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当天下午,柳海洋就登门拜访,姜钧真没想到这家伙的脸皮竟然这么厚。柳海洋东拉西扯,费尽力气想把话头朝辞退贾美丽的事情上引。姜钧明明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假装糊涂,就是不提辞退贾美丽的事儿,就等着看他怎么张口说这件事情。柳海洋先是扯了一阵至尊花园停工的事儿,又跟他聊了一阵生意,说进口油料倒卖的事儿已经基本上办妥了,就等着签合同付定金了。而且,这是长期业务,可以长期运转长期盈利。另外,过几天他想回家再找他父亲的老关系联系一些赚钱的业务。
姜钧暗说你他妈整天就知道在电脑上打牌,靠你做生意南方集团的人早就死光了,还都是饿死的。突然想到这家伙说要找他父亲的老关系揽生意,说不定是要回家探亲,然后回来报销,这种事情据说他过去经常做,便提醒他:“现在公司有规定,外出联系业务的在业务没有联系成之前,一切费用自己承担,业务做成了再打进业务成本。”
这个规定柳海洋也知道。姜钧提醒的目的就是告诉他,你要是联系业务,成了就报销,别再想像过去那样,吃喝嫖赌全报销。
柳海洋老脸微红,结结巴巴地说:“这我知道,公司的规定么,谁都得服从。”
两人说了一阵话都觉得再难找到话头,姜钧就不吱声埋头看文件,柳海洋干坐了一阵咳嗽一声说:“姜总,听说你要辞退贾美丽?”
姜钧问:“听谁说的?”
“听、听……贾美丽找我了。”
“哦,是我要辞退她,她找你干吗?”姜钧断定不是贾美丽找过她,而是糖三角找过她,可能到现在糖三角还没敢把辞退贾美丽的事儿对贾美丽说呢。
“小贾说了,她知道自己错了,愿意承担干私活的全部费用,而且这是她头一回,因为用得急,顾不上委托印刷厂就先在我们这里搞了,请求公司给她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看……”
“谁能证明她这是头一回?我过去还觉得奇怪,像我们这样的企业,没有什么大型活动,也没有什么大批量的文件印刷,更没有做过那种满大街到处张贴的小广告,怎么每个月的印刷量跟一个小印刷厂似的。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是在给贾美丽家的卫生巾厂免费印刷广告呢。别说她是一个临时工,就是正式职工也得严肃处理,这哪里是职工,根本就是家贼么。”
柳海洋说:“你说得对,她这种做法确实错误,可是看在她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为公司工作的份上,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还是给她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比较好。再说,她一走她手上的那些工作谁来接替呢?”
姜钧哼了一声说:“你不说这个我还没意见,你说这个我更有意见。我们公司用人规定上说得明明白白,公司招收的职工必须具有大专以上文化程度,而且必须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才能进来。贾美丽符合哪一条招工标准?总经理办公室机要文书党政文件都要管,一个初中文化程度的人,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竟然在我们南方集团当了这么多年机要文书,难道南方集团连一个合格的文书都选不出来吗?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了。”
“那,那就给她换个岗位?”
姜钧心想,你倒能钻空子,我刚刚说了这么一句你就顺杆儿爬了上来。他便义正词严地对柳海洋说:“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愿意告到哪我都奉陪。”
柳海洋讪讪地说:“姜总你这是何必呢?人家找到我了,作为公司领导班子的一员,我给你反映反映,你这么激动干吗?”
姜钧说:“我没激动啊,你别激动就成。这样吧,这件事情就别再讨论了,传出去对你影响不好。你想想,为了一个临时女工的去留你跟我纠缠不休,人家会怎么说?就这样吧,我作为总经理,辞退一个临时工的权力还是有的吧?难道这件事情也得专门召开领导班子会议,讨论研究举手表决不成?”
柳海洋喃喃地说:“那倒不必,你要是非这么做,我只好保留意见了。”
姜钧把他往外推:“好了好了我的柳总,别再为这件事情操心了。我现在正忙着,等忙过了这一阵咱哥俩再好好地喝一把,今天这事情就这么定了,算是你支持我的工作,好不好?”
