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前后那几天的忙碌总算过去了。黄智在遭到张胖子攻击的当天下午就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姜钧,然后长出一口气颇有感慨地说:“干一辈子,可算是平安着陆了。”
姜钧对他的感慨并不认同。他也在企业里干了半辈子,并没有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反而,他认为能在国有企业当一回一把手,痛痛快快活一场人,只要胆大心细,无论如何都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所以这是一个人的福分、运气。他现在就再一次有了这个福分,再一次交了这个好运。他把这看作老天爷对自己的恩赐,正准备抽空到开发区著名的黄庙里去给佛爷美美地烧几炷高香,祈求佛爷继续保佑自己升官发财万事如意。
黄智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你别受我的影响,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强,观念新、有魄力,肯定会比我们干得好。”
黄智没有再提张胖子发难的事儿,姜钧也没有,两人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不过当黄智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却把这番话跟张胖子闹事联系了起来,觉得黄智是因为张胖子当着新来的领导面闹事丢了面子,心情沮丧所以才会说出这么一番非常消沉甚至有几分伤感的话来,便拐着弯儿安慰他:“在企业里当领导,尤其是当一把手,就是处在各种矛盾的中心,个别人不满意有意见也是难免的,您别太在乎了。”他这番话是黄智把钥匙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说的。
送走了黄智,姜钧开始行使他的总经理职权,第一步当然是召开领导班子会议,一方面听听其他几个头头对公司情况的说法和对今后工作的意见,另一方面也对那几个头头发布一下自己的经营打算,也是正式上任的象征。
会议就在姜钧的办公室开,柳海洋、小乌龟坐在姜钧对面的沙发上,“赔个光”财务总监裴国光孤零零地坐在窗户下面的单人沙发上。裴国光整个人就是一块骨头,皮肤的颜色是黄土高坡的那种蜡黄,体型让人想起瘦骨嶙峋的冬天枯柳。那张鸟雀一样的瘦脸上戴着一副方框黑边眼镜,像极了旧社会的账房先生。
说是开会,实际上是谁也没什么正经话说。姜钧刚来,对公司情况还不了解,名义上是说说他对公司发展的想法,实际上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说了些坚持效益第一、坚决完成公司的利润指标等等套话废话。
小乌龟提出公司上半年效益不错,应该给职工发半年奖了,每个职工平均1万元:“这是惯例,按人均1万元发奖,公司领导拿平均数的10倍,处级干部拿平均数的5倍,科级干部拿平均数的3倍,剩下的由普通职工均分。”
姜钧想,这是牵涉到职工切身利益的大事,如果这是惯例,到自己这儿也不能坏了规矩,省得刚来就让职工骂,于是便征求裴国光的意见。
裴国光说:“你们看,我没意见。”可是那个表情却告诉大家他有意见。
姜钧追问他:“你是说对这件事情不表示意见弃权,还是同意发奖金?”
“怎么着都行,反正想发也没钱。”
柳海洋有意要把第一次办公会议弄得稀里糊涂,一开口先调侃裴国光:“郜天明说了,咱们公司的效益不太好,关键就是老裴的名字不好。裴国光就是赔个光,管财务的叫这么个名字,太不吉利,换换,换个好名字。”
裴国光不高兴了,瘦脸缩成了一团硬邦邦的干馒头,还是棒子面的:“你柳总要是能给南方集团交1万元的利润,我马上就改名,连姓一块改,改成挣大钱。”
姜钧不知道裴国光说没钱发奖金是真话还是开玩笑,想问当着柳海洋和小乌龟的面又不好问,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担心引起话头他们嚷嚷起来,把这上任后的头一次会议开砸了。于是,他开始和稀泥:“这事先放下,过后再议,今天重点研究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项目还有什么问题。”
小乌龟开始发表意见,听着还像是几句正经话。他说公司开发的南山小区已经交工了,三幢楼摆在那里没人买,关键就是配套设施没有跟上,路没修,水电都是临时线路,配套费还欠市政府的,人家不发证,这些工程就没办法干,每个月光是付给银行的利息就得几十万。这样摆下去非赔惨了不行,得抓紧交纳城市配套建设费,投入完善配套设施才行。姜钧问他还得投入多少钱,小乌龟说整个算下来得投入500多万,先期投入100万就可以开工,3个月配套设施就能完工,只要配套设施完工,楼盘就可以卖出去了。这片小区开发投入了将近7000万,银行贷款3000多万,楼盘卖出去能很快收回投资,还能赚2000多万。
姜钧就想拍板投钱,看到裴国光满脸不屑,就问裴国光的看法。裴国光没吭声,半晌才说:“追加投资的事儿干脆别想,想追加也没钱。”
给不给这个工程追加投资可以商量,刚才听裴国光说发奖金没钱,他还没太在意,以为他是跟柳海洋闹别扭。再一次听裴国光说想追加也没钱,他不由就有些紧张。按照审计报告和黄智的情况介绍,姜钧觉着南方集团账上至少也得有两三千万的流动资金,可是裴国光却说没钱,他这个没钱是什么含义呢?是说没闲钱投给南山小区建设,还是说南方集团账上根本就没有资金呢?
