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天明不是笨蛋却也算不上聪明人,这是裴国光对他的评价,理由很简单:既然黄智能唯独把他带了过来,证明他肯定有过人之处,不是笨蛋。反过来看,他既然是黄智带过来的人,不但没有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却连那个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都没有保住,让人家三拳两脚就赶到了“养老院”等死,这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个聪明人。柳海洋把清欠办叫“养老院”,还专门解释,养老院里的人生前途只有两个字:等死。
郜天明却没有等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活得反倒挺自在。在这个办公室里,他冷清地过着一个又一个几乎完全重复的日子。其他几个人互相之间谁也不太搭理谁,各忙各的事儿,有的上了班就往股市跑,希望从股市上捞回在公司失去的东西,既包括物质的也包括精神的。或者天天到处打电话联系业务,渴望做成一笔两笔生意让自己存折上的数字迅速膨胀起来。张胖子则利用一切机会诅咒黄智,时时刻刻不忘声称要把黄智送到监狱里去。郜天明绝对准时上班,也绝对按时下班,上班了就看书写字想事儿。如果谁有兴趣找他聊天,他就陪着人家海阔天空不着凋地胡诌八扯,却绝对不涉及身边的故事。这种自在的感觉需要有豁达的心境来支撑,否则就真的会每天经受等待死亡来临的恐惧。
下了班他也不乘坐公司的通勤车,因为他并不急于回家。他喜欢沿着华灯下的街道漫步,溜达够了再回家吃他老婆粗手大脚做成的粗枝大叶的饭菜。而他老婆也习惯了他的回家时间,七点半之前归家一般不会骚扰他,如果过了他的手机便会催命一样响个不停。华灯下的街道比白天显得更加繁华,而这种夜间的繁华却总带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就跟夕阳一样,灿烂、辉煌,却又悲怆、凄凉。商店橱窗里的商品在灯光的装饰下更显得华丽诱人,也许缺陷需要夜幕掩盖,精彩需要灯光装饰。他沿着马路牙子像过独木桥走平衡木一样前行,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小的时候这么走是为了追求那种略带危险的刺激,如今这么走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不过有时候也能从马路牙子上找到一屡浅显的哲理性的感悟。比如说,这天他就忽然想到,人们都说人面前的路很宽,实际上每个人面前的路都非常狭窄,就像这窄窄的马路牙子。道路确实非常宽阔,可是你却只能占据窄窄的一个脚掌的宽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人面前的路只有一个脚掌那么宽。郜天明对自己对马路牙子的哲学思维成果,颇有些沾沾自喜。对人来说,真正宽阔的路不在脚下,而在脑袋里。只有思想可以不受拘束天上地下过去现在未来的任意翱翔,而且,思想的旅途没有任何风险,只要你别企图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付诸实施,一般就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郜天明的思路突然被尖锐的急刹车啸叫声打断了,随即身边一声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更是让他恼吓成怒。他回过身来正要愤怒声讨破坏他哲学思维并将他的平静变成惊惧的司机,却看到紧贴着他停下来的汽车正是公司给新任总经理购置的那台奥迪A6。司机兼办公室副主任李天来正从摇下半截的车窗里探出留着板寸的脑袋,露出那副贼嘻嘻的笑容看着他。郜天明肚子里的气只好自己消化了,对着李天来笑骂:“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吓死我用不着偿命啊?”