柳海洋被他这软硬兼施搞得摸不清头脑,稀里糊涂地就被请到了办公室外面。在走廊里他当然不好再对姜钧提贾美丽的事儿,只好就坡下驴:“好,你忙,过几天咱们再好好喝一把。”
打发了柳海洋,姜钧回到办公室立刻召来了糖三角和郜天明:“唐主任,贾美丽的事情办了没有?”
糖三角没想到姜钧催得这么紧,慌乱地说:“办……还没来得及……我马上去办。”
姜钧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果然是他找柳海洋通了消息,让柳海洋过来做工作,不由大为光火:“贾美丽这种行为非常恶劣,你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你也得负管理责任。我本来并不想追究你的领导责任,可是我布置下去的事情你为什么拖着不办?你现在立刻通知贾美丽公司正式辞退她,通知财务结算工资的时候扣除她复印广告的费用,再正式拟个处理决定,发到公司每个部门。”
糖三角连连答应,却又问姜钧:“贾美丽突然一走,她的工作谁接替?”
姜钧说:“她那一摊子就让郜天明接过来。”
糖三角又问:“那今后打字怎么办?也让郜天明打?”
姜钧说:“各个部门都有电脑,放着电脑还让别人打字给他们配电脑干吗?今后公司经理办公室不再配打字员了,谁拟公文谁打字。”
糖三角唯唯答应着离开了。看到郜天明还站在那儿,姜钧说“你还愣着干啥?赶快去接工作,接细致点,别遗留什么问题。”
郜天明说:“我还以为你有别的事儿呢,没有我就去了。”
姜钧处理了这件事情,心里挺痛快,觉着老天爷还是有眼,柳海洋他们那帮子人跟他捣乱,老天爷就让他抓住了贾美丽的短处。开了贾美丽,就等于挖了柳海洋的心肝肺,这话郜天明没说错。你给我背后捅刀子,我就正面摘你的心肝肺,看看谁更难受。他觉得自己到南方集团迄今为止最大的收获,就是勾心斗角、防人和整人的手段磨炼得炉火纯青了。
过了一阵,他听到总经理办公室那边传来了贾美丽的吵闹声和糖三角的劝解声。再过一阵,又听到贾美丽的高跟鞋声咯瞪咯噔地朝柳海洋的办公室传去,他松了一口气,知道贾美丽去找柳海洋了,看来糖三角总算是把这件事情办了。他倒想知道柳海洋会用什么办法安抚贾美丽,可惜这阵绝对不能露面。
下班了,姜钧从南方大厦出来,却见王小车的车停在外面等他,有些惊讶。王小车是车队队长,他的那台车公用,如果没有接待任务,就整天为业务部门、总经理办公室和财务部等等跑腿。他的车档次也不行,所以姜钧也不爱坐。王小车自惭车秽,一般情况下也不敢主动为姜钧服务。最近他配合李天来伺候审计组,按道理应该没有时问专门过来接姜钧下班。
上车后,他问王小车:“今天怎么有时间接我了?忙就别管我,我自己走走刚好锻炼锻炼。”
王小车说:“今天我也没任务,帮李主任把审计组送回去以后,看时间还来得及就赶过来了。”
姜钧对王小车这人印象挺好,这人机灵勤快,而且没有是非。干工作也是勤勤恳恳,只要需要出车,不管白天黑夜一个电话就走。公司来了客人就得他开车接待,经常几天几夜回不了家,还得按时接送姜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安排的,竟然从来没有误过事儿。
“最近他们进展怎么样?”上车后姜钧随口问王小车。
“挺忙乎,看样子挺难弄,听裴总监说好像有不少钱找不着下落,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也不敢打听。”
王小车熟练地操纵着车子,在车流里顺畅地穿行。姜钧看着外面匆匆的行人和缓缓的车流,看着路边商店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五彩斑斓的广告,暗暗承认,滨海开发区无论是城市发展还是自然环境,都是安居乐业的首选。同时他也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在这座城市里安家。按照国家政策,他享受正局级待遇,可以由集团在这边买房子,然后按照国家房改政策分给他住。但是,他却不想仅仅因为一套房子就把自己钉死在这里。这也是他一直拖着没把老婆办过来,反而让老婆跑到加拿大陪儿子的原因。
柳海洋跟小乌龟他们来得早,都已经住上了公司购买的高级公寓,通过房改这些房子也都归了他们个人,可以说早就安居乐业了。据说小乌龟除了公司分配的房子,自己还在海边的滨海花园买了一套四室两厅200多平方米的高级住宅。这小子倒真有钱,这一套房子就得将近一百七八十万,装修下来没有200万住不进去。到底是在滨海开发区落脚,还是赚够了跟着儿子跑国外定居,一直是姜钧没有确定的选项。这一切都要取决于他能赚多少,赚到手的钱能不能安安全全地成为资产。
车子刹了下来,姜钧从半朦胧的前景盘算中回到了现实,红灯。路口处,忽然有个人从车窗缝隙里塞进来一张小广告。姜钧捡起来一看忍不住苦笑了起来,广告上宣传的正是贾美丽家生产的每月舒卫生巾。看到发广告的人,姜钧忽然想起了至尊花园的工人,就问王小车:“至尊花园雇的那些工人怎么办了?”
