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无法摆脱,危险和意外分分秒秒都可能发生。叶子菁知道,现在她身后是一枝枝微型冲锋枪的枪口,狙击手全处于高度紧张的待命状态,不论是苏阿福的惊慌妄动,还是任何一个狙击手的敏感反应,都可能给她带来致命的危险。从黑暗的小巷慢慢走向加油站时,叶子菁又注意到,进出口公司商场巨大的石狮子后面,大香港海鲜城二楼窗口,也猫着伏击人员,一个立体交叉的火力网已经形成。
水银灯将加油站映照得一片白亮,桑塔纳出租车雪亮的大灯像巨兽的眼睛,直愣愣地迎面扫视过来。叶子菁在头上地下两处光源的强烈照射下,一时间精神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一切都不太真实,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睡梦中,正在睡梦中飘游。
现在是凌晨三时二十分,长山这座城市在睡梦中,千万个和平家庭在睡梦中,如果她不做这个检察长,不承担一种法律和良知赋予的职责和使命,也应该在一个不无温馨的睡梦中。睡梦中不会有一枝枝子弹上膛的枪口,不会有随时可能发生的大爆炸,也许会有女儿小静。十几天前她还梦见过小静幼时牙牙学语的情形,小静幼时想象力挺丰富,有一次吵着让黄国秀去买一头熟奶牛,说是养在阳台上,既能每天早上挤热牛奶给她喝,又能随时割下熟肉让她吃牛肉干。黄国秀一听乐了,抱起小家伙高声宣布说,子菁,我们女儿提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一项科学构想……
真该给女儿,也给黄国秀打个电话,如果发生意外,也算留下遗言了!
哦,怎么想起了这些?叶子菁,集中思想,打起精神,镇定一些!你不仅仅是个母亲,一个妻子,更是一个检察长!是的,你正一步步走向凶险,走向死亡,可你不也正走向“八一三”大火案的核心事实吗?一个长久困扰着你、折磨着你、让你和检察机关的同志们殚精竭虑的事实!从八月十三日到今天整整五十八天了,你渴望的,等待的,不就是这个重要时刻吗?你一心想见的不就是这个苏阿福吗?
纷乱的思绪收拢回来,叶子菁镇定自如地走进了加油站大门。
距离越来越近,出租车内苏阿福的身影已清晰可辨了。
这时,出租车前车窗的玻璃摇下了半截,苏阿福的声音响了起来:“站住!”
叶子菁在离出租车只有五米左右的90号汽油加油机前站住了,语气平静地说:“苏老板,你不要这么紧张,请放心好了,我说话算数,任何武器都没带!”
苏阿福的两只眼睛出现在摇下的前车窗玻璃上方:“请你转过身!”
叶子菁转过了身。转身时,动作缓慢,她估计苏阿福是在检查武器。
检查了她的身后,苏阿福还不放心,又要她撩开身上的西装套裙。
叶子菁不干了:“这不合适吧?如果对我这么不放心,你何必要见我呢?”
苏阿福迟疑了一下,让步了:“好,叶检,你过来吧,到车前门来!”
叶子菁走到前车门旁,马上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看到了一幅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的画面:苏阿福腰间束着一圈矿用炸药和电雷管,握着一枝土制仿六四式手枪瞄着车窗外的她。苏阿福此刻显然处于高度紧张中,一头一脸的汗水,半个上身趴在方向盘上,把握方向盘的那只手在索索发抖。目光和她相撞的一瞬间,苏阿福本能地把枪口抬高了,叶子菁真担心枪会走火,如果走火,这粒子弹将击中她的脑门。
叶子菁镇定地和苏阿福商量:“苏老板,你看这车是你开还是我开啊?”
苏阿福有些意外,怔了一下,问:“你开?叶检,你也会开车吗?”
叶子菁笑了笑:“当然会开,还不是C照哩,我三年前就拿了B照!”
苏阿福迟疑着:“叶检,你想玩花招的话,这个加油站就是咱们的坟场了!”
叶子菁点点头:“你放心好了,我来给你开车,你说到哪里就到哪里嘛!”
苏阿福又是一阵迟疑之后,才让叶子菁坐到了驾驶位置上。
坐到驾驶位置上后,苏阿福手上的枪口及时抵了过来:“叶检,委屈你了!可我这也是没办法!你马上用手机给伍局长打个电话,把你看到的情况再和他说一下,告诉他:我可没说假话,我腰间这两根火线一搭,咱们和加油站一起完蛋!”