柳海洋说:“怎么没钱?要是没钱就是让你赔光了。”
裴国光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不搭理他,脸上却浮起来一层红潮,说明他心里挺愤怒。
姜钧问裴国光:“你说说看,怎么个没钱法?”
裴国光说:“账上没钱。”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姜钧本想盯着问他一句,可是看看他那张跟晾干了的死面窝窝头一样毫无表情的瘦脸,就没有再问。
小乌龟接过话头说:“这是开会,不是谁跟谁斗气,如果不投入,上亿元的资金就那么扔在那里压着,造成的损失谁承担?”
柳海洋也说:“就是,该投就得投。”
姜钧说:“那你们的意见就是增加投入了?”
柳海洋跟小乌龟异口同声地说:“应该增加投入。”
裴国光没有吭声,姜钧追着问他:“你呢?你的意见呢?”
裴国光说:“我没意见。”
姜钧说:“你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没说我同意追加投资。”
姜钧说:“那你是不同意追加投资?”
裴国光说:“我也没说我不同意追加投资。”
“那你是什么意思?”姜钧也有些恼火,他实在适应不了裴国光这种绕口令似的对话方式。
裴国光说:“同意不同意都没意义,没钱说什么都是闲扯。再说,这种重大投资决策应该得到董事会的批准吧?”
南方集团名义上有个董事会,但实际上这种董事会比聋子的耳朵还不如。聋子的耳朵起码还是个摆设,每天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南方集团的董事会看不见摸不着,一年才开一次。董事们吃喝嫖赌玩够了,拿上纪念品和车马费,对公司的行政工作报告说几声好好好,然后便一哄而散,再也找不到影了。反正这笔投资都是公家的,谁也没掏自己的腰包,盈利还是亏损跟每个董事一点儿都沾不上边。谁也不指望靠南方集团挣钱养活自己,所以谁也不想管南方集团这摊子事儿,谁也都明白自己管不了这摊子事儿。可是,根据企业章程,有些重要的事儿,比如对外重大投资项目的确定,公司主要行政领导的任命和罢免,还是要得到董事们象征性的同意。比如姜钧到南方集团担任总经理,就得经过董事会批准。
姜钧说:“项目已经由董事会讨论通过了,现在是追加投入,是不是需要经过董事会讨论,回头我请示一下国资委汪主任。可是不管需不需要经过董事会,我们自己首先要有个意见,起码我给国资委汇报的时候,要有个集团的意见吧。”
裴国光说:“报不报董事会都没用,即便董事会同意扩大投资,董事会能给钱吗?还得我们自己张罗钱,没钱用什么投?所以我说我没意见,因为有没有意见都没有用,一句话,没钱。”
柳海洋也莫名其妙:“怎么能没钱呢?根据审计报告,咱们公司流动资金少说有两三千万,哪能500万都拿不出来?”这也正是姜钧想知道的,柳海洋替自己问了出来,他就看着裴国光等着听他怎么说。没想到裴国光对柳海洋的质问充耳不闻,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心不跳,就是不吭声。小乌龟也追问他:“哎,你可别真成了赔个光,这可不对呀,公司的钱都上哪去了?”