王小车说:“工人都是招的临时工,只有三四个管理人是公司的正式职工,工程一停工,大多数人都另谋职业去了,只留了少数几个人在工地上值班。好在没有欠工人工资,要是欠了工资就麻烦了,项目没钱,工人又要工资,非得闹起来不可。”
“记得你说过,你爱人也在至尊花园,她也下来了?”
王小车苦涩地笑笑说:“不下来怎么办?再想办法吧。”
“最近没有见到李大宇,他人呢?”
“见不着人,听说在外面讨账,也有人说他正忙着成立自己的公司,说不清干啥呢。”
姜钧不再问了,工程停工以后,多亏了裴国光盯在这边,边审计边负责处理后事。
“听说贾美丽被辞退了?”王小车忽然问他。姜钧挺吃惊,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便反问王小车怎么知道的。王小车告诉他是郜天明打电话告诉裴国光,裴国光又告诉自己的。姜钧捡起那张小广告:“你看看,这就是用我们公司的复印机、复印纸和碳粉复印出来的,这样满大街散发,得多少?这就是贾美丽上班时间干的事。这样的人该不该辞退?辞退算是便宜她了。”
王小车开车,匆匆瞥了一眼小广告,叹了一口气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啊,工地上的工人们没明没黑地干活,一点差错都不敢出,每个月也就是挣那几个饭钱,工程说垮就垮了,连饭钱都挣不来了。贾美丽多好,坐在办公室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冬天有暖风夏天有空调,钱不少挣,还是能多贪就多贪能多占就多占。唉,虽然你把人家开了,可是人家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这不干了人家回到她家开的工厂就是老板娘。”
姜钧想了想,这种事情确实挺憋气,可是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从贾美丽又想到了柳海洋,姜钧回想着柳海洋替贾美丽说情时候那副尴尬难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可以肯定,这一回是把柳海洋得罪到家了。俗话说劝赌不劝嫖,他姜钧却彻底把人家给拆散了,人家能不恨之入骨吗?
“哎,姜总,你看,那不是柳总和肖助理吗?”
“这俩人下班了还不回家凑到一起干吗?”姜钧若有所思地问王小车。
王小车嘿嘿一笑没吱声,在该拐弯的地方却没有拐弯,开着车跟在小乌龟那台奥迪A6后面。姜钧问他:“你怎么了?要跟踪人家啊?”
王小车说:“看看他们干啥去。”
与此同时,柳海洋跟小乌龟正在鸿运酒家闹不愉快。快下班的时候柳海洋找小乌龟说心里不痛快想喝酒,小乌龟心里也不痛快,就跟他一起到鸿运酒家解闷。想到今天这顿酒菜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让公司埋单,两人点菜要酒的时候就开始算计着怎样便宜节省,跟服务小姐斤斤计较了半会儿,才定了四菜一汤,名酒都不敢要了。想到过去那酣畅淋漓的日子,两个人面对四碟小菜和廉价老白干,心里都有了春光不再、风头已过的惆怅和失落。
柳海洋倒了酒迫不及待地先干了一杯,苦着脸说:“他妈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今天姜钧开贾美丽就是冲着我来的,是扇我耳光呢。”
小乌龟烦透了柳海洋那张哭丧脸:“不就是个贾美丽吗?值得这样吗?让我说活该,谁他妈让那个狗娘们撞到枪口上了。现在是啥时候,还干这种偷鸡摸狗占小便宜的事儿,真他妈活该。你的脸皮真够厚,还跑去找人家姜钧计较这事,你脑子不是进水了,简直是灌尿了。”
柳海洋咕嘟嘟又灌了一杯,贾美丽的话还狠狠刺痛着他:“我什么都贡献给你了,人家说开就开我,你还是副总经理呢,狗屁!我是一个人,不是一只鞋,穿够了一扔了之,没门!”