叶子菁笑道:“苏老板,没这个必要了吧?伍局长如果不相信你的话,可能早就下令让手下人动手了!”说罢,故作轻松地问,“苏老板,我们现在去哪里?”
苏阿福并不糊涂:“去哪?我哪里也不想去!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叶检,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快给我打电话,就给伍成义打,你说话比我说的顶用!”
叶子菁想想,觉得这个电话打了也好,便把电话打了。说是苏阿福的确有枪,有炸药,随时有可能引爆加油站。最后,话头一转,故意说:“……伍局,苏老板情绪还好,可能想出去转转,建议你们不要阻拦,我在替苏老板开车哩……”
苏阿福没等叶子菁说完就夺过手机关了机:“我说要出去转了吗?我刚才说过了,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呆着了,待在这里,他们谁也不敢对我贸然动手!”
叶子菁似乎大惑不解:“哎,苏老板,那你还问我会不会开车?”略一停顿,和气地劝说道,“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他们不对你动手,你也不会当真引爆炸药。但是,危险还是随时有可能发生啊!你应该知道,加油站是高危场所,不能使用手机的,这么频繁地用手机通话,就不敢说不发生意外啊!”
苏阿福根本不听,突然狂暴起来:“少废话,真发生意外就是命该如此!”
叶子菁不好再说下去了,于沉默中紧张地盘算起来:如果自己不顾生命危险,把车强行发动起来,冲出加油站,是不是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降低爆炸的后果?检察院目前的工作用车主要是桑塔纳,她时常自己开,对桑塔纳的性能比较清楚,这种车提速比较快。叶子菁根据经验估计,在发动机成功发动起来的情况下,她就是中了弹,只要死死踩住油门,也有可能将车开到三十米外的中山西路上。这么一来,炸毁的将只是这辆车,加油站应该能保住,周围建筑物也不会遭受太大的破坏。
当然,这是在万不得已情况下的最后努力,目前还没到这一步。
心里有了这个底,叶子菁愈发沉着了。沉默片刻后,问苏阿福:“苏老板,你今天半夜三更叫我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和我说吧?那就说吧!啊?”
苏阿福情绪很不稳定,仍在狂暴之中:“我他妈的又后悔了,不想说了!”
叶子菁也不勉强,笑了笑:“那么,总得说点什么吧?”
苏阿福态度多少好了一些:“这个,就说说你吧,你叶检怎么就敢来?”
叶子菁一声轻叹:“职责使然,不能不来嘛,不存在什么敢不敢的问题!”
苏阿福道:“这我服你,你这个女检察长胆子不小!哎,来时你想了些啥?”
叶子菁说:“想了些啥?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地减少损失。苏老板,你很清楚,‘八一三’这把大火一烧,一百五十六人送了命,长山不能再来一回‘八一三’了!”
苏阿福问:“就没想到点别的?当真这么公而忘私,奋不顾身?我不信!”
叶子菁挺动感情地说:“都是人嘛,何况我又是个中年女人,想得当然不少。不瞒你说,一路向你走过来时,我就想到了我女儿,总觉得亏欠女儿的太多。这些年,我一直忙工作,没个白日黑夜,对女儿关心照顾得都很不够。小时候,她老吵着要妈妈抱抱,我却没有多少时间抱她。现在想抱也抱不了了,女儿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个子比我还高哩!哎,苏老板,你是儿子还女儿啊?”
苏阿福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回答说:“是儿子,淘着呢!”
叶子菁发现了对话的可能,语气平和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女儿叫黄小静,正上高中,高二,也够我烦的!这孩子对目前应试教育有明显抵触,偏科问题严重。数学竟然不及格,还自我幻觉良好,瞒着我和她爸,这账我还没和她算呢!”
苏阿福得意了:“我儿子叫苏东堤,正上高三,别的不行,就是数学好!”
叶子菁很有兴趣地问:“哎,怎么叫苏东堤?听起来像苏东坡的弟弟!”
苏阿福说:“对,就是比着苏东坡起的名,我起的,他东坡,咱就东堤!可这小子白占了个东堤的名,语文就是不行,尤其是作文。有一次,老师让他们写作文《我的爸爸》,他倒好,开头说,我的爸爸是个大头,一脑子的坏水……”
叶子菁格格笑了起来:“我看很生动嘛,苏老板,你这脑袋还就是不小嘛!哎,你家那位苏东堤小先生在哪个中学上学啊?”
苏阿福道:“学校还不错,省重点,市三中,不是考上的,花了我六万哩!”