裴国光真有韧劲,任他们追问,就是不吱声。姜钧也忍不住问了他一句:“那咱们手头的流动资金到底有多少?”
裴国光说:“公司的账目情况属于财务机密,我只能向你个人汇报。”
柳海洋极为不满,也极为任性:“行行行,你个别汇报吧,别让我们把你的机密泄漏了。”说着抬起屁股就走了。
小乌龟也说:“姜总,再没啥事我去给国资委刘副主任安排一下接待方面的事情。”
金秋十月,滨海开发区的日平均气温维持在20℃左右,进入了旅游最佳季节。省城的领导和百姓纷纷向滨海开发区蜂拥而至,不同的是领导是视察工作,国家埋单;百姓是旅游,费用自理。省国资委的刘副主任就是这大批涌入开发区的人潮中的一员。刘副主任姜钧不熟悉,小乌龟柳海洋他们更熟悉,人家来之前打招呼都直接找柳副总或者干脆就找肖助理,甚至裴国光这个瘦猴在国资委都有自己的关系户。姜钧跟国资委却没有任何过硬的关系,还是经过小乌龟、裴国光或者柳海洋才知道谁谁要来了。来的人也都是根据关系,谁的人由谁出面陪同吃喝玩乐。他来了不过才十几天,这种事儿已经好几起了。
姜钧对小乌龟说:“你去忙你的吧,刘副主任到了接待方面的事情就按惯例安排吧。”
糖三角见柳海洋跟小乌龟都撤退了,也起身请示:“姜总,还记不记了?”
姜钧说:“散会了还记什么?”
糖三角就夹了记录本悄悄退了出去。
接着,姜钧问裴国光:“好了,该你说了,我们账上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裴国光说:“80万。”
“什么?”姜钧像是屁股底下突然炸响了一颗炸弹,猛地从座椅上蹦了起来:“80万?”
“对,80万。”
“钱,钱都上哪去了?”他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心里却闪电般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完了,上当了,白高兴一场,以为天上掉下来的是猪肉馅饼,捡起来掰开一看才知道里面夹的是牛粪。
裴国光说:“大部分都压在了长期投资项目上,还有几笔正在运转的贸易货款没有回来,另外还有一些应收款没有收回来。下个月的报表上就能详细地体现出来,不过眼下账上真的只有80万元。”
姜钧的脑子乱了,审计报告,国资委领导的谈话,自己得到升职时的迷惑和兴奋,今后怎样谋取利益,马上抓紧回笼资金,还是干脆再办一回改制拍卖捞一把就跑……种种念头一起涌到他的脑袋里,把脑子搅成了一锅粥。
裴国光的声音像慢慢浮上水面的尸体,给他展现了一幅恐怖而又现实的场景:“我们公司人均月工资是4000元,每个月工资就得25万多,固定费用每个月得50多万,其他应付款项没有50万也下不来,账上的钱仅仅够我们维持半个月……如果按人均1万元提奖金,光是奖金就得60多万,那就连一天都维持不了了。”
姜钧坐回椅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冷静。他忽然非常讨厌眼前这个大瘦猴,很不客气地问:“我来之前仔细看了黄总的离任审计报告。根据审计报告,不应该是这个情况,公司已经到了这种状况,财务一直是你主管,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裴国光不屑地笑笑:“姜总,现在马上重新审计,写出来的审计报告跟上一个报告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审计报告并没有不真实的地方。”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钱都到哪去了?”
裴国光换了个坐姿,开始给他解释:“审计报告上说的是企业总资产情况,我说的是账上现在有的现金,不是一回事儿。比方说吧,审计报告说公司的资产情况,南山房地产开发我们投入了1个亿,审计报告上体现出来的就是我们拥有长期固定资产1个亿。可是没有对南山小区专门审计,这1个亿的资产到底是增值了还是亏损了,审计报告上没有体现出来它的动态盈亏,只是根据我们公司的报表罗列了上去。要是按照项目报表来看,这块资产已经升值到了1亿4000万,那虚数就更大了。其实这个项目如果兑现成现金,至少要亏损3000万。再比如……”
姜钧打断了他,问道:“你说按照南山小区的报表虚数就更大了,是什么意思?”
