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企业的职工这么多年来已经被分流减员、下岗待业、破产倒闭这些新鲜玩意整疲、磨钝了。厂长经理负责制实际上就是谁拿到那张任命书企业就是谁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厂长经理说什么就是什么,名目繁多的经济处罚、行政处理、下岗辞退已经成了他们手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超级武器。怎样使用这武器,名义上有法律法规监督,可是法律法规在厂长经理大权独揽的体制下,只是可以任意伸缩的优质弹簧。厂长经理需要处理好的唯一课题就是怎么样争取主管上级的好感,对任命他当厂长经理的人负责是中国厂长经理的唯一责任。
国家的大形势为姜钧推行他的无奖励政策创造了条件。当他面对全体职工宣布,今年年终不发奖,甚至连过节费也不发的时候,南方集团的职工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群情激奋,群起而攻之。之前,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别人让他下不来台,准备大家不欢而散,准备过后倾听人们的谩骂和抱怨,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当他告诉职工,自己上任的时候账上能用的资金只有80万时,坐在会议室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愕的叹息。他马上让裴国光来证实这件事情,裴国光点点头说:“就是,不然公司也不会那么着急让职工清账了。”
然后,他就说现在公司的几项业务正在运作,运作完了能有利润,可那也是明年的事儿了。公司能做的就是给大家多放半个月的假,连同国家规定的放假时间,春节放假21天,算是对大家作了点补偿。他宣布过这个决定之后,职工们沉默着,他便问柳海洋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柳海洋摇摇头:“没有。”他又问小乌龟,小乌龟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接下来他又问裴国光,裴国光也用摇头不语表示自己没话可说,他又问职工:“大家还有什么说的没有?”职工都保持沉默,他就宣布散会。
在这之前柳海洋和刚从北京回来的小乌龟曾经找过姜钧,希望姜钧能改变决定,多多少少给职工发点奖金或者过年费,小乌龟说:“如果实在不发奖金,发几个过年费也是应该的,大家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了,也应该……”
封官许愿在小乌龟的身上作用不像裴国光那么明显,这人城府深,比裴国光奸诈狡猾,不像裴国光那么好诱惑,姜钧对他没有过高的期望,只要他不在背后煽动造反就成了。在年终发不发奖金这件事情上,姜钧又成了少数派,这一次他下决心独断专行,作为以后独断专行的开端,既然你们不同意,谁要发奖金谁拿钱来,没钱就别提奖金二字。这也是他对付李大宇的办法,李大宇再也没来找过他。
年终奖没戏了,过年费也没戏了,职工们也就不再等着年终拿红包,准备回家的职工就开始纷纷买票张罗回家过年,不准备走的也开始计划春节期间到哪旅游。姜钧把公司的事交代给柳海洋,说自己也要回家过年,就买了机票到省城去了。他要给新上任的董事长和其他领导拜年,这已经成了每一个国有企业领导每年必须要做的功课,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年货的区别而已。富有的企业可以给上级成千上万的送年货,贫穷的企业不管职工有没有饭吃,只要企业的领导想继续干下去,也要千方百计想办法给主管上级送些年货。姜钧千这一套也已经驾轻就熟、熟能生巧了。
刘副主任正式担任了南方集团的董事长,所以姜钧第一个要拜访的就是他。姜钧知道,在中国,不会依靠领导的人就是不会当领导的人,他这次到省城就是依靠领导来了。领导跟机器有些相似,机器运转需要润滑,需要动能,领导也需要润滑,也需要动能。经过润滑,增加动力,领导运转起来才会更加顺畅更加有力更加自如。他的润滑剂和能量包放在他那个大大的旅行包里,但并没有贸然登门。年末节前,上级肯定三令五申各级领导干部不准收受红包、不准请客送礼、不准铺张浪费、不准什么什么,每年却照样该收的收,该请的请,该送的送,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他先给刘副主任打了电话,给刘副主任拜早年。刘副主任听他说人在省城,大吃一惊,问他什么时候到的,到了为什么不来见面却打电话。他说刚刚到,怕直接闯上门去不方便。刘副主任说:“这有什么?你要是忙别的事我也不耽搁你办事,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应该过来看看么,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董事长,怎么说你也是董事会任命的总经理么。”
姜钧本想把他约出来找个僻静地方请他吃顿饭,然后把带来的礼品人不知鬼不觉地交给他,没想到刘副主任非得让他到办公室去。领导召见不敢不见,姜钧只好把礼品从包里掏出来,重新包扎了一番,然后换了个小包,提着朝省国资委办公大楼跑。
好在过去姜钧跟国资委来往不多,也没有谁认识他,他知道主任副主任们的办公室都在八楼,这也是跟着广东人凑热闹,好像沾个八字就真的能占老天爷多大便宜似的。到了八楼,他正想找个人问问刘副主任的办公室是哪一间,却见每个办公室门外面都挂着牌牌,牌牌上都写明了张副主任、刘副主任、王副主任、李副主任……做贼心虚,送礼也照样心虚。姜钧心里有鬼,惴惴不安,心跳得像野兔子,似乎他不是来给人送礼,倒像是入门盗窃。一眼看到挂着刘副主任的牌子,他一脑袋就钻了进去。
刘副主任倒让他这突然闯入给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那么紧张干啥?后面有人追杀你吗?”
