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集团是省国资委直属的国有公司,经济实力雄厚,地处滨海开发区,既有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地理优势,又有享受优惠政策、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政经背景,是个极有诱惑力的大肉包子。总经理黄智年底就到站了,整整60岁。但是,他有高级职称,不论按相关规定,还是依据他在省内企业界的声望,如果他愿意,可以干到65岁。
尽管如此,黄智这一回却真不想再干了,因为省国资委主任换人了,由好友曹洪仁换成了对头汪玉麟。对于黄智来说,这个人事变化是致命的。尽管在位8年为南方集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是他也知道,这些贡献只有当人家承认的时候才能称之为贡献;如果人家不承认,那就不但不是贡献,还可能成为罪状。如果他继续恋战不舍,他所有的政绩一夜之间变成罪状是完全可能的,说到底,对人的评价靠的不就是一张嘴吗?而人的嘴又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所以,黄智急流勇退,求个平安降落,断然提出了退休申请。其实,他心里清楚,提不提出退休申请结果都一样,上面人换了,没有铁关系硬靠山,不提申请人家也不会让他再干了。
南方集团的董事会组成人员都是省国资委属下国有企业的领导。当年的国资委主任到邻省海滨开发区巡游,心血来潮,决心要在海滨开发区办一家直属的集团公司,作为省国资委成立后的一大政绩向省政府展示,便向下属各个企业发了通知书,要求各企业踊跃投资,投资底线为200万元。尽管关于组建南方集团的通知上明确表示,投资不投资完全自愿,可是,各企业愿意不愿意的,都慷慨解囊豪爽出血。因为,谁也不想为了200万得罪国资委,虽然各企业理论上都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但是人事任命权却牢牢把握在国资委手里,谁会为了舍不得200万元的国有资产而得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有些企业为了讨好取悦省国资委领导,避免上级觉得自己响应号召太勉强,投资额还大大超出200万,最高的一家金城公司一下子就扔进来2000多万。于是南方集团成立的时候,啥也没干,注册资金已经达到了8000多万。按照省国资委的文件精神,投资500万以上的企业,可以在南方集团的董事会里分到一个董事名额;投资1000万以上的企业不但可以分到一个董事名额,还可以得到一个监事会的名额。
正因为如此,南方集团的董事会格外超级,共有15个董事,董事长由省国资委主任兼任,副董事长由南方集团总经理兼任。当然,总经理也由省国资委提名,按照《公司法》还得董事会通过。从理论上说,黄智退休以后,集团董事单位的企业家们都有机会得到这个职位。
南方集团需要一个新的正厅级总经理,消息传出,省国资委系统渴望到滨海开发区风光一番、有志于再上一个台阶、企图在企业掌握实权谋些好处的人们立刻蠢蠢欲动,目标齐刷刷地锁定了省国资委人事部和各位主任。
姜钧是北方机械公司的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就在前不久,他完成了一项“伟业”:把北方机械公司给变卖了。北方机械公司原来是一家军工企业,生产步枪、冲锋枪还有手榴弹、地雷等等那些已经落伍的战争器具。改革开放以后,推行军转民,刚开始经营情况很不错。他们专门照顾人的“两头”,用生产武器的精密设备生产橱柜、碗柜、电饭锅、高压锅等等厨房炊具,也生产大便池、小便池、浴盆等等卫生用具。军工企业产品过硬,无论是厨房用的还是厕所用的,在市场上都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后来姜钧来了。他当了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吃喝嫖赌全报销,一年到国外潇洒五六次,心思全都放在了花钱上,很快就把这个企业带进了沟里。几年下来,企业就成了烂摊子,产品因为质量差、款式老而被淘汰,利税成了负数,职工的工资也开始拖欠。
这个时候姜钧也开始紧张,好好一个企业让他给干成了这副德性,他估计自己的下场可能比企业也好不到哪去。就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国家开始推行国企改革,破产、下岗、改制、重组、拍卖等手段,给北方机械这样的企业留了条后路。
北方机械公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摊子烂了,地皮、设备、设施,还有那块招牌仍然值钱,这就为姜钧杀出一条活路创造了条件。他利用国家推进国有企业改制的政策机遇,开始对北方机械厂进行美其名曰的“改制”。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难办,上有政策支持,下有姜钧的高智商,他找了一家体己的审计公司,对北方机械厂清产核资,然后以极低的价格把这座国有工厂改制为私营控股企业,对外叫股份有限公司。
