望能够决定得了的事情。我敢说,不出两年,南方集团就得变成姜钧个人钱包里的钞票,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你们信不信?”
郜天明和裴国光面面相觑,郜天明心里并不相信。他对姜钧印象很好,并不仅仅是因为姜钧重新启用了他,给了他总经办主任的职务,而是姜钧平常的言谈吐语和为南方集团殚精竭虑的操劳,他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当然,姜钧也不是没有缺点,生活上比较奢侈,爱打高尔夫,爱吃喝玩乐,可是对南方集团,郜天明认为他还是尽心尽力的。话说回来,现在的国企头头,又有哪一个不是吃喝玩乐全报销的主儿呢?
裴国光对姜钧的信赖度没有郜天明那么高。他跟姜钧的往来更密切些,作为财务负责人,对姜钧的经营手段更加了解,对南方集团的资产状况也更加了解。他虽然认为在姜钧手里南方集团不会有多大的发展,然而说南方集团最多两年就会垮台倒闭,他确实不敢相信:“你说南方集团最多两年就得让姜总掏空了?不可能吧,起码南方大厦倒不了。”
小乌龟言之凿凿:“我也不说别的,你们就想一下,南方集团被贱卖了的那些项目,真的都是亏本的吗?还有,南方集团大批职工下岗真的是为了减员增效吗?那么,既然是为了减员增效,为什么现在又增加了这么多人呢?现在增加的这些人,你们了解底细吗?都是姜钧从关系户那里弄过来的帮凶。再有,现在南方集团做的是什么业务,你们可能知道,可是业务做得怎么样,到了什么程度,资金流向你们知道吗?国光,你是财务总监,你说说,你掌握这些东西吗?”
郜天明和裴国光都没吭声,没吭声不是对小乌龟的论调表达对抗、抵制或者不敢苟同,而是他们被小乌龟的话深深震撼了。如果按照本能反应,他们会把小乌龟的话理解为对姜钧个人的恶意攻讦,会认为小乌龟说这一套是挑拨离间。然而,他们都已经过了靠本能处理问题的年龄,理智告诉他们,小乌龟的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即便多多少少夹杂了个人恩怨导致的发泄意味,但是冷静想想却不无道理。
郜天明不能不正视现实,南方集团现在的经营情况他作为办公室主任,的确一点儿也不了解。放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他对南方集团的经营项目、贸易业务不了解,黄智肯定会严肃批评他。而现在,南方集团大的长期投资项目基本上已经全部变成了现金,短平快的贸易项目进展情况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知道不,现在的贸易业务情况和资金流动情况?”郜天明问裴国光。
裴国光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郜天明问小乌龟:“你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
小乌龟说:“还要什么根据?现在国有企业的头头们基本上就三种状态:一种是长线经营,主要是那些特大型、垄断地位的国企。这种企业的头头主要是拿年薪,只要保得住职位,每年成百上千万的年薪足够了;要是还嫌不够,随便再搞点体外循环、多种经营,合理合法的就成了亿万富翁。一种是短线操作,主要是像南方集团这种中型企业,经营规模有限,利润也没多少,想成百万上千万的拿年薪不可能,就算董事会同意也没钱。不过,头头就靠吃回扣、拿提成,每年弄个上百万的也不算难事。”
小乌龟说到这里,朝裴国光和郜天明举了举杯,示意他们喝酒。两个人就端起酒杯抿了抿,郜天明急着追问:“你说的第三种状态是什么?”
小乌龟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这也是中型国有企业的头头致富之道,搞这种买卖的头头手比较狠,心更加黑,他们玩的是抄锅底,抄锅底懂不懂?”
郜天明两个人茫然地摇头,那样子显得很傻,像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学生,裴国光嘟囔了一句:“是不是炒股炒期货的抄底?”
小乌龟摇摇头:“两回事,两回事,抄锅底就是从根子上把企业搞垮、搞乱、搞破产,企业头头在这个过程中乘乱投机,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然后连锅端。比方说,好好的一个企业,偏要想方设法把它弄成亏损的,然后重组、改制、破产保护等等手段一起上。在这个过程中,该捞的头头早就捞跑了,剩下的残羹剩饭低价卖给别人,倒霉的就是普通职工。”
小乌龟描绘的抄锅底现象让郜天明和裴国光不寒而栗,裴国光忍不住说了出来:“你是说姜钧是来抄锅底的?”