李天来虽然刚来不久,在郜天明的印象里还是个不错的人,一点也没有姜钧嫡系的架子,精明勤快,任劳任怨,见了谁都嘻嘻嘿嘿一笑。报到以后,还专门跑到清欠组跟郜天明他们套了半天近乎。让郜天明奇怪的是,他今天怎么会把这台车开出来逛大街,已经是下班时间,这个时候在大街上遇到他,只有一个解释,他开车回家,这在过去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现象。南方集团的规矩是,所有驾驶员一定要把车在公司的车库里停好,然后再步行或者乘坐公司的通勤车回家。唯一可以不受这个规矩约束的是小乌龟,他也有他的道理:他是总经理助理,并不是单纯的司机,那些规矩是针对司机制定的。
李天来推开车门:“上来呀。”
“行,咱也借回光,送我回家。”郜天明边唠叨着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进到车里看到车后座上坐的人,立刻后悔,上错车了。姜钧坐在后座上,正神秘莫测地看着他。
“噢,姜总在呀,算了,李主任,不用你送了,我还是坐十一号私家车吧。”郜天明狼狈地说,赶紧下车。他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跟比他官大的人同乘一车了,人家别扭不别扭不说,他自己就感到别扭。
“别别别,”姜钧从后面扯住了他,“你这是干吗?既来之则安之么。”
郜天明只好把抬起的屁股又放到了座位上。
姜钧说:“我还没吃饭呢,你要是有自主权的话,陪我一起吃完饭再回家怎么样?我这人有个毛病,一个人吃饭吃不香。对了,上一回咱们俩吃饭,还是你埋的单,今天算我回请吧。”
郜天明只好说:“好吧,陪领导吃饭也算是加班吧。”
“哈哈,这可不算加班,只能算尽义务。”
“好啊,尽义务就尽义务,你说吃啥吧?”郜天明断定姜钧绝对不会偶然碰上他便拉他陪餐,只是摸不清姜钧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兴趣,如今他自己对自己都失去了兴趣。
姜钧叫郜天明陪他吃饭确实是一时兴之所至。他如今住在公司租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自从他打听到他住的那套南方大酒店的套房是由小乌龟亲自监督装修的以后,便决心从那里搬出来。因为,每当想到那套房子里有可能隐藏着窃听器、摄像头之类的工具,他就忐忑不安,觉都睡不安稳。现在租这套房子,每个月才3000元钱,豪华装修,家具用品一应俱全,比住酒店套间里舒服多了,自在多了,好赖像个家的模样儿。更重要的是,不会有人在这种民居里装传说中的窃听器、摄像头。
不光住宿,就连用车他也非常注意,新进的小车他没有让王小车开,而是交给了李天来。南方集团一共有四台轿车,他和柳海洋各用一辆。小乌龟为了把持一台好车,自愿做了柳海洋的司机。如果他不在,那台柳海洋的车就由王小车驾驶。剩下的车辆外加几台面包、商务旅行车之类的公务车,一般情况下用作接待、通勤车,平时乱用,没什么固定的模式,谁需要了找办公室派车,办公室派给谁谁就用。今天他下班后,路上的车挺多,车子只能慢慢排队前进,李天来眼尖,指着马路边对他说:“你看,那不是郜天明么?”
他顺着李天来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郜天明沿着马路牙子低着脑袋踽踽独行,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孤独又有几分凄凉。他便灵机一动,让李天来停车把郜天明拉了上来。
“你怎么不坐公司的通勤车?”
“通勤车送人得绕一大圈,回到家跟我步行也差不多,还不如借机散散步呢。”
“你说晚上吃点啥好?”
郜天明说:“反正我是陪领导,领导想吃啥我就吃啥。”
姜钧说:“吃海鲜太贵,吃火锅太累,吃米饭炒菜吧也不想,中午刚刚吃过,连着吃倒胃口。唉,如今每天这三顿饭还真成了问题。”
郜天明说:“吃点啥这三个字是中国人几千年来问个没完的问题,吃不饱的时候天天问今天吃点啥,吃饱了的时候也是天天问今天吃点啥。我看咱们也别研究了,啥也不吃,要几瓶啤酒喝,喝着喝着就想起来要吃啥了。”
姜钧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上哪儿?”
