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二矿区一点点近了,路况越来越差,车子变得颠簸起来。尤其是进入五号井老煤场后,煤矸石铺就的黑压压的路面大坑连小坑,坐在车里就像坐在船上。
是一次故地重游,车窗外的景象在叶子菁眼里是那么熟悉:夜色掩映中的高高井架,凝固在半空中停止了转动的天轮,依然高耸的灰暗的矸石山,一片片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低矮平房,以及昏暗路灯下呈现出的一片令人心酸的破败之相,在叶子菁眼里和心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关井破产意味着什么,已不需要任何注释和说明了。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高中毕业后的工作分配开始了,矿工子弟们兴高采烈地穿上工作服,走进了这座滋养了他们父兄,也吞噬了他们父兄生命和精血的大型煤矿。她因为不是矿工子弟,又因为是女同志,便和班上少有的几个同学被分配到南二镇镇政府做了机关办事员。当时因为没当上国营大矿的工人,却成了小市民,心里还真觉得难过哩。在计划经济年代里,南二人的观念就是这样,哪怕镇政府的机关干部也在小市民范畴。叶子菁记得,二十五岁那年嫁给在南二矿当采煤区长的黄国秀,她非但没有委屈感,反倒很自豪:她虽然没有当上这个国营大矿的工人,没有走进工人阶级队伍,却做了一个采煤区长的老婆。
那时的南二矿真是欣欣向荣啊,年产煤炭150万吨,又是县团级单位,科级的南二镇政府跟矿上打交道总是低声下气。那时的煤矿工人不但政治地位高,经济地位也高,叶子菁记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黄国秀的工资都高她许多,一九八三年她考上了政法大学带职去上学,经济上全靠黄国秀支撑。就是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她到矿区检察院做了基层检察官,工资奖金也没有黄国秀多。
巨大的变化是近十年发生的,煤炭资源的枯竭,加上产业结构调整和市场化进程,历史一个急转弯,将南二矿和南二矿的工人们无情地抛出了常轨。光荣和梦想成为了过去,曾经用自己的脊梁扛起了共和国经济天空的产业工人成了弱势群体。
一个特殊的困难时期开始了,一次次改革,一场场突围也开始了。应该说,南二矿绝大多数党员干部没放弃自己的职责,据叶子菁所知,黄国秀就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有一段时间,黄国秀做分管三产的副矿长,曾率着手下近三千号下岗工人北上南下,搞建筑,修铁路,甚至为一座座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掏下水道。后来做了集团党委副书记,黄国秀也仍在为李大川的方舟装潢公司和一些类似的生产自救项目东奔西跑。可结果是惨痛的,失败在努力之前已经被注定了。市场化的进程不可逆转,知识经济的步伐无可阻挡,过时的大锅饭体制和简单的低级劳动已无法创造昔日的辉煌,产业工人必须为时代的进步、共和国的抉择做出历史性的牺牲。
时代的进步和共和国的抉择是历史的必然,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重走闭关锁国的道路,把历史包袱背在身上是没法前进的,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改革成本应该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国家必须建立健全可靠的社会保障机制。长山南部煤田破产后问题不少,黄国秀和矿务集团一直在积极争取将失业工人和他们的贫困家庭列入低保范围,从去年南二矿试行破产争取到今天,却没有明确结果。按规定,低保费用国家出一部分,省市地方也要出一部分,省市这部分资金不安排到位,国家那一部分也就不会配套拨发。长山经济并不发达,财政捉襟见肘,长山矿务集团过去作为部属和省属企业,又从未为长山地方财政做过任何贡献,长山市拿不出这笔资金。而省里已为南部煤田的破产一次性拿出了六个亿,一时也掏不出钱了。就这样,问题被束之高阁了,搞得黄国秀白日黑夜忙于“救火”,气得背地里四处骂官僚。
正想到这里,黄国秀闷闷不乐地说话了:“子菁,说心里话,今天我还真巴不得工人们把群访搞成呢!让王长恭和省里的那帮官僚好好听听困难群众的声音!”
叶子菁觉得不妥:“哎,老黄,说省里就说省里,别这么点名道姓嘛!”