小乌龟接着说:“你傻呀?贾美丽是你什么人?你还替她说情呢。让我说她走了更好,你还少了个把柄,你还嫌我们的麻烦少啊?”
柳海洋说:“我们有什么麻烦?我就不相信他姜钧能把我鸟咬了。我是省国资委任命的堂堂副总经理,他可决定不了我的命运。”
“你傻呀?换届的时候,人家不提名你连边都沾不上。现在不是老黄头当政的时候了,你也别不服气,人家就是你的上司。”
柳海洋唉声叹气:“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好好的他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呢?”
小乌龟说:“你以为人家就是辞退贾美丽啊?人家那是反击,什么是反击懂不懂?都把人家告到省城去了,人家还给你什么面子?等着吧,下一步还有行动呢!”
“不会吧?他怎么知道信是我们写的?”
“你以为姜钧是黄智,你告了他他还当你是好人?他在省国资委要是没有背景,国资委能把南方集团这块肥肉给他?告状信这会儿说不定就在人家手里呢。”
柳海洋不吱声了,闷着头喝酒吃菜,可是小乌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仍然挺不高兴,还在因为贾美丽的事儿憋气。小乌龟从心眼里看不起他,可是他知道,眼下这个时候还不能跟他闹翻,他希望他们能再次成功合作,成功地把姜钧赶跑。即便赶不跑他,也得让他跟黄智一样成为傀儡,成为他们的保护伞和防火墙。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郜天明不也把贾美丽辞了吗?后来还不是我又给接回来了。再说了,不就一个贾美丽,值得你那么痴情吗?”
柳海洋愤愤地说:“你以为我是心疼贾美丽啊?女人是衣裳,需要的时候穿上,不需要的时候扔了,这个道理我懂。我再说一遍,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姜钧这么干不就是要给我脸色看吗?告诉你,我窝囊了你也跟着窝囊。”
“这就对了,你明白这个道理我就放心了,我跟你还有咱们那些哥们,不都是一口锅里的菜么,加什么调料出来都一个味儿。还是那句老话,南方集团的天下是我们打出来的,谁想坐享其成都没那么容易。只要我们团结起来,我就不信新来的能坐稳当那把椅子。来,干一杯,人心齐泰山移,我们在南方集团有这么好的基础如果再栽了,那就只能怪我们无能了。”
柳海洋干了杯中酒,问他:“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小乌龟嘻嘻一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的形势对我们简直太有利了。俗话说能跑的马容易摔跤,新来的越闹腾毛病就越多。就说他开除贾美丽这件事吧,表面上看好像是他占了上风,其实他是给自己种下了个祸根。再说至尊花园停工的事情,也照样是他迈不过去的坎儿,这样你看行不行……”
小乌龟扒在柳海洋的耳朵根子跟前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柳海洋大惊失色:“那哪行?万一上面真的认真调查起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再说,找人干这种事情也得出钱啊。”
小乌龟嘿嘿笑着说:“贾美丽现在最大的仇人就是新来的,你跟她关系又好,只要你说明白了,等她把事情办妥了我们给她安排正式工作,当部门副经理,既能整垮新来的,又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她不干才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至于那件事情,雇人干每人每天20元钱,一招就能来一大帮。只要合得花钱,要多少有多少。”
柳海洋仍然迟疑不决:“贾美丽的工作我倒是可以做,可是雇人的钱谁出?”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不会让你出,大不了从项目上走账。”
提到项目海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问小乌龟:“那个账户上还有多少钱?”
小乌龟说:“大概还有50几万,我最近也在想这件事情,得赶快把这笔钱处理了。万一让查出来,钱肯定得让新来的一爪子全都抓走。”
柳海洋眼睛里有了光亮:“对,分,全部分光,你雇人的钱也从这里面出,省得我们担惊受怕的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肥了新来的。”
“那好,只要你柳总一句话,明天我就把钱全提出来。对了,黄老头的印鉴还在你手里吗?”