姜钧尴尬地笑笑,自我解嘲:“见领导心里自然有点紧张么。”
刘副主任说:“行了,你姜钧还是怕见领导的人?坐吧,说实话,你要是不来,过了节我也得请你来一趟。要是你来不了,我就去一趟。”
姜钧问:“找我有事吗?”
刘副主任说:“好多事电话上说不明白也研究不透彻,如今这长途费太贵了,电信局简直跟强盗差不多。委里又搞办公费用包干,虽然说我的电话长途不控制,可是电话费太高了摆到财务部也不好看,只好找你面谈,你既然来了,刚好省得我刚刚过完年就得往你那儿跑。”
刘副主任边给他沏茶倒水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姜钧接过茶水捧在手上取暖,讨好地对刘副主任说:“我们那边这个季节正是最好的季节,平均气温20℃,董事长你就过来吧,边工作边休息,好好住一段时间,也就近指导我们的工作。”
刘副主任说:“我要是真的就近,你们就感到干扰了。咱们还是按照规矩来,对你们的具体工作我既不干扰,也不指导,有任何问题董事会上由董事们决定。”
姜钧问他:“刚才您说有事情找我,什么事?”
刘副主任坐下来,蹙蹙眉头,整理着脑子里的杂货铺,然后才说:“自从看了你给我的那个财务报告以后,我要是还不找你,就真的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过去你们那一摊子事是汪主任管,现在推到我这儿来了,我就不能不关注了。虽然你们公司规模不大,可终究也是国有企业,你们手里的资产都是国家的,我实在想不通,过去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暴露出这么多问题?钱都弄到哪儿去了?”
姜钧说:“其中相当一部分资金变成了不良资产,压在房地产和其他长期项目上了。另外近几年没有什么业务,坐吃山空也导致了亏损。还有就是内外欠款长期拖着,在财务报表上看着是应收款,也算作所有者权益这一块,似乎资产并没有减少,可是应收款收不回来不等于白搭吗?实际操作起来就发现问题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一些长期投资项目缺乏有效管理,比方说那个南山小区,公司投入几千万,投产已经六七年了,报表上看年年都盈利,可从来没有给公司上缴过一分钱利润。经过项目评估审计,实际上亏损了一大块,我们已经按照董事会批准的方案处理掉了,损失了2000多万。”
刘副主任笑了,对姜钧说:“我正想跟你具体谈谈这个南山小区。最近省国资委接到一些匿名信,其中对这个项目的问题谈得很具体,我拿给你看看。”说着,在办公桌上面的文件夹里翻了一阵,找出两页纸递给了姜钧:“看看吧,都告到我们这儿来了。”
姜钧看了看匿名信,内容是说这个项目尚在执行,但是姜钧到任以后,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对该项目进行了所谓审计评估,在审计评估中大大压缩了获利指数,有意压低该项目的价值,贱价变卖国有资产,从中牟取私利。据传他一个人就收受了买方四套房子,价值200多万云云。
姜钧把信还给了刘副主任:“从信上看问题还真的挺严重。”
刘副主任说:“咱们就长话短说,你准备怎么办?”