裴国光愣怔了片刻,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轻咳一声才说:“南山小区我们前前后后投入了7000多万,另外还有银行贷款3000多万,拖了6年,卖出去的房子不到20%。据我所知,这个项目目前的资产负债率已经达到了80%,也就是说,这个项目投入的资金如果归还了银行贷款,实际上资产连4000万都不到,亏损了3000多万。如果我们再增加投入,就像石沉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
姜钧觉得自己在做噩梦,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知道疼,断定自己没有做噩梦,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这件事情黄总知不知道?”
“不知道。”
姜钧对他这种模糊不清的回答方式没了耐心:“你今后说话能不能清楚点?你是说你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还是说黄总不知道?”
裴国光说:“我是说我不知道黄总知不知道。”
姜钧又问他:“这件事情你给黄总汇报过没有?”
裴国光摇摇头:“我没有汇报过。”
“你为什么不给黄总汇报?”姜钧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为什么光给我汇报,等着让我下不来台是不?”
“黄总用不着我汇报,这个项目的情况他跟我一样清楚。”
“那他就应该如实向董事会汇报,如实向审计组汇报呀。”
“不知道,对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知道黄总是不是向董事会汇报了,反正审计组的报告没有体现出这个项目的实际情况,其他几个长期投资项目也是这种情况。”
“可是审计组不可能对这些情况审计不出来呀。”姜钧抱了一线希望,他希望裴国光说的情况只是妄自揣测,是捕风捉影的臆断:“你说的这些有根据吗?”
裴国光轻蔑一笑说:“离任审计,来审计的和被审计的都是国资委自己人,能过得去就过得去,谁会那么较真?靠国资委内部财务部组织的审计组来审计,能审出什么名堂?”
姜钧忽然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柳副总和肖助理他们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不知道,噢,我是说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过按说他们也都不是傻子,要真的说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现实。”
“哼,你的意思黄总就是傻子了?”裴国光又是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姜钧却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黄总、柳海洋、小乌龟他们对公司亏损的严重情况不会不清楚。像是替他的想法作注解,裴国光这时候又说了一句:“其实公司这些长期投资项目的情况公司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谁也不愿意说罢了。”
“为什么?”
裴国光又是暧昧一笑,不正面回答。姜钧烦透了他这用暧昧笑容对付自己的做法,对裴国光严肃地说:“你是财务总监,你想一想,如果公司的投资项目出现了严重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是长期存在的,你明明知道却放任自流,既不积极采取措施,又不向领导汇报,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还有,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别老是含糊其辞。我这个人比较笨,不善于通过别人的笑容来理解别人的意图。”
裴国光让他说得脸红脖子粗,显然非常尴尬,也非常委屈:“姜总,按照正常情况,财务应该是总经理直接管的部门,财务总监有执行、咨询职能。其实我这个总监跟财务部经理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挂了个总监的虚名而已,给人家当个陪衬。再说了,这些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大家为什么都假装不知道?”
“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裴国光又是暧昧一笑:“有些事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也许多少话都说不清楚,慢慢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
姜钧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糨糊,晕乎乎像是处于半睡眠状态,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脚下的地板变成了沼泽,腿脚没有可着力之处,飘飘忽忽像是踩在棉花团上。
“姜总,你没事吧?”
裴国光的声音像是从十里八里之外传了过来。姜钧回到现实当中,晃晃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起来:“我没事,关键是这些问题怎么解决,要赶快拿出个方案来。”
“还要什么方案,赶快对这些项目进行全面评估,等有了结果再研究下一步的事儿吧。”
姜钧说:“这件事情还得上领导班子会议讨论讨论,不要再瞒着了,既然形势已经到了这么紧急的地步,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了。”
裴国光提醒他:“这件事情如果传开了,在公司职工里会不会引起慌乱?你刚来如果人心不稳可能就不太好了。”裴国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如果把这种情况包起来,仍然让南方集团的职工悠哉悠哉过太平日子,隐含的危机更大。就这么个局面,这个局面又不是他姜钧造成的,他怕什么?他就是要通过领导班子会议把这件事情传播出去,让公司所有职工都知道,好日子到头了。
裴国光看到姜钧老是走神,就说:“姜总,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姜钧说:“说啊,说出来我才能知道该不该说。”
裴国光板着脸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儿:“我们集团还面临着税务麻烦,国税二分局下了补税通知书,说我们二季度少缴了200多万的增值税。”
姜钧再一次让这个管财务的瘦猴吓着了:“怎么会这样?”