“在,这个印鉴可值钱了,我谁也不会给。”
小乌龟高兴了,柳海洋也高兴了,马上又有一笔大钱可以装进兜里,两人心情立刻开朗了起来。小乌龟说:“再要两个好菜,要一瓶五粮液,咱哥俩今天好好喝一场。”说着就叫来服务员小姐吩咐道:“来个香煎肉蟹,醉蒸对虾,再拿一瓶五粮液来。”
服务员小姐兴高采烈地答应着跑去报菜了,柳海洋对小乌龟说:“你真够哥们,脑子里办法就是多,我把你调过来算调对了。”
小乌龟嘻嘻笑了。
柳海洋照例又喝了个烂醉,小乌龟搬着东倒西歪的柳海洋,费尽全身力气把他往车里塞。柳海洋活像一只螃蟹,胳膊腿四岔八扯的,脑袋和身子进去了,腿又留在了外面,把腿塞进去了一只胳膊又伸出了车外。小乌龟正在懊恼,后面一辆本田停在了他的旁边还打了两声喇叭。
小乌龟回头看看,姜钧跟王小车从车上下来,异口同声地问:“肖助理,怎么回事?”
小乌龟万万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这种场合下碰到他们两个,顿时有些尴尬,解释道:“柳总又喝多了,我一个人还真有些拾掇不了他。”又反问他们,“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姜钧说:“我在办公室看文件,出来晚了,又在外面找饭吃,正准备回家,看见你在这儿折腾,还以为出啥事了呢。”
“下班的时候他非让我陪他喝酒,没办法,脱不开身只好陪他,这人见了酒就把握不住自己,唉,真烦人……”小乌龟正说着,柳海洋躺在座椅上竟然掏出命根子哗啦啦地尿了起来。小乌龟是个爱车的人,尽管这台奥迪A6是公家的,可是除了上下班接送柳海洋,其余时间基本上归他私用,潜意识里这台车已经成了他的私有财产,车内外保洁良好。这阵“他的车”让柳海洋当成了公共厕所,小乌龟怒火中烧,一个劲诅咒柳海洋醉死算了。
姜钧实在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王小车是个内向的人,平常不苟言笑,此时也忍不住抿着嘴乐了:“柳总醉得不浅。”
姜钧笑喘着说:“快把他送回家吧,尿就尿了,明天送到车场洗洗就成了。”说着就跟王小车一起动手,帮着把柳海洋往车里面塞,终于可以关上车门了。小乌龟气呼呼地开了车,一路上骂柳海洋是个窝囊废、倒霉包,一文不值的臭鸡蛋,今天晚上在姜钧面前真把人丢尽了,连带着自己也跟着丢了脸面。他唠唠叨叨地骂着,柳海洋却睡得挺香,呼噜呼噜的鼾声像闷雷。
姜钧跟小乌龟分手后,问王小车:“公司还有没有能开车的人?”
王小车说:“办公室的小林原来就是司机,没车开,就让他当了业务员。除了小林,公司有执照能开车的还能抓一大把。”
姜钧点点头“哦”了一声。王小车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姜总想换司机还是想再买车?”
姜钧说:“都不是,是想让肖助理把车交了。堂堂总经理助理,行政级别正处级,老把人家当司机用也不合适。再说了,他的工作繁重,脑子里装的事多,再兼司机也不利于安全。”
王小车没吭声,掉头向姜钧住处开,开着开着笑了起来。姜钧问他笑什么,王小车说:“柳总一泡尿就把肖助理的车钥匙冲没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姜钧就叫来了糖三角说:“你通知肖助理一下,让他把车交给王小车,今后柳副总上下班就让王小车接送。王小车现在那辆车交给你们办公室的小林,让小林当业务员兼司机。”
糖三角愣了,为难地说:“这,这,我通知恐怕不好吧?”
姜钧说:“车归总经理办公室管,你不去说谁去说?”
糖三角说:“要是肖助理不同意呢?”