姜钧并没有做那些事情,心里坦然,却又有点愤怒,坦然和愤怒都恰到好处地写在了脸上:“南山开发小区的问题以及处理方式是经过董事会批准的,如果当时不当机立断,不但大批资金压死在那个项目上,而且现在亏损更加严重。至于我个人的问题,我请求组织上立案调查。”
刘副主任说:“调查什么?一看就知道是瞎编的,都什么时代了,还玩这套匿名信整人的名堂,我要让你关注的是,你们集团内部局面还不够稳啊。”
姜钧说:“是不太稳。”
刘副主任问道:“你估计是谁在搞这些名堂?”
姜钧沉默不语,尽管匿名信是打印出来的,没法根据笔迹认人,但是他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从信里惯用的句式和口气,例如“姜钧果断专横的工作作风”,“利用职权追求大富大贵”等等,除了糖三角没人能弄得出来。而匿名信中涉及到的一些具体事情,他记得很清楚,都是和柳海洋或者小乌龟个别说过的话。种种迹象结合起来,姜钧更加清楚了,这几个家伙明面上好像比他刚上岗的时候消停了许多,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止勾结,一刻也没有停止跟他对抗折腾。
他回答刘副主任:“这种事情没法猜测,匿名信是打印稿,看不出来是谁闹的。”
刘副主任拍拍脑袋:“这倒也是,又不是犯罪行为,我们也没法报案请司法单位动用技术手段侦查,算了,不搭理他就行了。不过,一个单位如果没有精诚团结,老是有人在窝里斗搞内耗,不及时整顿,长此以往肯定要败落。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你回去以后就要采取措施调整人事,做不到政令畅通、令行禁止还搞什么企业?趁早回家卖地瓜去。”
接着,刘副主任反问他:“你是总经理,难道这个关系都理不顺?你们在开发区,怎么还搞领导班子集体讨论、集体负责这一套?讨论什么?副总经理、助理都是你的助手、执行人员、咨询机构,你说了不算这个企业还怎么搞?即便是讨论,也仅仅是集思广益的咨询性质,除了企业章程上规定需要由董事会决定的事情外,属于公司正常经营范围内的事情你总经理说了就算么。领导班子集体讨论,错了我找谁去?还不得找你,没人会去找你们那个领导班子。有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有失误、有问题就找你总经理,这就是总经理负责制。”
姜钧心中暗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挺高兴,觉得这次拜见董事长的基本目的已经达到。刘副主任意犹未尽,接着说:“你从内地到滨海开发区,一定要尽快到位,上任容易,买张机票拿个任命书就成了。关键是思想上观念上到位,像你这样搞企业根本不行,啥事都等着别人同意,要你这个总经理干什么?你可别给我丢脸,让人家说汪主任当董事长的时候一切正常,到了我这儿南方集团就成了烂摊子、破罐子。我现在都有些怕了,如今实行干部提拔任命的责任追究制度,你可是我提议选拔的,到时候你干不好,追究到我的头上我可就太委屈了。”
姜钧听他这么说有些惊诧。他过去跟这位刘副主任并不认识,刘副主任过去连世界上有自己这么个人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提议选拔自己呢?他估计这个老头是乘机卖好,让他欠上一笔空头人情债。有些领导就爱玩这一套,喜欢让下级成为他的债务人,他好利用自己债权人的身份对下级实施更加有效的控制和管理。姜钧觉得刘副主任这么傲有些拙劣,有些可笑,却也挺有意思,忍不住脸上就流露出了那种让人看了会觉得难堪的笑意。
刘副主任骂了他一声:“你别以为我他妈的是蒙你,我老刘头从来不蒙人,对了,蒙过汪主任一回,那也是因为你。”
姜钧连忙说:“您别误会,我怎么能那么想呢。”
刘副主任说:“你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心里一定在想,在我去你们那儿之前咱俩连面都没见过,我怎么可能推荐你呢?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前几年你写过一篇关于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者商品属性探讨的文章,还得了全国经济体制改革论文的一等奖对不对?”