郜天明暗忖这位姜总经理今天晚上突然要跟他吃饭,肯定有话要说,吃啥倒在其次,关键是要说话方便才好,于是就对李天来说:“走,往海边上开,今天正是满月,领姜总看海上升明月去。”
姜钧大喜“真的?海上日出我看过,海上月出我还真没看过,今天天气也好,万里无云,应该能看到月亮。”
李天来二话不说开了车就沿着滨海路朝海边驶去。姜钧按下了车窗,湿润的海风灌进车里,顿时神清气爽,心情愉快起来。今天果然是月圆之夜,初升的月亮像一面光彩照人的圆盘悬挂在天际,平静的大海波光粼粼,银光闪烁,舒缓的涛声有如沉睡婴儿恬静的鼾声。良辰美景也让郜天明心旷神怡,倏忽之间种种烦心恼人的事情都成了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零碎。
“最近在忙什么?”姜钧打破静默问郜天明。
“没忙什么,清账。”
提到清账,姜钧真有些沾沾自喜。他没有想到,略施小计,仅凭一两个没有期限的许诺,南方集团原来领导班子的小团体就开始破裂,处处掣肘步步难行的局面开始改善,柳海洋、裴国光、小乌龟三人各打各的小九九,对他虽然没有达到同心同德全力配合的程度,起码不像他刚上任的时候显示出明显的抗拒抵制情绪。
唯一直接找到他核销费用的就是小乌龟,那家伙一下就拿来了40多万的票据让他签字核销。小乌龟话说得非常客气:“姜总,这些发票都是公司接待和我出差做业务积累下来的,本来没打算一次报销,现在公司要清理职工欠款,当领导的应该积极响应公司的号召,这些票据多是多了一些,公司尽管审核,凡是公司认为不应该报销的尽管砍下来,我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当时裴国光正好在场,姜钧顺水推舟将单据递给了裴国光:“裴总监你审核吧,能处理的尽量处理,不能处理的咱们再商量。”姜钧当了多年的国有企业总经理兼党委书记,这种移花接木转移矛盾的伎俩应用起来手法纯熟,不露声色就把矛盾推给了裴国光。
裴国光也不是傻子,面露难色,迟疑半会儿说:“好吧,审核票据都是她们在弄,我把这些也交给她们让她们一并处理。”
姜钧心里暗笑,裴国光这家伙也够滑头的,是一个熟练的二传手,他交给他的矛盾他轻轻松松就又转移给了下面的人。不过这也在常理之中,南方集团这样的单位,不滑头怎么能当财务总监、总经理助理之类的高管人员?面对一帮大大小小的滑头,姜钧能不能成功取决于他能不能比他们更滑头。小乌龟心里却不是滋味儿,他刚刚从大洋马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原想直接把票据交给姜钧,让他签个字就一切了结了,没成想转了一圈还得再回到大洋马那里去。
过了两天,大洋马就把票据退还给了小乌龟。经过财务审核,同意报销的数额不到票据的三分之一,还专门在后面附了一页文字说明,详细解释了那些不能核销费用的理由。小乌龟当时就火了,怒气冲冲地质问大洋马:“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忘了,你当初那些报销的费用里有多少不能报的都是我签的字。”
大洋马红了脸说:“不是我不给你核销,这是人家裴总监定的政策,核销必须要三个人签字,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要是说了算我敢不给你肖助理核销吗?你要是有意见,再去找找姜总,只要他批了,就能核销。”
小乌龟实在不想因为这事儿去找姜钧,不愿意因为这件事情跟姜钧发生面对面的冲突。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姜钧跟他闹翻了,副总经理的位置他就别想了。可是如果按这个数额核销费用,30多万的费用不能报销,实在合不得,那些贴在报销单上的发票就是一张张人民币呀。思前想后他还是去找了姜钧,裴国光正好也在那里,小乌龟暗骂:“这只瘦猴整天黏在姜钧办公室不就想混个副总经理当吗?老子非让你梦想成空不可。”
“姜总,我的报销费用财务审核有问题,如果这么办,今后工作没法儿干了。为了公家的事情总不能让我自己垫钱吧?要是我有钱垫也就垫了,我没那么多钱,垫也垫不起呀。”
裴国光早已把小乌龟的报销审核结果汇报给了姜钧,姜钧手里也有了书面说明。怎么应付小乌龟他也早就打好了主意:花过的不跟他计较,根据欠款数额核销,可是公司也绝对不能反过来再拿出钱倒贴他,这种亏本生意他姜钧绝对不做,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清理欠款呢。他对小乌龟说:“财务审核的是不是有出入咱们做领导的也不好下行政命令,要是一下,财务反问一句,你们领导说多少就多少还要财务干什么?我还真不好回答……”
这时候裴国光插了一句嘴:“财务完全是按照规定审核的,对肖助理的费用核销还格外慎重,放得也比较宽,要是真的严格起来……”
小乌龟对这只瘦猴恨透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他指使,财务不敢这么卡。他这么做也是居心险恶,既让他经济上吃亏,又让他在姜钧面前丢脸,通过这件事,他可以在两人竞争副总经理的天平上为自己增加大大一颗砝码。因此听到他说这些话便打断了他:“行了,你别装洋蒜了,你当然根本都用不着报销,你向来都是自己花钱自己报,财务总监么。”