让姜钧没有想到的是,那家买入北方机械公司的私营业主居然相当有良心,买卖成交之后,不声不响地给姜钧提来一大提包现金。送走老板,姜钧清点了一下,整整200万。对于姜钧,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原本他不过想给自己干垮一家国企找个借口、为自己寻个出路而已。没成想名利双收,不但个人得了丰厚之利,改制还成了新的政绩,报纸广播电视进行了充分的报道:北方机械公司在他的领导下,改制成功,一个濒临破产的老军工企业经过拍卖、重组变成了由私人控股的有限责任公司,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这件事情让姜钧恍然大悟,作为国企的领导,想发大财,企业管理好并不是机遇,企业干垮了才是机遇。变卖了北方机械公司名利双收之后,姜钧已经知足了,本来想找个机关轻松愉快地混到退休,这个时候传来了南方集团要换总经理的喜讯,他立即雄心再起,开始动作。他知道,这又是一次机会,如果超过了50岁,按照国内的行情他也就成了废物,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小兄弟李天来说了,李天来二话没说第二天就给他抱来了10万元钱:“姜哥,这是我的家底,你带到省城去,得活动,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行。你没听人家说吗,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要你没用,得跑也得送。”
李天来原是北方机械公司的供销科科长,跟姜钧一向来往密切,姜钧认为他为人非常仗义,对自己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其实,李天来对所有领导都能表现出这么一副忠心耿耿情投意合的模样来。如果不是因为经济上有些不清不楚,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密切,而且风声闹得挺大,凭着在领导圈子里的人脉关系,李天来早就是供销处的处长了。
看到李天来抱来的10万元现金,姜钧假模假式地做出了谢绝的姿态:“不行,这可不行,查出来我吃不了兜着走。”
李天来一句话就让他放心了:“这是我借给你的,你不是我哥么?等你有了再还我。”
“我要是办成了,绝对忘不了你。”姜钧顺水推舟,收下了这笔活动经费。
李天来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苟富贵毋相忘,如果真成了,姜哥把我带过去随便干点啥就成了。”
姜钧连连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其实,南方集团对姜钧来说,只不过是又一个赚钱的项目而已,凭他的资金实力,投资这个项目不敢说是小菜一碟,却也不是付不起钱。可是,既然李天来愿意投入,那就也给他一个投资的机会,卖了人情,自己也乐得省下10万元。姜钧又从自家的存款里提了20来万,加上李天来的10万元,30多万全部打到自己的信用卡里,斗志昂扬地来到了省国资委。
这场竞争极为激烈,狼多肉少斗争白热化,谋取这个职务的人明的暗的大有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劲头。以姜钧的条件只能排在第六位,前面还有五个障碍。姜钧泡在省城鏖战一个多月,30多万已经耗费了28万。这是一个节点,姜钧已经开始权衡是不是继续加大投入,再努力一把的时候,事情居然办成了。一个月后,省国资委专门派了人事部王部长护送他直飞南方集团,随身带着由他接任南方集团代理总经理职务的任免文件。
坐在飞机上,姜钧恍若梦境,再一次回味起了省国资委主任汪玉麟接见他时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汪玉麟已经60岁了,但他偷偷改了年龄,硬是缩水了3年,档案年龄才57岁。这老男人格外注重仪表,天气挺热却依然西装革履,头发染得乌黑,看上去还是个半大老头,外表缩水了足足10岁。汪主任对姜钧非常热情,握手让座倒茶。姜钧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发情期的耗子,抓抓挠挠一刻也平静不下来,恨不得马上知道事情的结果。他跟汪主任其实挺熟——现在的下级跟上级领导没有不熟的,即便暂时不熟也得千方百计搞熟了才行,不搞熟了很难混。跟汪主任过去就熟,这也是他对这次竞争有点信心的基础。
“经过国资委党组讨论,报省委组织部批准,准备给你安排个新的工作岗位,今天我代表党组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汪主任照例用这种官话跟他寒暄。其实,这种话是废话,本来就是他自己活动的,而且汪主任自己就接受了他20万的金卡,活动成功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可是,这种官话还是要说,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戏子说惯了戏词,平日里说话也喜欢念白一样。
“我服从组织分配,就是怕担子太重我的能力承担不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进可以理解为同意上任,退可以理解为谢绝新职;既可以理解为谦虚,也可以理解为虚伪。这种场合下,在官场上混过几年的人都会这么说。汪玉麟显然已经听惯了,像没有听到一样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情况是这样的,南方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要进行调整,原任的总经理黄智同志退下来了,人事部在我们系统内的几十家企业的几百个干部里反复筛选,经过党组讨论,决定让你去接这一摊子。南方集团你知道吧?”