姜钧自己都忘了这件事,想不到这个老头还记得,顿时脸上就有些热辣辣的。那篇论文并不是他写的,当时上级要求写论文,给他也下了一篇的任务。他大概拟了个提纲,安排秘书帮他写了一篇应景,没想到竟然中奖了,他的良心挺过意不去,奖品和稿费都给了秘书。
“后来你又写过一篇论企业改革配套措施的论文,又得了全国企业改革论文评比一等奖,当时我的脑袋里就有了一个挺深刻的印象:北方机械公司总经理挺能写,当然,能写的背后应该是思考能力。虽然我不认识你,可是你的两篇论文我都认真读过,文笔挺好,但这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文章反映出来的一个人的综合能力。”
姜钧感到自己的脸更烫了,后一篇论文也不是他写的。如今的领导,既要疏通上面又要对付下面,既要干工作还要编关系网,精力和时间基本上在官场酒场舞场和会场上消耗光了,哪里有那份耐心守着寒夜孤灯绞尽脑汁爬格子?需要动笔写字的时候,凡是超过十个字以上,便一概由秘书们代劳。长期以来,姜钧也养成了这种习惯,动笔写字从来不超过10个,写的内容一般也就是:已阅、同意、请××领导阅示等等,再加上自己的签名。超过这个限度便让秘书代劳,这也情有可原,不幸的是他的秘书却是个高手,而且写作态度极为认真。每当需要替领导写字的时候,便极为认真地查资料、做调研、搞论证,动笔的时候还要拼命追求文笔的美感,结果他替姜钧写的文章屡屡获奖。虽然姜钧有自知之明,奖品和奖金都让给了这位秘书,但名声终究还都属于他姜钧。没想到几年前的两篇文章竟然让刘副主任这个老头儿念念不忘,还成了自己得到提拔的重要依据。
“董事长,您过奖了,其实……”姜钧本想老实交代,转念一想,反正事情都是过去的了,现在再说没什么意义,也不忍心让眼前这位老头子失望,便转了话头说:“写出来的东西都是纸上谈兵,现实生活和实践才是最重要的。”
刘副主任说:“那倒也不一定,算了不说这个,我也不是跟你讨论写文章的事情。黄智同志要退下来的时候,争那个位置简直比困难时期抢购猪肉还要激烈,托人走关系的,从上面直接往下压的,还有直接拎着包包送礼的。平时看不出来,一到这个时候人怎么就都变成狗了,而且还都是饿极了的野狗,不但没有廉耻,还特别疯狂。当时我就向国资委党组提出来凡是主动要求这个职务的人一律不用,有人替他说话的一律不用,至于请客送礼的不但不用还要处理。我这个提议多合理、多原则,可是别人都不同意,党组成员们在那些人选中挑来拣去,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关系,唇枪舌剑倒好像他们自己在争这个位子。这时候我想到了你,我就不信这个毛病,我偏偏就要爆个冷门,偏偏就要让那些抢这个位置的人都做一场春秋大梦。我一提起你,把我的理由一说,汪主任第一个表态支持,其他人也都哑口无言,意见居然空前统一,你猜猜我用的是什么办法?”
姜钧的好奇心被他挑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你怎么说的?”
“先告诉你一件事,我这个人有个好处,碰到什么感兴趣的事儿喜欢刨根问底。我看了你那两篇获奖的文章以后,专门调了你的档案,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别的倒没啥值得看的,不过是上学、工作、进修、什么时候入团、什么时候入党那些内容,一般人档案里应该有的你也都有,一般人档案里不应该有的你也都没有。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你爸爸,你爸爸的名字是不是跟姜××同志同名?”
姜钧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是,我爸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姜××同志还没有到中央工作。如果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成了中央首长,我爷爷也不会给我爸爸起那个名字了。”
刘副主任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我对党组成员说,你这个人工作表现很好,担任正处级领导职务、大中型国有企业一把手已经十来年了,而且很有水平,证据就是你的那两篇获得全国一等奖的论文,对此当然谁也不好提出异议。然后我的话头一转告诉他们,你是姜××同志前妻的孩子,这么多年以来却默默无闻地在基层企业工作,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家庭和出身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这种好同志我们不用谁用?”
姜钧闻听大惊失色,急忙撇清自己:“董事长,我跟那位姜××同志可没有任何关系。”
刘副主任说:“我知道,我也没说你跟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说你是姜××的孩子。这没错呀,你爸爸不就是姜××吗?至于别人怎么理解我的话就是他们的事了。我当时一说出那番话,在座的各位都大吃一惊,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系统还隐藏着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当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问题上耍马虎眼,你想,姜××的孩子竟然在基层长期担任企业工作,这是谁都难以置信的,汪主任当时就拍板说:就是姜钧了,于是你就走马上任了。”
姜钧想起上任谈话的时候汪主任关心、问候他父亲的情景,再次哭笑不得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才花了那么几个成本就顺顺当当当上南方集团总经理了。
“真没想到我这个总经理是这么来的。”姜钧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这样,那二三十万的活动经费完全可以省下来。
刘副主任说:“你这个总经理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当时我也是气愤那种混账不堪的跑官现象才这么干的。虽然多多少少有些胡闹,可是也没出什么大格,反正得安排一个人去接任,你不去别人也会去。与其弄一个跑官跑来的去上任,还不如找一个本本分分的人去更好。”
姜钧根本不相信刘副主任是那种有正义感,能抵制跑官卖官行为的正人君子。他之所以这么干,姜钧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肯定是跟汪主任或者其他党组成员争权夺利斗法斗出来的结果。
刘副主任说:“我给你讲这些的原因你明白不?”