裴国光的脸顿时又变成了死面疙瘩:“现在说的是你的报销问题,我报销是我的问题,两码事,别往一起搅。如果我的费用不该报销,我也不会拿到领导面前死乞白赖地报。”裴国光说这话的时候底气挺足,姜钧估计这件事情应该不是裴国光的短处,否则不会这么理直气壮。他便抓紧时机开始和稀泥抹光墙,用商量的口气对裴国光说:“裴总监,你看这样好不好,肖助理的工作有特殊性,接待工作迎来送往,有时候有些费用也确实是额外支出。另外他还要搞一些贸易业务,可能有些票据有些出入,这也是正常现象。我看这样吧,你核对一下肖助理的欠款数额,根据他的欠款数额核销算了,核销不了的部分肖助理暂时放着,今后做了业务有了利润再慢慢消化,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裴国光拉长了脸说:“领导定了我没意见。”
小乌龟也只好说:“就这样呗,我小乌龟也不是钻进钱眼里爬不出来的人。”
裴国光“哼”了一声,露出满脸的不屑,姜钧便在报销单上签了:“按实际欠款数额核销”几个字,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小乌龟拿了签好的报销单走了,裴国光气愤地对姜钧说:“姜总,他这些报销单据我亲自看过了,里面问题多了,我们给他审核的数字都是放宽了的。比如他那5万多到西北地区出差的费用,飞机票上的名字都不是他的,那段时间他明明在公司哪都没去,怎么到西北出差去了?除非他有分身术。其实那些费用都是他老婆的,他老婆在西北开了一家公司,做生意的费用都拿过来让他在公司报销,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来了他仍然这么做,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我看我们南方集团应该改名字,就叫南瓜公司,南方大傻瓜。”
姜钧没有接裴国光的话头,其实他心里明明白白,小乌龟这次报销起码占了公司十五六万的便宜,如果不是硬卡着没有按他的发票数额报,他占的便宜会更大,不但欠公司的款可以一笔勾销,公司反过来还得再找给他十五六万。他实在想不通过去黄智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对他们这些人如此放纵。不难想像,长期以来小乌龟通过这种办法从企业挖掉了多大一块肉。裴国光说人家,其实他们这几个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裴国光就给自己核销了10多万的费用,还故作姿态地补交了5000多元的现金销账,他一个分管财务的哪来的那么多开销?柳海洋更好笑,拿了一大把十几万的票据来冲账,其中竟然有十几张餐饮发票是同一天的。姜钧本想把他顶回去,可是看看那些海鲜大酒楼同一天开出来的发票的数额一共才1万多元,就给他批了。通过这次清理内部职工欠款,他不由想起了那句顺口溜:国企过去是口锅,不用干活有吃喝;国企现在是块肉,人人都能咬一口。南方集团就是最现实的例子,职工眼里的企业就是一块红烧肉,谁有本事谁就能多咬一口;企业领导就像做红烧肉的大厨,只要他想多吃多占,谁也无法阻拦。
“他妈的,老子是南方集团的总经理,这碗红烧肉要吃也只能老子吃,谁想吃谁就是找死。”姜钧在心里暗暗咒骂,决心采取一切措施不能再让那帮家伙从自己的嘴边抢食。
对柳海洋、小乌龟、裴国光这几个领导班子成员的报销他采取了从宽政策,当然不是他大方,只是他现在还不愿意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跟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他还需要他们的配合支持。如果在这些事情上跟他们斤斤计较的纠缠,说不定清理职工欠款这件事情就办不透变成了夹生饭。如果那样,他这头一把火烧焦了,今后日子就更难过了。迄今为止自己还是在南方集团这口泥潭边上转悠,这个泥潭到底有多深,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小心谨慎,摸着石头蹬泥潭,稍不留意就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现在他手里好赖有了300来万,再加上职工清欠收回来的资金,南方集团起码近期内不会发生断粮,屋里有粮心头不慌,有了这五六百万再混个一年半载估计没啥问题,有了这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也就有了机会。
在裴国光倾力合作的态势下,公司清理职工欠款的工作进展顺利,很快回收了将近200多万元的资金,比预期的结果好了许多。
李天来把车停在了一个叫做月亮海滩的地方,车刚停稳立刻便有许多招揽客人的女孩子迎上前来。姜钧看到海滩上有许多摆好的桌椅,便对郜天明说:“这么好的天气窝在房子里真是浪费光阴,不如就在露天更舒畅。”说完也不等郜天明表态,就朝海滩上走去。李天来抢先两步跑到海滩上在这个桌子上摇晃摇晃,那几把椅子上左按右压,最后才对他们说:“就坐这张桌吧,这张桌椅都稳当。”
三个人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姜钧对服务员说:“先搬一箱啤酒过来,我们喝多少就算多少。”
服务员显然都是当地的渔家女,粗手大脚,皮肤黝黑,做起生意来却有板有眼:“请问老板喝什么啤酒?我们这里有好泉纯生、雪海冰脾、南海特纯、还有黑岛、皮克……”
姜钧说:“有没有本地生产的?”