姜钧是明白人,也是过来人,深知如今到国有企业当一把手意味着什么。谁当了国有企业一把手,谁就事实上控制了这部分国有资产的支配权,想发财想做官就都有了物质基础,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儿。想想,不费吹灰之力,成千上亿的资金就成了由你个人掌握的财产,这跟天上掉肉包子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是个超级大肉包子。别看那些国有企业的经理们天天叫喊收入低、责任大、担子重、太辛苦、付出和收获极不相称等等,可是真让他下台让位,那可就难了。尽管他的目标就是继续干国企一把手,可是经过激烈的竞争,这摊美差轻易如愿落到自己头上,还是让他有些不敢相信,南方集团总经理的职位竟然会这么便宜,才28万就能搞定?
当时,他进一步求证:“您是说让我去滨海开发区的南方集团担任总经理?”
“对,总经理、法人代表兼党委书记,行政级别正厅级。”
虽然国家早就说企业没有行政级别了,可是国有大型企业的干部配备实际上还是对应行政级别的,他目前是正处级,如果到了南方集团就成了正厅级,一步跨越两个台阶。当官的人中,这么走运,能够“跨越式发展”的人,除了背景极深的高干子弟,别的人想都不要想。他再次疑惑,难以相信自己仅仅花了28万就能谋到这么好的差事,难不成经济危机已经蔓延到了官场,连官价都跳水了?他原来的计划投入是100万,随身携带的30万不过是探路费而已。如果可能性大,就进一步加大投入力度;如果可能性不大,30万白扔了换个人脉也值得。
他差点问出来,组织上为什么会在本系统成百上千的处级干部里选中了他,而他才花了那么点钱。话到嘴边他及时打住了,这样一问,汪玉麟一定会以为他心存讥讽,或者厌恶他直白无耻,他的任命随时出现变数是完全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一步跨越两个级别总是一件好事,而且是提拔到开发区公司任职,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到手的桃子拱手让人这种蠢事他绝对不干。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兴奋显露出来。做到这一点很难,但他从汪主任的表情看出来,自己做到了。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意见?”
这种时候他哪里敢犹豫,这是机会,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机会。俗话说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他属于时刻准备着的那种人,绝对不会失去这次机会,连忙说:“没有意见,我尽力而为。”
汪主任说:“你对南方集团了解吗?”
他说:“我听说过这个企业,具体情况不了解。”
汪主任说:“南方集团的具体情况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免得你先入为主,影响你自己的判断。你去了以后多多了解情况,把情况摸深摸透,最重要的是要积极开展业务,创造良好的经济效益,现在不是都讲政绩吗?企业领导的政绩就是两个字:利润。很快我们就要安排各位董事到南方集团开董事会,你的任命要经过董事会讨论批准以后才能把任命书上括弧里的‘代理’两个字拿掉。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做好董事会的各项准备工作。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明天让人事部王主任陪你去。”
“这么急?”他惊诧地问。
汪主任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定了,就立刻办,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定点事儿到处跑风漏气,这会儿说不定你的事儿早就传过去了。明天上午的飞机,你先到位,把工作接过来,其他事情到位以后再说。”
姜钧以为谈话到此结束,便也赶紧站立起来,正准备说些客套话然后抓紧时间到人事部办手续,没想到汪主任突然问他:“你父亲他老人家最近身体还好吧?”