姜钧说:“你告诉肖助理,他是总经理助理,不是司机,老拿一个总经理助理当司机用我们也不好意思。另外,开发区纪工委和国资委纪检监察室都明确规定,党政机关和国有企业处级以上干部不准驾驶公家汽车,咱们总得按照党纪国法办吧?我也有执照,难道说我也自己开辆车公私不分地到处跑,让群众指着我的后脊梁骂娘吗?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办,该说的话说到位。如果肖助理坚决不同意交车,你就让他来找我。”
没想到,当糖三角把姜钧的决定结结巴巴地告诉小乌龟之后,小乌龟先是愣了一愣,然后骂了一声:“他妈的,不让老子开老子还不稀罕开呢!”然后愤愤然却也乖乖然地将车钥匙扔给了目瞪口呆的糖三角。
糖三角如释重负,跑过来向姜钧汇报,姜钧微微一笑说:“你们都低估了肖助理的思想觉悟,他知道我这是为他好。你把车交给王小车,让他好好保养保养,注意安全,每天按时接送柳副总经理上下班,完成好出车任务,兼着的车队队长工作也不能丢。要是开车影响了工作,我就换人。”糖三角连连答应着走了。
下班的时候,王小车开着刚接手的奥迪A6送完柳海洋专门跑回来接姜钧。姜钧上了车,他说:“这我可真没想到,他居然能老老实实就把车交了出来。你不知道,这台车从买来别人就没沾过手,一直是他把着,孩子上学放学都用车接送,群众意见大了,可是谁也没办法。”
姜钧说:“消息传得挺快么,大家都知道了?”
王小车说:“这种事情当然传得快了,大快人心的事么。大家都说姜总行,敢动真格的。过去包括黄总,谁敢惹小乌龟呀,人家外面包着厚厚一层硬壳子,谁也动不了,弄不好反过来还得被狠狠咬一口。姜总,你知道不?乌龟那玩意咬人可是不松口啊。”
姜钧没想到就这么一点小事,竟然让王小车絮絮叨叨发表了这么一通议论。看来,这件事情引起的反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平心而论,他让小乌龟交车,是要出一口恶气,捅捅他的疼处,原因很单纯:你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让你舒服,却没想到这一来在老百姓眼中他竟然成了敢于碰硬、敢于纠正不正之风的领导,这倒是意外收获。心里挺得意,嘴上却一本正经地教诲王小车:“事情没那么复杂,就是考虑肖助理工作多,又是领导,让他当司机谁也不好意思坐他的车,他自己也累。别人再说什么,你就这么解释。”
王小车听话地点点头:“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这么说,别人议论我根本不插嘴。”
小乌龟把车交了,也就很少来上班了,小林开了车去接他他也不坐,整天不知道忙些什么。姜钧也不理睬他,抱了你不来刚好我少了颗眼角屎、绊脚石的想法,该干吗干吗,对他的去向不闻不问。倒是柳海洋酒劲过去之后,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整天躲在办公室里打桥牌,眼睛熬得红彤彤地活像兔子。
一个礼拜以后,下班的时候,南方大酒店的正门堵了一台美国福特轿车,黑色的车身擦洗得锃明瓦亮。小乌龟围着车绕来绕去地欣赏,手里还捏了一块白布,一会儿在车窗上抹一下,一会儿在车身上抹一下。大部分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装作没有看见走了。也有人凑过去问他:“肖助理,这车是谁的呀?”
小乌龟嘿嘿笑着回答:“我的呀,前天才运过来的。”
又有人凑热闹:“肖助理,什么时候开着你的高级车兜风去。”
小乌龟就哈哈笑着满口答应:“没问题,反正是咱自己的车,到哪去别人也管不着。”
有人邀他:“肖助理,你回家不?咱搭搭你的车。”
小乌龟便说:“我还有事儿,下回吧,只要没事你天天搭车都成。”
姜钧下班了,小乌龟仍然把车堵在大门口磨磨蹭蹭的好像真有什么事儿,见姜钧出来了还有意无意地按了按喇叭。姜钧马上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走过去围着车看了看说:“好车,真不错,你的?”
小乌龟嘿嘿笑着说:“我哪有本事买车,这是我老婆她们公司的,知道我没车用了,就运过来让我用。”
姜钧说:“好好好,这多好,自己的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谁也说不出啥话来。对了,公司有什么事儿车不够用,求到你头上你可别合不得啊。”
小乌龟嘿嘿笑着说:“那没问题,只要你姜总一句话,我肖武贵绝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姜钧朝他挥挥手:“好了,我先走了,等有机会我也得试试你的车。”说完就钻进了王小车的车子。王小车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是小乌龟呀,真硬。”
姜钧哈哈一笑说:“这算什么硬,今天你是来了,你要是来不了,刚好我就让他送我回家。”
王小车疑惑地说:“人家能送你吗?”