姜钧说:“就是让我好好干么。”
“对呀,如果你干不好,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姜××同志。不管怎么说,汪主任至今还以为你真是姜××同志的孩子呢。怎么才能干好?关键是要更新观念,适应新的形势,总经理负责制是什么?就是要你负起责任来。我看你的思想还没有到位,还停留在内地国有企业的阶段。”刘副主任继续对他谆谆教诲,“你现在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该做的事就要快刀斩乱麻。另外,集中精力抓经济,一心一意谋发展,没有经济效益你这个总经理说话就不硬气。按你说的情况,你们公司现在的形势非常不好,说到底还是一个效益问题,有了好的经济效益,什么事情都好办;没有经济效益,说啥也没用。过去军队里有一句话叫做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如今是企业没效益,说话不如放个屁。不过,不管你做什么,稳定都是第一位的,稳定是政治任务。”
刘副主任话说多了,嘴有些干,端了杯子喝水,姜钧赶紧抓住机会发表自己的见解:“董事长,你说的话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刚去时间不长,说话要响一得自己努力创造成绩,二得靠上级的有力支持。就比如说关于南山小区项目的转让问题、机构调整的问题、人事变动的问题等等,要推动起来总得大家统一认识才行,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那人家还不得说我独断专行?做对了还说得过去,做错了不但我承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对领导也是不负责任。国家把那么一大笔资产交到我们手里,我们没本事增值,起码得看住了别让人偷了吧?所以我这一次到省城来,既是向您汇报工作,也是希望能取得您的支持……”
刘副主任用喝到嘴里的水咕嘟咕嘟漱了漱口,又咕嘟一声咽了下去,打断姜钧的话说:“你明说了,需要我怎么支持你?”
姜钧说:“支持就是支持么,比方说我要改革机构,要精简人员,要对干部重新任免,这一切动起来可算是大手术了,总得有个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吧?董事长,你知道南方集团有多少人吗?一共64个人,可是你知道南方集团有多少个部门吗?一共18个部门,平均一个部门才三个半人,这18个部门每个部门又配了一正两副三个经理,也就是说南方集团是每三个部门经理领导一个半业务员。18个部门真正有活干的也就是六七个,64个人里面真正干活的不到20个人。如今内地企业改革到了什么程度你比我清楚,没活干的就下岗,不好好干活的就待业,下岗就发生活费,待业有的连生活费都没得发。可是,南方集团就这么养着一大帮闲人、懒人,能熬多久呢?所以说,经济效益固然重要,可是没有一个好的机制来调动激励职工的工作热情,没有在职工中形成危机意识,天天上班啥都可以不干,白拿工资还一大堆意见,谁当总经理也得垮台。所以,我觉得机构改革还真得当成当务之急来抓不可,再拖下去人都成死皮了,你用刀子割他他都不觉得痛,这个人就完了,这个企业也就完了。”
刘副主任说:“我明白了,你不就是想拿着董事会的尚方宝剑杀人吗?这没啥不对的,董事会的利益跟你们公司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只要对企业有好处的事情董事会坚决支持你放手干。回头你拟一个关于南方集团实行机构改革和对下属公司进行审计的报告,我以董事会的名义给你批下去,你就算有了尚方宝剑了,也有了推卸责任的借口了,这样行不行?”
姜钧心里说:太行了,我要的就是这把尚方宝剑,我执行的是董事会的决定,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道理抵制。
刘副主任又说:“你可得注意,改革机构肯定要涉及到人的问题,人的问题是最复杂也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劝你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别的不说,如果谁被裁了,一时想不开,找你玩命你怎么办?”