姜钧让汪玉麟给问懵了,不知道这位汪主任怎么突然想起了他爸爸,他自忖和汪主任的关系远远没有达到麻烦主任大人牵挂自己爸爸身体的那个程度。虽然和汪主任很熟,可是除非有特殊的关系,比方说汪主任是他爸爸的老同事、老战友,或者是他母亲的老同学、老情人等等,否则,汪主任不可能关切到他爸爸那里。据他所知,那些值得汪主任关切他爸爸的关系他一概没有。他爸爸是个老农民,天热躲在门洞里找风,天冷蹲在墙根下面等太阳,脸皱得像风干了的柚子,黑得像烤糊了的苞米面大饼,手粗糙得像搓板,至今还在老家坚守那一院老房子和几亩责任田。除了姜钧跟他老妈,没有谁会去关心。所以,当汪主任问时他竟然感动了瞬间,但一眨眼的工夫,他马上清醒了。汪主任的关怀不过就是一般性的对下级的客套而已,就像熟人见面了要问一句:“吃饭没?”“干吗去?”,对这种问话用不着认真,谁要认真回答谁就犯傻,一般都是挤出个笑脸应付一下而已:“吃了吃了,你吃了吗?”“没啥事儿,逛逛”。
他随即在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应付:“好着呢,谢谢主任关心。”
汪主任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傻了:“好啊,好啊,国家有幸,人民有幸啊,有机会请代问他老人家好。”
他实在想不通汪主任这番话从何说起,可是又不好当面问个明白,如果他反过来问汪主任:“我爸有那么重要吗?”或者更认真一点,“我爸身体好不好跟国家、人民有什么关系呢?”都显得唐突,甚至有反唇相讥的嫌疑,所以他只好继续哼哼哈哈地应付,“好、好,谢谢汪主任关心。”
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个名字姜钧,绝对不是辛苦操劳的“千钧重担”,看来真是财运亨通的“金钱万钧”。对他名字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分析判断,来自于两个不同的算命先生。那是在北方机械公司前景未卜的时候,姜钧本来不相信那一套,可是遇到了难过的坎儿,还是忍不住要往命运两个字上联系,似乎命运两个字就能揭示人生的一切。他先后找了两个名为大师,实则算命先生的人给他算过命,头一个算命先生说他的名字不好,姜钧就是“千钧重担”压在肩上,一辈子辛苦操劳;第二个算命先生说他的名字特别好,姜钧就是“金钱万钧”之意。第二个算命先生的判断让他心情好,他就多给了20元。看来,还是第二个算命先生说得对,这不,仅仅花了28万元,人家就把一家资产上亿的国有企业送给了他,真有点一觉醒来是春天,天上掉个大肉包子的感觉。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姜钧回想起这段经历,总有些如梦如幻的感觉,常常想躲到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笑它个地动山摇。
国资委对姜钧上任挺重视,派了人事部部长亲自送他,这让他挺得意,又有些心怀忐忑。得意的是对即将见面的南方集团的职工他将是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新主人,他即将得到什么样的接待可想而知;忐忑的是对人事部部长。省国资委人事部部长姓王,姜钧跟他一起参加过一个企业管理培训班,那时候他觉得人家是上级机关要害部门的领导,自己只是下面企业一个头儿,看人家得仰着脑袋,不好意思过于主动地跟人家交往,所以相互之间虽然都知道姓名,却也没有什么交情。王部长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工作性质造成的,话不多,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了几句天气好不好,飞机准不准时,滨海开发区气候怎么样之类的话,这些话加在一起还不够100个字,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一路上憋得挺难受。