姜钧说:“能,只要我张口,肯定送。”
王小车问:“你能张那个口吗?”
姜钧说:“能啊,过去他用公家车干了那么多私事,我用他的私车干干公事,也不算占他便宜。”
王小车呵呵笑了:“对,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姜钧笑了,心里想:小乌龟也真有意思,用这种方法跟我斗气,就算你开一架飞机,又能怎么样?你还是助理,我是总经理。他转而问王小车:“今天审计组那边有什么情况没有?”
王小车说:“好像裴总监说有什么事情要跟他们商量,晚上要一起吃饭,说是不用我的车了,我就回来了。”
姜钧就给裴国光打手机,追问他还得多长时间才能拿出审计报告来。电话里面吵吵闹闹的,还有餐厅播放的音乐声,裴国光的声音混杂在一片噪声里,听得很不清楚。费了好大的劲,才隐隐约约听裴国光说审计组有些账目没办法搞清楚,明天他当面向姜钧汇报。姜钧哪里等得及,审计结果是他目前最盼望得到的东西,就让裴国光吃过饭后速到他的办公室面谈。裴国光犹豫了一阵,答应了。姜钧感到他答应得有些勉强,却也没有多想,估计他懒得在陪人吃过饭之后再往办公室跑。
姜钧估计的并不准确。裴国光面临的问题是他拿不准审计发现的问题该不该马上向姜钧汇报,他想有一夜的思考时间。裴国光从小到大没跟人打过架,一旦跟别人发生冲突,在冲突可能升级为吵架和斗殴之前,他或者一跑了之及时避开,或者用软化妥协的态度求得缓和。保护自己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在裴国光这里更是升华为一种技巧。从小到大,他没有打过别人也没有挨过别人打,从来也没有受过苦更没有吃过亏。虽然有时候也得受点小气,可是却也一路顺风,该得到的啥也没落下,如今他却发现自己面临着难以摆脱的两难选择。
审计组今天明确告诉他,根据审计有几笔总额达到120万的资金从工程项目返回到了南方集团的账户上。这几笔资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弄不清,希望裴国光作为财务负责人做出解释。裴国光经过核对吃惊地发现,这几笔账返回的账户虽然是南方集团的,却不在财务部的掌握之中。也就是说,这个账户是以南方集团的名义开立的,实际上并不是南方集团的。裴国光没敢把这个发现直截了当地告诉审计师们,他拿不准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才能避免对自己造成伤害,同时能对自己更加有利。这个账户设立两年多了,流经这个账户上的资金总额累计起来有五六百万。
他有些懵,捉摸不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应该由他告诉姜钧。如果他告诉姜钧了,姜钧肯定要派他去调查这个账户上的资金去向。如果经过调查这笔钱还都在账上,那么一切都好说;如果不在账上了,那肯定得追查到底,他自己就得陷进去,说不定因此还会惹上大麻烦。如果他不告诉姜钧,万一这件事情让姜钧知道了,他就要承担知情不报的罪名,甚至要承担失职渎职的罪名,因为他是南方集团的财务主管人。他吓坏了,寝食不安,就好像这笔钱是他自己贪了而且被人家发现了。几十年的自我保护技巧,这阵儿竟然发挥不了作用。
然而,如果这笔账果真牵涉到柳海洋、小乌龟他们,他们又把这些钱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后果可想而知,轻则撤职查办,重则牢狱之灾。不管处理轻重,倒台都是避免不了的。这帮人全都倒了,空出来的位置总得有人填补,机会,这就是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只属于他裴国光。想到这一点,裴国光又有些兴奋,如果他能抓住这次机会,恰到好处地利用这次机会,那么,他裴国光就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受益人。现在的关键是,既不能失去这次机会,又不能承担揭发检举的责任,当出头的椽子不符合他一贯的处世风格,这件事情还是由别人出面揭穿自己享受成果最好。
他反复衡量利弊,捂着脑袋在办公室和家里转了几个钟头,把脑袋几乎都想肿了。直到姜钧从办公室里打了两次电话来催,他才决定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姜钧。事情是审计师们发现的,姜钧迟早要知道,如果由他来告诉姜钧,以姜钧跟柳海洋、小乌龟他们的关系,他绝对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是自己说出来的,而且他还可以在姜钧那儿博得扎扎实实的信任。盘算清楚了,裴国光才来见姜钧。
裴国光这复杂的心路过程姜钧丝毫也没有察觉,见到裴国光就先问审计什么时候能拿出结论来。裴国光则回身探头到门口鬼头鬼脑地看了一番,姜钧不以为然地说:“早就下班了,都该睡觉了,哪还有人?什么事让你这样儿?”