黄国秀“哼”了一声:“点名道姓怎么了?我看王长恭就是冷血动物,低保问题我代表矿务集团正式向他汇报了三次,他一直在那里吭吭哧哧的没个态度!”
叶子菁心里有数,叹着气说:“这也可以理解,又不是什么能创造政绩的事,人家还不能推就推了!再说,他现在又不是长山市长了,火炭没在他脚下嘛!”
黄国秀便又说起了市长林永强:“林永强可是市长吧?这种事他得管吧?他倒好,脚一抬,又把火炭踢到我脚背上来了,就我这个破产书记他妈该死!”
叶子菁知道黄国秀的难处,本想附和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今天毕竟是来处理问题的,自己这么火上浇油,只怕这个破产书记真要做一回工人领袖了。
这时,车已快到矿部了,叶子菁转移了话题,手向车窗外指了指:“哎,老黄,你瞧,我们过去住过的老洋房,还亮着灯呢,刘矿长可能还没睡吧?!”
黄国秀没精打采地向车窗外看了一眼:“什么刘矿长?咱们搬走后,这里又换了两茬人了,现在住着一个井总支书记,叫田昌斗。哦,这位同志也失业了!”
叶子菁试探道:“我们下车去看看好不好?也顺便了解一下情况嘛!”
黄国秀同意了,让司机停了车。也是巧,车刚停下,田昌斗家的门就开了。田昌斗,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端着一个塑料盆出来倒水,一盆水差点泼到黄国秀身上。
黄国秀呵呵笑道:“哎,我说田书记啊,你就这么欢迎我呀,啊?”
让叶子菁没想到的是,那位田昌斗书记冷冷看了黄国秀一眼:“哪还来的什么田书记啊?井总支早解散了!”
黄国秀倒也真能忍辱负重,一点不气,脸上仍挂着真诚的微笑:“昌斗啊,田书记虽然不在了,我这个昌斗老弟总还在吧?就不请我和你嫂子到家坐坐呀?”
田昌斗仍不给面子,阴着脸道:“昌斗老弟倒还在,只是国秀大哥不在了,还说啥呀!”似乎意犹未尽,又讥讽了两句,“黄大书记,您和叶检察长就是想搞一次忆苦思甜活动啥的,也别到我这里搞,最好到矿里去看看,今天矿里好像挺热闹!”说罢,再没多看黄国秀一眼,一脚跨进门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叶子菁注意到,田家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黄国秀的脸色难看极了。
没想到,正尴尬时,门却又开了,田昌斗的老婆穿着个短汗衫就从屋里冲了出来:“黄大哥,黄大嫂,你们可别和昌斗一般见识!这犟驴,打从破产下来后和谁都急!快,你们快屋里坐!有些情况我们正想向上级反映哩!昨天前道房的吴二嫂还说呢,得找咱老黄大哥好好唠唠,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真要出大乱子了!”
田昌斗的老婆粗喉咙大嗓门一吆喝,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男男女女不少人围了过来,这个叫“黄大哥”,那个叫“黄大嫂”,硬把黄国秀和叶子菁往自己家里扯。田昌斗的老婆却死活不干,说是人家黄大哥和黄大嫂是想来看看自己住过的老地方。不由分说,硬把他们夫妇二人拉进了自己破旧不堪的三间小屋内。
这三间小屋叶子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直号称“洋房”,是日本人时期盖的,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翻修过两次,后来就再没翻修过。据田昌斗的老婆说,现在已成了危房。他们一家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女儿小静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当时,她和黄国秀忙工作,小静从矿托儿所接出后经常寄放在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家里,可以说小静是在这些婶子大娘手上长大的。现在,这些白发苍苍的婶子大娘又围在她身边了,一口一个“菁子”地叫着,向她和黄国秀诉说起了自己的困境。
据这些婶子大娘说,南二矿破产这一年多来,社会治安急剧恶化,偷的抢的卖淫的全出现了,仅仅“老洋房”这一片四十二户人家,就有三个被判刑,四个被劳教;还有两例自杀,一个抢救过来了,一个没抢救过来,死在镇医院里了……
正和婶子大娘们说着,一个戴眼镜的文文静静的小伙子闻讯赶来了。叶子菁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小伙子是后栋房王大娘家的老二,小时候抱过他们家小静的。王家老二硬挤到他们面前,拉着黄国秀的手直喊“大哥”,说是自己去年从矿业大学毕业分配到南三矿,两个月后南三矿就破产了,问黄国秀自己该怎么办?