好容易熬到下了飞机,在接机的人群中就看到有一个高大生猛的汉子举着牌子:姜钧先生。大汉的身边站了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可能是跟他一起来接人的。姜钧奔到牌子跟前先做了自我介绍,那人满面笑容、热情洋溢地跟他握手:“我是肖武贵……”姜钧愣了,暗想这人真谦虚,也可能这是开发区流行的新玩意儿。旧社会下级拜见上级的时候自称“小人”以示谦卑,如今开发区更发展成了下级见上级自称“小乌龟”,比旧社会更加谦卑了。
姜钧正在琢磨,那人接着往下介绍自己:“肖就是小字下面加个月字,武是文武的武,贵是珍贵的贵。”姜钧这才明白,人家的名字叫肖武贵,跟小乌龟音同字不同而已。再后来姜钧得知,南方集团的绝大多数人实际上就是喊他小乌龟。好在肖武贵和小乌龟虽然声调略有不同音韵却大致相同,喊他的时候只要在语音上略加修饰,肖武贵就变成了小乌龟,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人家是叫他的名字还是外号。
姜钧给小乌龟介绍陪同前来的王部长,小乌龟跟王部长却是熟人,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王部长问他:“你最近又创多少效益了?”小乌龟笑着说:“没有,最近光顾看报喝茶了,没顾得上创效益。”说着拦路抢劫似的夺过了他们手里的提包,领着他们就往外面走。王部长又跟一直赔了笑脸站在旁边的金边眼镜说话,见小乌龟已经朝外面走了,才想起来给姜钧介绍那个金边眼镜:“这是南方集团公司的柳副总,柳海洋。”
姜钧想不到柳海洋亲自前来接他,也想不到人事部王部长跟柳海洋是熟人。柳海洋其人其事他倒是久仰久仰,这位副总的爸爸是黄河金属冶炼厂的厂长,前几年趁原物料价格飞涨的时机,给工厂和他们家都挣足了利润。有了钱自然底气就足了,上下左右的关系也都好理顺了,金属冶炼厂很快获得批准,变成了黄河金属集团公司,他爸爸也由厂长变成了总经理,行政级别虽然没有变,称呼却高档了许多。
企业和个人都有钱了,一顺百顺,紧接着,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企业家等等多得数不清的荣誉称号像阳光雨露一样纷纷哺育到他爸爸的身上。这种人自然也是报纸电视上的明星,虽然他仅仅是个国有企业的总经理,行政级别正处,名声却已经跟国家总理差不多了,起码在他们那个省跟国资委系统是这样。
南方集团组建之初,柳海洋他爸爸给儿子在南方集团谋了个差事,柳海洋火借风势,几年就从办公室主任干到了副总经理。想到柳海洋今后就是自己的搭档和助手,姜钧便想跟他多亲近亲近,柳海洋却顾不上跟他亲热,一心一意地跟王部长说个没完没了。王部长跟柳海洋聊起来话挺多,互相之间问东问西。王部长还专门关怀柳海洋的父亲,问他父亲来过这边没有,柳海洋说来过,然后就开始吹嘘他父亲来的时候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怎么接待,分管工业的管委会副主任怎么亲自陪同等等。显然,他们对对方的情况都挺了解。这时候姜钧才明白王部长不是话少,而是跟他没话,自己这一路上实际上是受到了冷落,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怎么说,堂堂柳公子亲自前来迎接他,他心里还是挺受用,也不敢怠慢,赶忙挤出满脸灿烂跟他握手,一边连连说着谢谢,一边抱怨小乌龟:“也不早点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看看这事闹的,真不好意思。”
柳海洋这才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跟姜钧握:“欢迎欢迎,黄总在办公室等你,晚上给你接风。”几个人来到汽车边上,小乌龟跑下来拉开车门,柳海洋也才给他介绍小乌龟的身份:“小乌龟是咱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分管人事、总经办和接待工作。”原来小乌龟并不是司机,而是总经理助理。