服务员说:“雪海冰啤和南海特纯都是本地生产的。”
姜钧又问:“这两种啤酒你们本地人喝哪一种多?”
服务员说:“都喝,我们这里的客人喝南海特纯的多一些。”
姜钧说:“那就来南海特纯。”
服务员又问:“老板要什么下酒菜?”
姜钧看看李天来,李天来说:“先来个卤水拼盘,再来个蒜蓉空心菜、酱油水螺、海蛎煎,就这些了,姜总你看行不行?”
姜钧问服务员:“你们这有没有奉送的小菜?”
服务员连忙说:“有的,五香花生跟油泡茼蒿。”
姜钧说:“这就够了,六个菜,咱们三个人,每人两个菜。”又问郜天明,“你再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郜天明暗自好笑,这位姜总倒挺有意思,人家奉送的两个小菜他也给算计到总数里去了,便说:“行了,不够再说。”
服务员又追问他们要不要什么主食,主食有炒面线、炒米粉、面线糊、白米饭、蛋炒饭……姜钧打断了她说:“先要这些,等一会儿我们要吃主食再要行不行?”
服务员连连答应着跑去安排了,片刻两个女孩子抬着一箱啤酒过来,姜钧对郜天明说:“喝啤酒讲究新鲜,不像喝白酒越陈越好,所以喝啤酒不能看牌子,名牌啤酒再好运过来再在库里压几天也不新鲜了,所以就喝地方自产的啤酒绝对没错。”
郜天明看得出来,姜钧的心情不错。姜钧先端起酒杯对郜天明和李天来说:“来,头一杯酒先干掉,为大海,为明月,也为南方集团有个光明的未来,干杯。”
郜天明喝了一半就把酒杯放了下来,李天来也只在杯沿上抿了一抿作了个样子,姜钧十分扫兴,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天来笑着解释:“我得开车呀姜总。”
姜钧指着郜天明问:“李天来要开车我不强求他,我干了你剩下半杯怎么回事?不给面子?”
郜天明说:“为大海、为明月干杯没问题,可是我不能为南方集团有个光明的未来干杯。”
姜钧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郜天明问:“你觉得南方集团还会有光明的未来吗?”
姜钧说:“我认为南方集团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郜天明说:“难,南方集团现在的问题不是未来光明不光明,而是牌子还能打多久。”
姜钧没想到他对前景的看法如此灰暗,更没想到他说话如此直率,觉得正面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不是时候,就边给自己倒酒边自我解嘲地说:“看来郜天明同志对我这个总经理没有信心啊。”
“我不是对你没有信心,而是对南方集团早就没了信心。姜总,你来了这么长时间,知不知道南方集团有多少职工?”
“这我哪能不知道,算上我64个人么。”
“那你知不知道这64个人里小乌龟跟柳海洋的亲戚朋友占了多少?”
姜钧觉得他这个问题太敏感,忍不住看了李天来一眼,郜天明说:“没关系,这话我当着小乌龟跟柳海洋的面都敢说。有30个!这些人都是他们用自己手中的人事权调进来的,自然而然也是他们的群众基础,同时也是南方集团的负担。像我们这样的国有企业,每安置一个职工,每年平均得负担5万元左右。光是养活他们,公司每年就得负担150多万。所以说,南方集团实际上已经成了柳海洋跟小乌龟的家族企业了。”
姜钧哈哈一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我就不相信黄总能那么糊涂,眼看着他们这么干。”
郜天明说:“你听说过59岁现象和夕阳效应吗?”
“听说过,不就是说许多人越接近退休,心理越难以平衡,为自己、孩子、今后考虑得更多了,或者对工作放任不管,或者开始向国家的口袋伸手,逐渐就堕落了。”
“黄智倒没堕落,也没有向国家的口袋伸手,即便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胆。他在最后这一两年,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平安降落,对黄智来说他们闹的那一套都是小把戏,没必要跟他们较真。况且,柳海洋小乌龟跟上面也都有不清不楚盘根错节的关系,那个时候谁都认为南方集团将来就是他们的,所以黄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自己能平安降落就万事大吉了。来,姜总,我们还是为大海、为明月干杯吧。”郜天明的话让姜钧想起了王部长,显然,那个王部长就是柳海洋、小乌龟的关系之一。他倒也不愿意多谈黄智的事儿,于是举起酒杯对郜天明让了一让,咕嘟嘟把一杯啤酒都喝了下去。
李天来连忙斟酒,姜钧问郜天明:“董事会报告准备得怎么样了?”