裴国光解释:“二季度黄小船的贸易五部做了一单生意,由于我们急着催款,就先给收货方开具了增值税发票。对方的款付过来了,可是我们的进货方却一直迟迟没有给我们开具增值税发票。这里面有个时间差的问题,按照相关规定,就应该按照我们开出去的增值税发票额缴纳增值税,只有等进货方的增值税也开具之后,才能抵扣。”
姜钧对税务方面的事情并不了解,他的兴趣不在这方面,于是便顺手把问题推给了裴国光:“这是你们财务的问题,合理避税,合法纳税是你们的职责,你们怎么弄出这种事情来了?有什么办法补救?”
裴国光说:“我们跟税务局的关系还不错,如果做做工作,让他们宽限我们一段时间,我们抓紧时间向供货方催要增值税发票,两相抵扣,我们不过就欠缴20多万增值税,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如果不做工作,人家公事公办,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不但要缴纳欠税,还要被罚款,罚款额最高可达税款本身的200%。”
姜钧不耐烦地说:“你们赶紧做工作,该怎么做你就去做,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同时抓紧时间,不行就派人过去,把供货方的增值税发票要回来,再拖我们就到税务局告他们。”
裴国光连连答应着:“好,我马上去办,做工作可能需要花一些钱。”
姜钧:“花啊,反正账上就那么几个钱,花光了大家都饿着。”
裴国光答应着起身告辞,姜钧又叫住了他:“账上只剩下80万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你回去立刻把公司近期内能收回来的资金情况和暂时无法收回的资金情况,还有整个财务状况给我搞个详细的报告,还有你作为财务总监对解决这些问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也要提出明确意见。”
裴国光说:“我把上个月的财务报表给您送过来。”
“我不要你的财务报表,你不是说了吗,财务报表都是编出来的,你让我看你们编出来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我要你书面的、文字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报表上借方贷方应收应付债权债务所有者权益那些玩意儿我全都不看,我要看钱都干什么去了,我们账上实实在在有多少钱,有什么办法把散在外面的钱弄回来。”
裴国光说:“那好吧,我尽力而为。”
姜钧说:“不是尽力而为,是要全力做好,我希望你拿出来的报告不要让我扔回去返工。”
裴国光走了,瘦骨嶙峋的后背显得有些驼,两条麻秆腿却仍然甩着四平八稳的八字。姜钧气哼哼地想,南方集团领导班子这几个脑袋,平常养尊处优,享受着副厅级待遇,出门小轿车,进门美酒佳肴,吃喝玩乐全都公家包着,心里想什么却谁也不知道,让他干点事儿就像是有多大的委屈似的。
从裴国光身上他又想到了刚刚认识的其他员工,这帮子人个个都是宝,上班炒股的炒股,看报的看报,闲聊的闲聊,没见过几个干正经事的。一说起来个个肚子里好像都有一股子气,似乎都是公司的债权人,尤其是那个张胖子,三天两头来找他谈工资问题、分房问题,从来没有说过他身上的外欠款追讨问题。现如今他已经搞清楚了,张胖子前几年搞业务的时候,把一批钢铁卖给了他朋友的单位,至今几百万的货款要不回来。那个郜天明,整天窝在房子里阴阳怪气的,活像天下人都是他取笑的对象,而且牛性特大。他姜钧好赖也是公司的总经理、党委书记,正经八百的厅局级干部,可是遇见他从来就跟没看见一样,还得他主动点头打招呼。黄智真不知道从哪里淘来这么一帮子人,就靠这帮子人公司的出路只有一条,吃光喝净破产倒闭。想到破产倒闭,姜钧恨不得马上就着手走程序,如果不是他现在还是代理,还需要那张正式的任命文件,他马上就要找体己的审计师事务所,把南方集团的老底儿给抖搂出来,进入破产变卖程序,再搞一次拍卖改制,捞一把一走了之。