小乌龟哈哈一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没听说他原来在北方机械公司?北方机械公司就被他抄了锅底,不然他儿子哪有钱到加拿大上学去?”
姜钧在北方机械公司的情况,郜天明和裴国光也有所耳闻,但是同一个事情不同的人说出来就有了不同的含义。按照姜钧自己和公开渠道透露的信息,那是一次成功的国有企业改制、重组过程,而且当时的新闻媒体也有连篇累牍的宣传报道。可是如今经小乌龟这么一解释,南方集团的前景居然在他们脑海中跟北方机械公司重合起来,他们俩都僵住了,好像刹那间身处严寒却身无寸缕。
小乌龟打着哈哈说:“吓住了是不是?喝酒喝酒,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现在这世道,就是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有权的贪死,没权的气死。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你们啊,趁早也作打算,别到了南方集团土崩瓦解的那一天,你们跑到大马路上要饭吃。”
郜天明和裴国光却谁也没有心思陪他喝酒了。小乌龟见他们俩没有举杯坐在那里发呆,自己喝干了杯中酒,开始唠唠叨叨地骂姜钧,还说了很多让郜天明和裴国光弄不清真假的小道消息和私下传闻,什么姜钧有个情妇外号叫茉莉花,当初就是他们俩把北方机械公司给抄了锅底;什么姜钧有加拿大护照,随时都能逃跑;什么姜钧下一步要把南方大厦抵押给银行,贷款到手之后就会一跑了之云云。
抄锅底的阴影活像沉重的铅块压在郜天明和裴国光的心头,他们俩让小乌龟忽悠得情绪低落,精神萎靡,接下来无论小乌龟再说什么,他们都难以集中精力倾听,几千元钱一瓶的人头马喝到嘴里就如苦涩的药汤。裴国光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告辞,眼睛还朝郜天明瞄了又瞄。郜天明意识到,他是在招呼自己一起走,便也起身告辞。
小乌龟吆吆喝喝地埋单,郜天明和裴国光跟他象征性地握握手,逃跑般地离开了那个让他们喘不上气来的豪华包厢。他们俩回家是一路,都住在南方集团中层干部的公寓楼里,这座楼的房子经过房改,都已经成了他们的个人房产。南方集团近几年效益平平,职工收入在滨海开发区处于中下等水平,所以中层干部谁也没有买新房,都还住在同一座楼里。
“坐我的车一起走吧?”裴国光邀请郜天明。
郜天明钻进了裴国光那台二手的本田雅阁,这台车是南方集团退役的,八成新,裴国光2万元钱就买了回来当私车用。由于变成了私车,养护就格外上心,郜天明钻进车里,感觉这台车还跟新车一样,心里又涌上了夹杂几分嫉妒的鄙视。
两个人上了车谁也不说话。裴国光瘦小,缩在方向盘后边,脑袋刚刚跟方向盘沿齐平,从外边看,如果不认真打量,会以为这台车没人开自己跑。果然,一个站夜岗的警察看到这台车立刻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挥手拦车。裴国光停了车,警察跑过来看到方向盘后边有人,这才挥手放行。
两个人一路无活,各自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小乌龟对南方集团描绘出来的可怕前景,让他们俩惴惴不安,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愿意向对方说。如果裴国光不是那么贼兮兮的让郜天明看不起,如果郜天明过去不是那么说话刻薄经常让他看不上的裴国光下不来台,总而言之,如果两个人关系正常,心无芥蒂,遇到这么大的事儿,这会儿肯定要商量、讨论一番。即便不能同心同德地应对可能即将到来的危机,起码也能相互说说宽心话儿。可是,长期以来存在的明争暗斗搞得人人自危,相互间的戒备心理非常强烈。如裴国光和郜天明这类中层干部,就经常夹在海龟帮和总经理中间,无所适从。
一直快驶进小区了,裴国光才淡淡地问了一声:“你觉得小乌龟说的有几分真的?”
郜天明冷冷地说:“你比我官大,应该比我更了解情况,你说有几分可能?老百姓现在都说,国有企业的一把手,有10个枪毙10个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你说姜钧是冤枉的还是漏网的?”
裴国光不敢回答,深怕自己言多有失,更怕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传到姜钧耳朵里。郜天明看到裴国光沉默不语,也有了同样的心思,后悔自己不该对裴国光说那么多。于是两个人怀着忐忑和戒备,一直到家都没有再谈及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