郜天明说已经完工了,明天就可以提交给他审阅。姜钧听到郜天明这么说,心里稳当了很多。郜天明的稿子他也过了一遍,感觉大不一样,语言通顺流畅不说,关键的是他想说的话报告上都说了个透彻,而且论点鲜明,论据充分,有理有据。仅就报告本身而言,相信董事会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龃龉之词。尽管如此,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对郜天明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让他再改改。这也是当领导的手段或者说艺术,绝对不能让下面的人觉得这个领导好对付。
这时候服务员一样样上菜,姜钧胃口很好,菜都尝了一遍连连称赞:“想不到这种路边摊的菜味道居然做得不错。”
李天来默不作声,谨遵职守,他今天的任务就是三陪:陪吃陪喝陪听。所以他一直紧紧盯着他们的酒杯,谁喝了就赶紧给谁倒满。
郜天明给姜钧解释:“这些摊位都是海边的渔民开办的,他们的菜都是家常做法,再加上天天都是这几样,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像你这种吃惯了大酒店那种中看不中吃菜品的人,偶然来光顾一下换换口味当然觉得新鲜。”
姜钧说:“你可别胡说,谁他妈吃惯了大酒店?这儿没别人你说说倒没关系,要是有上级领导你这么说不等于给我上眼药么?”
姜钧这糙得掉渣的话反而让郜天明觉得亲切,一下子就拉近了跟姜钧感情上的距离。因为这让他体会到姜钧这阵并没有把自己当成领导,而仅仅是他的一个同事、朋友而已。他却不知道,这正是姜钧练成的一套功夫,领导适当的时候跟部下说几句粗话,适当的时候有限度地谴责对方,反而会拉近对方跟你的距离,抹平领导跟下级的界限。
果然,郜天明立刻上钩,主动起身给姜钧倒酒,挺近乎地对姜钧说:“姜总,你年龄比我大,我叫你一声老哥。来,别的不为,就为你来当南方集团总经理的勇气和傻气干一杯。”
姜钧说:“你先等等,你说为我的勇气干杯好理解,为我的傻气干什么杯?我怎么傻了?”
郜天明说:“你如果来之前知道南方集团的情况,可你仍然来了,那你就是有勇气。你如果来之前并不知道南方集团的情况,一听说当总经理就兴冲冲地往这跑,那你就是傻气,不管是勇气还是傻气,反正你来了,总经理当上了,小乌龟柳海洋那帮王八蛋傻眼了,这就值得庆贺,我先干为敬。”
郜天明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见姜钧端着杯子发愣没有喝,就问:“姜总,怎么不喝?不接受我敬的酒?”
姜钧真的有点搞不明白,任命他到南方集团是人家给他的一个大馅饼还是大陷阱。他问自己,如果自己之前了解真实情况,他还会不会来?他想可能照样会来,终究从一家国企的处级干部变成另一家国企的局级干部,诱惑力足够大。脑子里这样想,嘴上却对郜天明说:“我确实有点傻,说实话,早知道这个样子我真就不来了,还不如在哪个工业协会当个副会长之类的公务员。虽然没啥权,可是舒服稳定,钱也不少挣。”说着,他也喝干了杯中酒。
郜天明酒量不行,却是实心眼儿,觉得跟姜钧挺近乎,来者不拒。这几杯啤酒喝得急了点儿,脑子已经开始晕乎乎,话也多了起来:“姜总,你这一来‘海龟帮’的希望破灭了。”
姜钧问他:“什么海龟帮?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个海龟帮?”