姜钧给老婆挂电话。刚来的时候他打好了如意算盘,先把工作接了,正式上任之后抽个时间飞回去一趟,该带过来的东西也得带过来,为自己长期安营扎寨做准备。他来得非常匆忙,换洗衣服、日常用具,还有一些书籍笔记都没有带,按照原计划回家跑一趟这些事情就都办了。没想到接手的却是这么一个烂摊子,就像走路踩翻了下水井的盖子,盖子翻过来又夹住了脚,不但疼,还被固定到了那儿动不了了。
他只好给家里挂长途,老婆告诉他家里现在热闹非凡,很多人听说他提拔到滨海开发区当了南方集团总经理,纷纷登门拜访,有的前来表示祝贺,有的前来走关系想调进南方集团,还有的想把自己的孩子亲戚给调到开发区来,以至于家里整天像自由市场,门都关不严:“烦死了,你快把我弄过去吧,不然我真没法应付这些人了。”
他听得出来,老婆嘴上说是烦死了,实际上得意洋洋,便对老婆说:“我在这里还不稳定,今后是啥样也说不清。还有另外国资委有规定,南方集团绝对不允许夫妻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你的工作我这里也没办法安排,你一时半会肯定过不来,你就安心待着吧,瞅机会再说。另外,你不能对任何人做任何承诺,我可没办法替你还账。”
他老婆乖乖地答应:“你放心,我明白自己的身份,说了也不算。还有一件事你可得马上答复我,供销处的李天来前天到家里来看望我们,还送来了2万元,你说说这2万元能不能收?你要是说不能收,我明天就送回去。”
姜钧想了想进一步确认:“是李天来送过来的吗?”
“对呀。”
他明白,这2万元是李天来催账的,账就是赶紧把他弄到南方集团来。他现在确实需要有自己的体己人,不论做什么事情,南方集团这帮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还要靠自己人。况且,他拿了李天来10万元跑职位,跑成了,也就应该还愿了。
“你别管他,送来的你就拿着,他要什么我明白。”
他老婆听到可以收李天来送来的2万元钱,情绪立刻高涨起来,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一个人在外面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关怀完了以后又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开发区那种地方可是花花世界,你可得给我老实点,要是得上艾滋病,我饶不了你。”
“你赶快把我日常用的换洗衣服和我要的东西给我寄过来,废话少说,真得了艾滋病你饶不饶我都晚了。还有,你要是一个人待着烦,就到加拿大陪儿子去。”
老婆马上高兴了:“你说的是真的?”
姜钧郑重其事:“当然是真的,出去了打听一下,能不能办移民,如果能办移民就办移民,这件事情你抓紧办,需要多少钱告诉我。”他老婆连连答应着,姜钧还想再叮嘱几句,有人怯生生地敲办公室的门,他只好匆匆对老婆说:“先说到这儿吧,来客人了。”说着便撂了电话。女人就是这副样子,尤其是给你当老婆的女人,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只要一拧开,话就像自来水哗哗哗地流个没完没了,再想关上都困难。如果干脆把水龙头堵住,不让她发言,生活却又像缺了水,没了那份滋润。
放下电话,他拨通了糖三角的手机:“老唐吗?你马上给我写一份报告。”
糖三角惶惶然地问他:“写什么报告?”
“给董事会的工作报告,写好了交给我。”
其实董事会什么时候召开,他根本就没数,这要国资委安排,但是,现在就把报告准备好,有备无患,而且有充足的时间及时调整,这是非常必要的。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董事会召开,他正式成为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之后才能作最终的打算,否则,一切都是空的。
放下电话,怯怯的敲门声持续着,他喊了一声“请进”,进来的却是糖三角。刚刚放下电话,这人就出现在面前,显然,他一直在外边,没有听到姜钧应答就没敢进来,这倒让姜钧好笑:“你就在外面啊?有事吗?”