这方面姜钧已经有了安排,他让李天来在省城招募了两个武功高强的退役武警,准备带回滨海开发区,名义上是南方集团的保安,实际上给他个人当保镖。如果谁要是因为下岗裁员闹事,有这两个退役武警顶着就能万无一失。这件事情他没告诉刘副主任,反而大义凛然地说:“我自己会小心的,即使是真的有人找我拼命,为了党和国家的利益,我个人什么都无所谓。还有,我对南方集团今后的总体盘活有个想法。南方集团过去几年扩张太快,摊子铺得太大,产值上去了,效益却滑坡得厉害。所以,下一步不是扩张,而是收缩,全盘收缩,采取一切手段盘活资金,提升资金运行效率,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润,不是表面上好看的数字。”
刘副主任竟然让他忽悠得有点感动,郑重其事地对姜钧说:“算你说服了我,这样吧,你马上就这个问题写个报告,我马上给你批下去,能支持的我自然全力支持你,可是事情能不能办好还得靠你,靠你和南方集团的职工。另外,你今后工作中阻力如果大了,我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就是你可以先用董事会的名义压一压,不过事后要及时报告给我,省得我跟你裤裆里放屁——跑两叉去了,到时候你下不来台可别怪我。”
姜钧兴致勃勃,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想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就拿起包掏出带来的见面礼双手奉上:“董事长,快过年了,也没啥别的东西好带,我就带了两幅字画,还没有装裱,就算我给你拜早年了。”这两幅字画是姜钧专门从开发区书法家协会的理事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任大年那里求来的,字是一幅酣畅淋漓的行草:“唯有才华见精神”,画是水墨大写意“海上升明月”。说是求,其实得花钱才能求,这一幅字一幅画姜钧花了20800多元,据说如果放到书画店里,价钱可以卖到10万多。
上一次刘副主任到南方集团考察的时候,就提起过那个任大年,问姜钧有没有关系约上这位著名的书画家见上一面。当时姜钧正让海龟派闹得焦头烂额,账上没钱整天忧心忡忡,哪里有心思替他找那个从来没听说过的任大年,就推托说自己刚刚到开发区,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位所谓的著名书画家。虽然当时看出了刘副主任眼中的失望,可是那时候他还没有上当南方集团的董事长,也就硬着头皮装傻。这一次来省城之前,他专门托人拐了八道弯从任大年那里买来了这两幅字画,专门送给刘董事长。刘副主任在写字台上展开字画,戴上老花镜细细端详,口里啧啧称好,忽然想起来似的抬头问姜钧:“花了多少钱?”姜钧连忙骗他:“花什么钱?托朋友求的,记得您喜欢就给您带过来了。我不懂字画,没敢装裱,省城的装裱行肯定比我们那边好,要不然我给您装裱好了再拿来?”
刘副主任连连摇头:“不要裱不要裱,就这样最好,你真的没花钱求来的?”
姜钧郑重其事:“真的没花钱,要说花钱就是请那个朋友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瓶五粮液。”
刘副主任放心了,小心翼翼地把字画卷起来,对姜钧说:“那好,今天晚上我也请你吃饭,也请你喝五粮液。”
姜钧连忙推辞:“不行,我得赶紧回家去,我抽空到商店看看,怎么说过年了回家也得给老婆买点东西,两手空空怎么进家门?”其实,他老婆前不久就已经按照他的命令跑到加拿大陪儿子,为办理移民探路去了。
刘副主任说:“那也好,中午咱们在一起吃个便餐,附近有家饭馆叫小土豆,饭菜都挺不错,下午我给你派个车,方便一些,到家了给我来个电话,报个平安。”
姜钧接受了老头的好意,中午两人到小土豆点了几个家常菜,要了一瓶五粮液,吃得兴高采烈。刘副主任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表扬姜钧别的方面进步不明显,请客送礼观念转变得倒挺快,事情做得也到位,姜钧谦虚地说:“不行,我差得还很远。”
酒足饭饱他把刘副主任送回办公室,刘副主任说他困了,下午不办公,要藏起来睡一阵,让司机陪姜钧逛商店。姜钧跟刘副主任的司机下楼,坐到了车上,却一眼看见糖三角提了个土里土气的黑色合成革提包鬼头鬼脑地进了国资委大门。他刚开始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揉揉眼睛再细看看,糖三角进大门的时候对看门老头点头哈腰地客气,那种姿势和举止再熟悉不过了。姜钧就对司机说:“我有点别的事,下午您就别管我了,我自己逛去。”
姜钧从来没干过这种跟踪盯梢的事儿,理智告诉他跟踪糖三角没有任何危险,可是一心仍然怦怦乱跳。他躲在大厅的角落里看到糖三角乘上了电梯,就在电梯口看着电梯的指示灯,指示灯停在了八楼,便断定糖三角也是跑到国资委拜早年来了。想不到这个糖三角竟然还有这么一条道儿,他到这里拜佛是他的个人行为还是受别人指使?姜钧耐心地坐在楼下的大厅里等,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见糖三角鬼头鬼脑地从电梯里趋了出来。等他出了大门,姜钧跟上去拍了他一巴掌:“老唐?你怎么来了?”