裴国光关好房门坐到了姜钧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一张口就让姜钧目瞪口呆了:“李大宇搞了个账户,几年来先后往上面转过500多万。”
姜钳惊讶过后半信半疑地问:“不可能吧?他又不是傻子,敢那么明目张胆?”
裴国光这才把审计组查出他们往这个账户上转资金,让他作解释说明,他亲自做了调查的经过和盘托出。
“那你查没查上面还有多少钱?”
裴国光摇头:“没有。没有向你汇报之前,我怎么能随便查呢。要查,也得审计组的人去查,我们自己不好出面。”
这个理由是裴国光预先盘算好了的,他估计既然能在这家银行开立假账户,李大宇他们肯定跟这家银行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他到银行查账,这边还没查那边说不定人家就知道了,他可不愿意成为李大宇他们的仇人。
果然,姜钧说:“你明天就拿着公司的手续到银行查一查,看看那个账户上还有没有钱,如果有,有多少,如果还有钱不管多少都立即查封。”
裴国光说:“好,明天我就安排审计组的人过去。”
姜钧却咬定了他:“不,谁去我都不放心,必须你亲自去,这件事情必须你亲自办,交给任何人都不好。”
裴国光无奈了,这跟他原来的设想不太相同,不,简直是太不相同了,他没想到姜钧会一口咬定让他亲自去办。当着姜钧的面,他又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这个任务,只好应承了下来。
裴国光垂头丧气,他在银行碰了钉子。作为公司的财务主管,靠了公司雄厚的接待费用,他跟当地银行界建立起了自己的关系网,搞个贷款、开个账户、多提点现金等等,办起来还算是方便。所以当姜钧让他到银行查清这个账户的情况,他虽然很怕自己像只膛混水的公鸡最终变成落汤鸡,可是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难以完成的任务。跑了两天之后,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量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查账户、封资金的地步。银行告诉他,查任何一个账户的往来账目,都必须带着预留印鉴才能查;如果要冻结某个账户的资金,更要具有法律效力的司法文书才行,这种文书只有公安局、法院和检察院才能出具。而且,即便是这些司法机关,也必须是正规的司法文书,一般的介绍信、便函都不行。这让他很没面子,决心事情过后就把南方集团在这个银行的账户全部撤销。目前他面对的难题就是,怎么向姜钧复命。他不愿意给姜钧留下自己无能的印象,也不愿意看姜钧失望懊恼的表情。好在审计组终于拿出了审计报告,对于那部分转移到南方集团账户上的资金,审计时视为返回给南方集团的利润,划进了营业外收入科目。裴国光拿到审计报告就急急忙忙来找姜钧交差,这也算是他工作的一项成绩。
裴国光来到姜钧办公室的时候,正碰上姜钧急匆匆地朝外面跑。他告诉姜钧审计的初审报告出来了,姜钧急匆匆地说了声:“放到我桌子上,等我回来再说。”说完就跑了,连办公室的门都没有锁。裴国光迷惑不解,难道又发生了什么更加重大的事情吗?
裴国光推开姜钧办公室的门,把初审报告放到他的桌上,退出来后又替他锁好了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祷告:千万可别再出什么事儿了,南方集团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再折腾下去,南方集团迟早要垮。南方集团垮了,裴国光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工作和职位。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黄小船刚好从他身边经过,拍了他一巴掌:“裴总监又赔了?赔了也别叹气,继续干么。”
他心头正烦,骂了一声:“你滚蛋!”扭头就走,黄小船嬉皮笑脸地说:“我明白了,你没赔,嫂子做饭错把炸药当成胡椒面放到你碗里了。”
裴国光没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