郜天明说:“海就是柳海洋,龟就是小乌龟,他们俩是海龟帮的头头,左膀右臂是糖三角和李大宇。你这一来呀,海龟帮可是大失所望啊。首先,柳海洋当总经理的希望破灭了;其次,小乌龟跟裴国光当副总经理的希望暂时也难以实现了;再次,小乌龟跟柳海洋把南方集团变成个人财产的目的也难以达到了。还有,那些亲戚朋友跟着鸡犬升天各得其所的愿望也达不到了。你想想,你有多少人恨啊,所以么,你出来进去都得小心点儿,别让人打了黑枪,或者别让人给你后背上插刀子。”
姜钧让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半真半假地问他:“你说真的有人会对我实施暴力?你别制造恐慌好不好?我这人胆小。”
郜天明说:“我说的打黑枪、背后插刀子只是说背后告黑状,当面装人样,这是海龟帮最擅长的事情。想当初我刚刚调来的时候,他们就到处告状,说黄智搞近亲繁殖,拉帮结派,培植个人势力等等,上面还专门派人下来调查,把黄智闹得不得安稳。其实是柳海洋跟小乌龟为了排挤我给黄智施加压力,因为我当时也是办公室副主任,柳海洋认为我调过来就是黄智想排挤他,小乌龟当时是人事科长,我就更成了提拔他的绊脚石,所以他们一方面在黄智面前表现得百依百顺,什么事情都尽心尽力,包括合法不合法的事情都替他办;另一方面却又写匿名信到处告状,结果黄智终于中了他们的套儿。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拉帮结派,表现自己公平正直,把我从总经理办公室调出来安排去搞贸易;贸易有了货款纠纷,就又把我弄到了清欠组,提拔柳海洋当了总经理助理兼办公室主任,提拔小乌龟当了办公室副主任,仍然执掌人事大权。再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越来越出格了,连我都想不通黄智到底怎么了,柳海洋跟小乌龟成了南方集团实际上的主人,黄智对他们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好像完全成了他们的傀儡。按照我对黄智的了解,他绝对不会那么庸碌无能,更不会容忍自己大权旁落。我有时候甚至想,这帮家伙会不会对黄智施了什么精神控制之类的邪术?”
说到这儿,郜天明喝了一口酒继续往下说:“你来这么长时间感觉怎么样?”
姜钧当然不会对他说自己的真实感受。他的酒量大,几杯啤酒下去脑子反而更加清醒了,听到他这么问,就淡淡地说:“还可以啊,我们领导班子几个人合作还比较顺。”
郜天明连连摆手:“算了,什么顺不顺,你说顺,有两个可能,一是明明不顺,可也得违心地说顺;二是自己觉得顺。那不过是你的幻觉,还没遇到利益的冲突,到了真格的时候你就知道不顺是什么滋味了。”
姜钧微笑,脸上也微微发烫。他也知道,目前“顺”的基础非常脆弱。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既小心翼翼地维护这难得的“顺”,又要坚定不移地朝自己的目标迈进。在统一意见跟坚持原则之间保持平衡,是他天天都要完成的作业。没想到,今天跟郜天明在酒桌上竟然意外得到了许多过去并不了解的情况,也突如其来地受到启发:争取群众支持,建立广泛坚实的群众基础。不然,上级来考核干部,职工评议打分的时候,这么多职工是人家的亲戚朋友,人家再稍稍做点工作,给他评个不称职让他灰溜溜地下台走人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到这儿,他问郜天明:“你觉得裴国光那个人怎么样?”
裴国光是他拉拢成功的第一个集团领导班子成员,对这个人的人品他却一点都没有数,尤其是靠他掌管财务大权。如果没有充分的了解,今后的使用上就会很盲目。
“那是一个小刮刮,只要是公家的,只要有机会,没有不想刮进他自己家的项目。”
“是吗?看样子你对他也有成见啊。”
郜天明激动了:“我对他没成见,我跟他个人也从来没有冲突,我是看不起他的为人。我还是用事实说话吧。我敢肯定,你刚来不久,他就向你汇报过,国税局来找麻烦了,是不是?”
姜钧点点头:“还真有过。”
郜天明哈哈大笑:“这小子,又玩这一套了,欺负你刚来不了解情况。实话告诉你,他和国税二分局通着呢,不时勾结起来制造点麻烦,然后就以摆平税务的名义,大吃大喝玩个痛快,然后还能开出各种发票从集团替自己挖一块,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过去黄智也让他懵得一惊一乍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让小乌龟了解了内情,告了他一状,黄智后来就不吃这一套了。如果他说有国税二分局的找麻烦,黄智就说按国家法律办,该缴税就缴税,该罚款就罚款,然后再从集团内部查找原因,追究责任,谁造成的损失谁负责,一回就把他的毛病治了。哈哈哈,没想到,你刚来他就又趁空捞了一把。”
姜钧心里憋气,如果真是这样,他估算裴国光至少捞了5万多元。
郜天明又说:“你来了以后换车了吧?”
