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子菁汇报之前,唐朝阳和林永强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省委书记赵培钧在听取长山市委的汇报之前,也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唐朝阳在电话里预约汇报时间时,省委办公厅没太当回事,只给了长山市委一个小时的汇报时间。不料,唐朝阳和林永强把四十八人的黑名单一拿出来,赵培钧书记震惊了,当即让秘书打了个电话给省纪委钱书记,请钱书记和省纪委的同志一起来听汇报。结果,这场原定一小时的汇报就进行了三个多小时,从下午四点一直搞到晚上七点多钟,赵培钧把原定的外事活动也取消了。汇报结束后,赵培钧、钱书记和省纪委的同志们没散去,刘省长又接到通知匆匆赶到了,研究向长山市派调查组的事。赵培钧说,看来长山这把大火没那么简单,长山市前任班子和干部队伍的腐败问题可能比较严重,情况也比较复杂,必须搞搞清楚。赵培钧代表省委和省纪委要求长山市委坚定不移地支持检察机关依法办案,对名单上的涉嫌受贿干部一查到底,决不姑息。
长山前任班子的问题是省委书记赵培钧提及的,唐朝阳和林永强汇报时都没提。可赵培钧虽提到了长山市前任班子,却没提到前任班子的两个党政一把手陈汉杰和王长恭。尤其耐人寻味的是,赵培钧还指出,前任班子不太团结,查处过程中一定要注意把握政策,不要把一场严肃的反腐败斗争变成一场无原则的窝里斗。
这就给林永强带来了一定的想象空间:赵培钧和省委是什么意思?当真要一查到底吗?周秀丽的芳名在黑名单上,涉嫌受贿三十万,如果连带着把王长恭查进去,再弄出两个职位更高的干部,赵培钧和省委将如何面对呢?再说,王长恭本人并不在黑名单上,赵培钧和省委有可能雷声大雨点小,为了对上对下有个交代,虚张声势做一下表面文章。如果这种推测不错,那么,王长恭十有八九倒不了,他和唐朝阳今天的这个汇报就埋下了一个危险的政治地雷,日后总有一天要爆炸。
车出了省委大门,行进在灯火通明的中山大道上,林永强向同车的唐朝阳提了个建议:“哎,我说唐书记,我们是不是也去看一看长恭同志啊?”
唐朝阳正皱眉看着车窗外流逝的灯火,不知在想什么,一时间没反应。
林永强轻轻捅了唐朝阳一把:“哎,哎,唐书记,我和你说话呢!”
唐朝阳一怔,把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哦,说。林市长,你说!”
林永强便又重复说:“唐书记,我们是不是去看看长恭省长啊?”
唐朝阳看了林永强一眼,淡然道:“林市长,你觉得这合适吗?”
林永强分明意识到了什么,可仍含蓄地坚持说:“我们既来了省城,不去看看长恭同志总是不太好吧?长恭同志是长山市的老领导,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
唐朝阳又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怎么?再向长恭同志做个汇报啊?”
林永强笑道:“哪能啊,就是看望一下老领导嘛,我这车里还有箱酒哩!”迟疑了一下,又小心地说,“唐书记,你想啊,现在啥事能保得了密?咱们这次到省委汇报,长恭同志以后会不知道吗?没准明天就知道了。知道后怎么想?还以为我们要做他的文章呢!其实,不是叶子菁弄到了这份黑名单,咱们汇报个啥?!”
唐朝阳仍在看车窗外流逝的灯火:“别想这么多,我们这是公事公办!”
林永强叹了口气:“唐书记,不想不行啊!就是为了我们班子以后的工作考虑也得多想想嘛!昨天下午听过叶子菁的汇报,我不知你最直接的感受是什么?”
唐朝阳把视线收回到车内:“这感受就两个字:震惊,震惊啊!我再也没想到这场大火背后会有这么多文章,我们某些党员干部会腐败到这种程度!比如城管委主任周秀丽,竟然为了苏阿福三十万贿赂,就批准盖那片门面房!”
林永强似乎不太相信:“就这些?唐书记,你我之间说点心里话嘛!”
唐朝阳注意地看着林永强:“怎么?这不是心里话吗?对了,还有就是,叶子菁太不容易了,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到底把盖子揭开了!”略一停顿,“哦,你也说说感受吧,难道不震惊吗?啊?”
林永强身子往后背上一倒,说:“当然震惊,真的,吓出了我一身冷汗啊!但是,唐书记,我还有个感受更强烈:叶子菁和检察院这么一搞,我们麻烦就太大了!尤其是涉及到周秀丽,让我们怎么向长恭同志交代啊,办还是不办啊?”
唐朝阳拉下了脸:“哎,林市长,把话说清楚点,周秀丽为什么不办啊?!”
林永强没把话说明,婉转地反问道:“赵培钧和省委会让长恭同志倒台吗?”
唐朝阳哼了一声:“这我怎么知道啊?这种问题你最好去问赵书记!”
林永强说:“唐书记,我揣摩赵书记和省委都不会让长恭同志倒台,就像我不愿接叶子菁的热火炭一样,省委和赵书记心里肯定也不想接咱扔过来的热火炭!”
唐朝阳严肃提醒道:“林市长啊,这话太没原则了,这揣摩也出格了!”
林永强笑了笑,颇有些自以为是:“也许出了格,也许没出格,反正现在长恭同志还是省委常委,还在常务副省长的位置上坐着,咱们眼光活泛点总没错,将来讨论对我们的处分时,人家长恭同志还有重要一票嘛……”
让林永强没想到的是,唐朝阳公然翻了脸,一声断喝:“停车!”