糖三角吓了一跳,姜钧不容他脑子转弯,紧跟着追问:“你来出差?我没派你呀。探亲?我也没批你探亲假呀。马上就过春节了,你怎么还有工夫往省城跑?”
糖三角这时候缓过劲了,反问姜钧:“姜总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呢?”
姜钧说:“我是要回家,顺便到委里来汇报工作,你到省城干吗来了?要是不能给我说我就走了。”
唐三角迟疑半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姜总您别误会,事情是这样的,过去我们公司每到春节都要来给国资委的领导拜年。今年您刚来,可能没顾得上想这事儿,柳总他们就派我来……”
姜钧说:“派你来拜年?空着手?这不是给公司丢脸么。”
糖三角苦涩地笑笑:“那倒不会,我这里准备了一些公司的意思。”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子,四下里看看没人注意才偷偷摸摸地递给姜钧。姜钧一看,原来是省城最著名的大西洋商贸城的购物券,票面价值1000元。
“我过来的时候带的是现金,到省城以后就变成这种购物券,给领导们送的年礼就是这购物券。”
“每人一张?”
“不一定,有的两张有的一张,最多的10张。唉,其实也就是那么个意思,现在谁还在乎这一张两张的代金券呀。”
“一共得送出去多少张?”
“大概也就是100来张吧。”
姜钧算了算,就算100张也得10万元,问题是这笔钱是从哪里弄的?他不在,公司任何人都提不出来现金,如果是以南方集团的名义给国资委领导发红包,他相信柳海洋、小乌龟绝对不会自己掏钱干这种事儿。如果是他们个人的意思,就不会派糖三角出面,谁也不会干那种自己出钱让别人得利的事儿。
“钱是从哪出的?”
糖三角又紧张起来,迟疑不决吞吞吐吐不想说,姜钧说:“总不会是你自己掏的腰包吧?”
糖三角半晌才说“这些钱是肖助理交给我的,他从哪里来的钱我也不太清楚。”
姜钧说:“你带没带送礼名单?”
糖三角说:“有有有,我只能按名单送,这可是牵扯到钱的事儿,我自己哪敢胡来?”说着掏出一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纸递给姜钧让他过目,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姜钧看了看,省国资委主任副主任一个不漏,还有一些重要部门的部长,比如人事部的王部长、国资委办公室主任等等,其中人事部王部长的数额是5,也就是说给了他5张购物券,跟副主任同等待遇;汪主任最高,10张。人名后面有的画了勾,有的还空白着。
“这打了勾的就是送出去的?”
糖三角这阵说话才算顺当了一些:“对,没打勾的是人家不要,我也不敢硬送,怕适得其反。”
姜钧专门注意了一下,看到刘副主任的名字后面没打勾,心里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就把纸折起来装进自己的包里:“快过年了,你赶紧回去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没有送出去的购物券退成现金带回去,账目一定要对清楚,别到时候你自己说不清。我也该走了。”
糖三角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欲言又止,姜钧问:“还有什么事吗?”
糖三角腻歪歪地说:“姜总,那个名单你是不是还给我?我回去还得交代一下啊。”
姜钧说:“我是总经理,你给我交代还不成吗?这件事情你别再办了,再办就得出大事。你送去的那些这会儿说不定都让人家交给纪委了。快回家过年吧,别让人家抓你个行贿,行贿也是犯法知不知道?”
糖三角无奈地点点头:“姜总,我在省城碰到你的事儿,你回去千万别对柳总跟肖助理他们说,行不?”
姜钧答应了他:“好,你不说我也不说。”然后招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把糖三角扔在了冬季的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