姜钧不知道换车又有什么猫腻,点着头说:“是啊,换了,我和柳总都换了,群众有反映吗?”
郜天明嘿嘿笑:“群众哪管这种事吗?只有裴国光才会折腾。你可能不知道,换下来的旧车都让裴国光2万元一辆买走了。那两台车每一台买的时候都是二三十万,折旧后实际价值走二手车市场也至少有10万元。裴国光转手10万元倒卖了,自己留了一台当私家车,一进一出净赚6万元,又白落一台车,真不愧是财务总监,赔的都是国家,自己能赚就赚。”
姜钧再次惊讶,当初换车的时候,裴国光请示他旧车怎么处理,他没当回事儿,让裴国光斟酌着处理。后来裴国光告诉他车已经到了报废期,只能当废铁卖,一台车卖了2万元,没想到那个瘦猴真比猴还精,转手就赚了6万元,还白得一台本田雅阁。被人蒙骗的感觉很不好,被自己的下属蒙骗的感觉更不好,一股怒气从姜钧心底升起,面红耳赤起来。
郜天明嘻嘻哈哈给他斟酒:“老板,别生气了,裴国光就是那样人,铁公鸡从他手里过,他都要刮一层屑沫下来。不光对你,在黄智时代,他就没少捞,你心里明白就行了。”
“我来之前的事情我管不了,”姜钧忍住气,心里又有了主意。他慢条斯理地对郜天明说:“我对干部的认识是现实的,就是看他是不是能认真完成我的工作任务,所以你从现在开始,放下思想包袱,一切从头开始。你现在已经回到了总经理办公室,今后文秘方面的工作就全面管起来,跟李天来好好配合,别搭理糖三角,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郜天明眯缝了眼睛看他:“姜总,你该不会让我干违法乱纪的事吧?”
姜钧笑了:“你净胡扯,我是什么人?是堂堂国有企业的总经理、党委书记,不让你们做违法乱纪的事才是我的职责,我怎么可能让你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昵。”
郜天明说:“我的意思你没明白,我是说只要不是干违法乱纪的事情,什么工作我都接受,不过,能不能干好可就不一定了。”
姜钧心里一动,我何不给他多安排点事干?便又给他下达了一项工作任务:“写稿那种事情不是天天都有,该办的时候办,平时你没事也不能坐在办公室白拿钱对不对?我……”
郜天明打断了他:“姜总你等等,这话可得说明白,不是我不干工作,而是人家不让我干工作。当然,我自己也有亏空,让人家抓住把柄了。”
姜钧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过去的事情我不管,只看现实表现,我只能把我任期内的事办好。所以,你从明天开始,除了把公司的文字工作,包括文秘工作抓起来,还有党务上的一些事情你也负责起来。我们是国有企业,是有党组织的,党的工作也绝对不能放松。”他顿了顿,看着郜天明说:“不过,职务、级别等等这些事情我现在没办法对你明确,你就先这么干着,你有没有意见?”
郜天明脸上放光,举起酒杯对姜钧说:“姜总,我敬你一杯,你安排的事儿我保证当回事儿就成了。我需要的是工作,是信任,是理解,这些东西你今天都给我了。职务级别那些事儿我早在10年前就已经没多大兴趣了。”
姜钧跟他碰了杯,干了。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给所有景物镀上了淡淡的金属光泽,让所有景物都显得柔和起来。远处海面上,停泊的船只闪闪发亮的夜灯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道宽阔的灯光倒影,活像黑黝黝的海面上被谁开辟出了一条条金光闪闪的大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天来知道他们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就对姜钧说:“姜总,挺晚了,回不回去?”
姜钧挺怵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守那三室两厅的房子,就说:“这么好的月亮急着回去干吗?再待会儿。”
郜天明也说:“李主任你要是家里有事儿你就先回去,我跟姜总再待一会儿,回去我们打个车就行了。”
李天来嘿嘿笑着说:“我哪有家?家还没过来呢,集团效益好了,稳定了,家才能过来,所以说啊,我们的命运都捆到了集团这条船上了。退一万步说,别说我家没过来,就是过来了,有事儿我也不能把领导扔在这儿跑回家呀,我是怕天晚了海边上凉,你们感冒了。”
风景、海涛还有话题都让姜钧感觉非常好,便吩咐李天来:“吃也吃得差不多了,喝也喝得差不多了,天来,去要一壶好茶来,咱们继续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