柳海洋请姜钧坐前面,可是有人事部王部长在场,姜钧不敢僭越,请人事部王部长坐前面,王部长看样子也明白这个规格,坚决不坐前面,两人在车下面如同日本相扑运动员较劲一样推来搡去。小乌龟说:“干脆咱们按中央首长的规格办,领导都坐后面。”说着拉开了后车门,王部长让姜钧先上车,他当然不敢,非要让王部长先上,两人又推搡起来。小乌龟笑着说:“两个车门,来,一边一个。”说着绕过车头又拉开了另外一面的车门,姜钧跟王部长这才一边一个钻进车里在后面坐了下来,柳海洋就坐到了司机旁边的座上。
路上小乌龟的车开得飞快,柳海洋提醒了他三次:“小乌龟,你慢点,又没急事儿。”小乌龟对柳海洋的提醒理都不理,车速一点也没有降下来。姜钧暗暗诧异,想不通凭什么一个助理对副总的吩咐可以置之不理。
柳海洋倒也不在意,显然他已经习惯了小乌龟的轻视。他指点着窗外的景致对姜钧说:“姜总,这条路是去年年底才通的,开发区到底不同,你看看,刚刚开通的马路,绿化跟得多紧,树呀、草呀、花呀都栽上了。这条路叫机场路,过去从市里到机场得跑半个多小时,如果碰上堵车就没招了,上飞机的误点,接飞机的也误点。现在好了,车跑快点从市里到机场也就是十五六分钟,路上从来不塞车。对了,肖助理,黄总让你把今天晚上的聚餐定到哪家酒店了?我听说最近老友海鲜大酒楼火得很,要是还没定就到老友海鲜大酒楼去……”柳海洋这人挺有意思,没话的时候一言不发,话头一来就喋喋不休,唠唠叨叨有点像老大妈。
姜钧听他跟小乌龟商量起晚上给自己接风的事儿,不好插嘴,也没必要插嘴,便保持沉默享受着车窗外面的景色。看着飞快朝后掠去的景致,他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经济开发区,沿途到处绿树红花,高楼迭起,整洁美观。如果不是柳海洋专门告诉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条路是去年才通车的。放在内地,路通车以后没有三年五年配套设施和公路绿化别想上马。汽车很快就进了市区,姜钧看看表,果然跑了不到20分钟。
“姜总,看到没有,远处那栋大楼就是我们公司。”小乌龟打断了柳海洋的絮叨,指了指远处的一群大楼。姜钧根本弄不清楚那一群大楼里到底哪一幢才是,柳海洋指给他看:“你看,就是楼顶上竖着大标语的那一幢,金黄色的字,蓝底子,南方大酒店。”
“那哪是标语,那叫招牌。”小乌龟嘻嘻哈哈地纠正柳海洋。
这时候姜钧终于看清楚了,不过他看到的不是南方大酒店,而是南方大酒厂,店字上面的一点没了,里面的占字也没了。“南方大酒厂,哈哈哈。”他念着“大标语”上面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海洋给他解释:“原来上面就是南方大酒店,前段时间刮台风,刚好把那几个字破坏了,我已经给他们说了,过几天就装好了。”
“这座大楼都是我们公司的吗?”
“对,一共18层,七八两层作办公室,五六层是写字间,都租出去了。四层以下是酒店的娱乐设施,有餐厅、歌舞厅、桑拿浴、商务中心。九层以上是标准间,租赁给北京东方企业集团作了宾馆,产权是咱们的,租赁期20年。”
“到了。”说话间小乌龟把车停在了“南方大酒厂”的门口,立刻有穿着红色制服的门童过来替他拉开车门,戴着白手套的手还挡在车门上面防他的脑袋撞上门框子。小乌龟在后厢盖里拿出他们的行李,交给柳海洋:“柳总,你先陪姜总他们上去,我到后面把车停好,房间我都安排好了。”
姜钧哪里好意思让柳海洋替自己拎行李,连忙把包抢了过来。王部长也推让了一下,柳海洋执意要给他拎包,王部长就随他,跟在后面经过宽敞的厅堂朝电梯口走。电梯上了18层,服务员显然事先已经接到了通知,恭恭敬敬地在电梯口等他们,接过他们的行包就把他们领到了各自的房间。
柳海洋对姜钧说:“你先休息一下,黄总下午三点在他办公室跟你见面。”然后就扔下他好像被狼赶一样匆匆忙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