司机有些不知所措,将车骤然刹住,问:“唐书记,怎……怎么了?”
唐朝阳看着林永强,意味深长地说——是对司机说的:“我们林市长要去向王省长做个汇报啊,请林市长下车吧,我和林市长就在这里分道扬镳了!”
林永强呆住了,坐在车上一动没动,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强笑着极力化解这场突如其来的难堪:“唐书记,你……你看看你,还同志加兄弟呢,咋这么翻脸不认人啊?不去看长恭同志就不去呗,还……还什么分道扬镳!”又对司机交代,“哦,小王,开车,开车,赶快回长山,我是紧跟唐书记不动摇……”
随着车轮的飞速转动,省城中山大道两旁的万家灯火渐渐被抛到了身后。
车上了高速公路,唐朝阳才于一片沉静中,叹息着对林永强道:“林市长啊,我们在一个班子里合作共事,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这没错,可你这个同志一定要弄清楚,同志是摆在第一位的,是同志就要讲原则,你今天讲原则了没有?”
林永强辩解道:“唐书记,有些话我……我不过是在你面前随便说说嘛!”
唐朝阳摇摇头:“不是随便说说啊,林市长,你很听长恭同志的招呼嘛!在那次定调子的会议上,你明知以权代法不对,明知我有保留意见,可你比长恭同志表现还积极嘛!如果今天我想讨好长恭同志,想向长恭同志通风报信,你肯定不会阻止,你说了嘛,讨论处分时,你还指望长恭同志一票呢,这就丧失原则了!”
林永强心里不服气,脸上却挂着笑:“唐书记,我看没这么严重,就算汇报了,也不能说是通风报信吧?长恭同志是省委常委,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代表省委嘛,而且,他现在还是‘八一三’火灾案领导小组组长,汇报一下也没出大原则嘛!”
唐朝阳冷笑道:“那我们今天就完全没必要向赵培钧和省委汇报,干脆直接向长恭同志汇报好了,让长恭同志把情况全了解清楚,回过头再好好收拾叶子菁!”
林永强怔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见唐朝阳的脸色很难看,到底没敢做声。
唐朝阳长长吁了口气:“林市长,今天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责任。说实话,有时我也会揣摩领导意图,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影响了你。我今天对你的批评,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批评。‘八一三’大案发生,我才渐渐明白了,这样下去很危险啊!”
林永强心里多少好受了些:“是的,是的。唐书记,你批评得对!不过,要说你怎么影响了我倒也未必,现在的干部谁不知道揣摩上级领导的意图呢?就说我对长恭同志的揣摩吧:人家在台上啊,是省委常委啊,口口声声代表省委,代表人民。我们都是戴罪之身,乌纱帽拎在人家手上,不这么揣摩又怎么办呢?”
唐朝阳郁郁道:“这就是事情的可怕之处啊!我们的乌纱帽拎在王长恭、赵培钧这些上级领导手上,没有拎在老百姓手上。所以,我们说话做事就看上级领导的脸色,不去看老百姓的脸色!永强同志,‘八一三’之后,你的表现就比较典型嘛!”
林永强略一沉思,赔着小心说:“可认真回顾下来,我也没做错什么嘛!”
唐朝阳摇摇头:“永强同志,让我怎么说呢?你真没做错什么吗?啊?”
林永强只得认了点账:“那次开会,我不让叶子菁说话有些过分了!”话头一转,“不过,叶子菁是叶子菁,陈汉杰是陈汉杰,我看陈汉杰还是有私心的!”
唐朝阳不同意林永强的看法:“对陈汉杰,过去我也这么认为,可现在不这么看了。陈汉杰同志有感情用事的地方,可大事讲原则,没有因为自己是上届班子的班长就明哲保身捂盖子,连儿子陈小沐不也让叶子菁送到检察院起诉了嘛!”
林永强这时已在心里做出了新的判断:种种迹象表明,唐朝阳已认定王长恭完了。周秀丽的落网,四十八人黑名单的出现,已使王长恭陷入了被动。就算赵培钧想保王长恭,只怕保起来也有很大难度。一来不知道这四十八人中有多少是王长恭提起来的干部,和王长恭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二来陈汉杰和叶子菁又在那里不依不饶地死盯着。于是,便又试探说:“不去看长恭同志也好,坚持原则是一方面,另外,也还真有个影响问题哩,长恭同志真要倒了台,我们也说不清嘛!”
唐朝阳倒也不隐瞒,发泄道:“我看他这种人不倒,我们党就危险了!”
林永强自以为揣摩准了,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过去同志加兄弟的气氛中去了,对唐朝阳说:“王长恭真倒了也好,也是坏事变好事了!王长恭倒了,他手下的干部估计也要倒掉一批,正可以安排一批我们的干部上台,进行一次大换血……”
唐朝阳不愿再听下去了,合上眼皮佯作打盹,任凭林永强在那里叨唠。
林永强叨唠了一阵子,见唐朝阳死活不接茬儿,也就识趣地不再说了。
车内变得一片死寂,这在林永强和唐朝阳同志加兄弟的经历中是从未有过的。
林永强看着佯作打盹的唐朝阳,心里暗道:这位同志加兄弟今天是怎么了?他们这对公认的黄金搭档难道真要分道扬镳了?这可能吗?真让人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