黄国秀叫着王家老二的小名,开导说:“二子啊,你是大学生,和一般只会挖煤的工人同志可不一样啊,又年纪轻轻的,一定要有志气嘛,应该自谋出路嘛!”
王家老二想不通,镜片后面的眼睛中含着泪光,一连声地责问黄国秀:“黄大哥,你让我怎么自谋出路呢?南部煤矿全破产了,我又上哪去自谋出路?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上的可是矿业大学,学的是采矿专业啊,没有矿让我采什么?!”
黄国秀被问住了,看着王家老二,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王家老二越发激动:“黄大哥,你们这些当领导也是的,早知南部煤田都要破产,为啥还接收我?为啥还热情鼓励我回家乡煤矿来?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黄国秀这才说话了:“二子,这倒不是谁不负责任。南二矿去年破产只是试点,南部煤田全部破产的事当时还没决定,主要是破产经费落实不了。所以,一切就按部就班,就根据技术力量的配备,把你分到南三矿去了。今年省里突然给了六个亿,要全部破产清算,人事冻结了,像你这情况又不是一个,也就没办法了。”
王家老二叹着气说:“是啊,是啊,我们分到南部煤田的三个大学生现在全失业了,结账的钱也最少,我才拿了二百二十五块钱,都不够我一学期的书本费!上了四年大学,现在还回家啃自己老爹老娘的那点退休金,算什么事啊!”他摘下眼镜,抹了抹泪汪汪的眼睛,又说,“最惨的还是那些中年同志,上有老,下有小啊,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南三矿宣布破产那天,我们矿工程师室的陈工还换了工作服准备下井哩,走到井口听到消息,当场就晕倒在大井口了!”
叶子菁心里酸楚难忍,忍不住插上来道:“二子,你改个行好不好?”
王家老二乐了:“那好啊!大嫂,哪怕到你们市检察院看大门也行!”
叶子菁郑重承诺道:“好,二子,你的再就业问题,就包在大嫂身上了!”
就在这时候,叶子菁和黄国秀才知道,查铁柱的老婆到底还是死了,死于服毒后的多种并发症,是田昌斗的老婆无意中说起的。
黄国秀十分意外,惊问道:“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田昌斗的老婆说:“就是大前天的事,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两个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查铁柱又因着失火的事关在牢里,我们这些邻居就帮着把丧事办了!”
黄国秀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们也是的,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
一直没说话的田昌斗插了上来:“和你打招呼有什么用?送个花圈,落几滴眼泪,解决什么问题?现在不是哪一家哪一户有困难,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群访!”
黄国秀脸一拉:“昌斗,就算不是总支书记了,你可还是共产党员啊,在这种时候说话一定要注意影响,大家的困难要解决,安定团结的大局也还要顾!”
田昌斗自嘲地一笑:“所以,我这个党员并没参加群访嘛!黄书记,你关于安定团结的大话,最好现在到矿礼堂去和准备群访的工人说,只要你还有这个胆!”
黄国秀被激怒了,呼地站了起来:“田昌斗同志,我今天到这里来,还就是要见见那些群访工人!我还就不信南二矿的工人会把我黄国秀从这里轰走!”
赶往矿礼堂时,许多工人陪着一起去了,曾跟查铁柱做过矿山救护队员的吴家小三子还带了根铁撬棍,声言只要谁敢对黄书记动手,他绝不客气。黄国秀硬让几个工友把吴小三子手上的铁撬棍夺了,还指着叶子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三子,今天,你当检察长的大嫂可在这里啊,小心她把你送上法庭去起诉了!”
吴小三满不在乎说:“我才不怕哩,起诉才好呢,进了大牢就有饭吃了!”
叶子菁心里一惊,突然觉得脚下这块黑土地已在不安地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