糖三角毕恭毕敬:“姜总,该吃饭了,到餐厅去吧。”
糖三角请他去餐厅,他一直窝在心里有点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明晰起来。他来了以后一直在酒店的餐厅就餐,后来才知道,这个餐厅是跟楼上的客房一起承包出去的。既然是承包,他在那里吃人家当然要记账算钱,他问过餐厅服务员钱怎么个付法,服务员告诉他是公司办公室签单;回来后他又问了糖三角,糖三角告诉他这是肖助理安排的,签过的单由公司作为接待费用核销,用不着他个人付钱。自己吃饭公家付钱,对于他这个当惯了国有企业总经理的人物来说,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儿。可是,在这里吃饭由小乌龟掌控核销,就让他有些警觉。一句话,南方集团人事方面的浑水他已经感觉到了,现在的问题是这潭浑水到底有多深,明白还需要时间和观察,没弄明白之前,谨慎是必要的自卫措施。
还是那句老话,说你有事你就有事,没事也有事;说你没事就没事,有事也没事。对小乌龟和柳海洋还有这个表面上跟孙子一样顺从孝敬的糖三角,他一概没把握,更没必要让一顿饭两顿饭的事情成了他们文章的主题。
他做出一本正经、清正廉洁的样子告诉糖三角:“今后我吃饭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解决,你通知楼下餐厅,从今天起我就不在那里吃了。还有,明天你过来跟我结算一下,我把前段时间的饭钱付了。”
糖三角的眼睛难得地绷成圆形:“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或者……”
姜钧用笑脸安慰他:“不是的,你别多想,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吃饭场合太正规了反而吃不饱。再说了,我自己吃饭当然应该由我自己付饭钱,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公款吃喝。就这样,你按我说的办,好不?”
糖三角满面疑惑迟疑不决地答应着走了,姜钧一点胃口也没有,起身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来到窗口前面眺望着脚下的街景。海滨冬天黑得早,才六点外面已经黑透了,街灯连成了一串串晶莹的星星,飞驰的汽车编织出流动的光河,色彩斑斓的广告牌霓虹灯将天空映照成了铁锈色,让人觉得脏兮兮的,姜钧心里突然涌上了“灯红酒绿”四个字。他叹了一口气,开发区是个好地方,可惜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泥沼,刚来时的兴奋、激昂和憧憬都变成了梦境,把他从美梦里唤醒的是南方集团的现实。姜钧叹了一口气,决心从今天开始自己找饭吃。
姜钧一进电梯的门,却碰到了郜天明。郜天明照样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表情,朝姜钧微微点头:“老板这么晚才下班?”
姜钧心里不痛快,冷冷地回答:“哦,你走得也挺晚。”然后两人就一路无话,面朝电梯的门。出了电梯姜钧问郜天明:“附近哪里有比较好的北方口味的饭馆?”
郜天明奇怪地看看他:“南方酒店的餐厅什么风味都能做,你何必舍近求远呢?想吃什么让他们做不就成了?”
姜钧说:“太贵了,吃不起。”
郜天明说:“再贵也用不着你埋单,怕什么?吃呗。”
郜天明的话让姜钧忽然一激灵,自己在南方酒店的餐厅里免费就餐,职工们不可能不知道,拿着工资吃白食,职工心里会怎么想?这证明自己对于吃饭问题的小心谨慎绝对是正确的选择。察觉到这一点,他赶快替自己解释:“要是公家埋单我就不怕贵了,今后我也不在那吃了,吃不起。”
郜天明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阵,姜钧坦然地看着他:“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附近哪有北方口味的餐馆?大众化的,不宰人的。”
“有哇,走我领你去。”
郜天明领他去了一家叫饺子王的饭馆,并且陪他吃了饭,两个人喝了啤酒,姜钧觉得吃得挺痛快,喝得也挺痛快。饭后郜天明埋了单:“我领你来的,让你埋单我不成了存心揩你油水么?下一次你埋单。”
姜钧没有跟他争,由他掏钱。他知道,他跟郜天明不可能只在一起吃这一顿饭,今后有的是埋单的机会。因为,吃饭闲聊的过程,他已经明确感受到了,郜天明对柳海洋、小乌龟他们敌意很深。按照正职最大的敌人是副手,副手的盟友就是正职的敌人这个简单逻辑推理,如果有一天和集团老班底的人发生正面冲突,这个郜天明绝对是用得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