叶子菁说:“我家小静前年考一中时也差了三分,花了我三万,一年的工资奖金全搭上还没够,把我和她老爸都气坏了,这孩子说得倒好,算是借我们的,还说她是只绩优股票,日后将给我们丰厚的回报哩……”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叶子菁的手机。
本已松弛下来的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
苏阿福神情突变,手上的枪握紧了,用枪口指点着,要叶子菁接手机。
叶子菁打开手机一听,是伍成义来问情况,心里不无懊恼,觉得伍成义这个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便对伍成义说:“现在情况很好,我正和苏阿福谈心呢!”
然而,合上手机后,情况就不好了,谈心进行不下去了。
苏阿福说:“叶检,也许咱们都活不到明天了,你和女儿打个电话告别吧!”
叶子菁坦荡地笑笑:“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建议你再去看看你家苏东堤。”
苏阿福两眼时不时地扫着窗外:“算了吧,我就不存这个幻想了!”
叶子菁想了想,打起了电话。
这时,已是凌晨三时四十五分了。
电话铃声响了好半天,黄国秀才接了,一听是她的声音,就没好气地说:“子菁,你发什么神经啊?也不看看是几点?这时候找小静!”又过了好半天,女儿小静才在电话那头迷迷糊糊叫起了妈:“妈,你是不是在和我说梦话呀?!”
叶子菁心想,如果她不顾一切发动汽车,将车开出加油站,被苏阿福开枪打死,或者被炸药炸死,她现在在电话里说的一切就是遗言了!嘴上却道:“小静,你最好清醒一点,妈不是和你说梦话,妈睡不着,就想起你数学不及格的事了!”
和小静说了几句,黄国秀那边意识到了什么:“哎,子菁,你现在在哪里?”
叶子菁看了看身边的苏阿福:“我正和苏阿福老板在出租车上聊天呢!”
黄国秀立即明白了:“子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要……要报警吗?啊?”
叶子菁十分平静地道:“不必了,国秀,替我带好静静吧!”说罢,果断地合上了手机,将手机递到苏阿福面前,“你也该给你儿子苏东堤说点什么了吧?!”
苏阿福一下子怔住了:“叶检,你……你还真准备和我一起下地狱吗?”
叶子菁这时已打定了主意,如果不能说服苏阿福,她就要强行发动汽车,进行最后努力了。于是,收起了笑脸,厉言正色道:“苏阿福,我今天敢到这儿来见你,就是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身为检察长,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不过,我希望咱们都能死个明白:现在,你要告诉我,长山市究竟有多少贪官污吏收受过你和大富豪的贿赂?其中有没有市城管委主任周秀丽?那片违章门面房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敢于这么违法无照经营,是谁在给你撑腰?这里面有多少内幕?我们必须对历史负责,对法律事实负责,让那些该承担责任的家伙们把罪责承担起来!”
苏阿福被叶子菁的威严责问震慑住了,好半天没做声,握枪的手也抖了起来。
叶子菁缓和了一下口气,又好言好语说:“苏阿福,据说你是个很讲哥们儿义气的人,我今天应该说够义气的吧?明知道你带着炸药,可你要见我,我还是半夜爬起来见你了,希望你也能对我这个女检察长讲点儿义气,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不要带到地狱里去!政法委田书记就在对面小巷里,你可以在电话里对田书记直接说!”
苏阿福这才道:“叶检,我服你,真心话,我他妈服你!今天我让你来,并不是想害你,就是想举报,举报一帮乌龟王八蛋!我信不过公安局那帮人,包括他们局长江正流!举报材料我已经写好了,就在后座的提包里,你现在就可以拿走!”
叶子菁揣摩着苏阿福的心态,试探道:“我拿走这些材料后,你怎么办?”
苏阿福道:“你走吧,别管我了,我是死定了,就准备死在这里了!”
叶子菁劝说道:“苏阿福,为什么一定要死在这里?难道说你的罪孽还不够深重吗?不说良心了,连点人性都没有了吗?这么多家庭已经妻离子散了……”
苏阿福不愿听:“叶检,你走不走?我一旦后悔,你就走不掉了!”
叶子菁仍不愿放弃努力:“苏阿福,你现在真不能死!你的责任还没尽到啊,你的举报材料我们要一一核实,许多情况我们还要问你,你今天死了,你说的这帮乌龟王八蛋就会赖账,就有可能得不到应有的法律惩罚。你既然举报了,愿意看着出现这种情况吗?再说,你也该去看看你儿子,你今天还没看到苏东堤吧?”
苏阿福显然被打动了,沉默着,良久,良久。
叶子菁愈发诚恳:“苏阿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给伍局长打电话,让他们不要阻拦,我们现在就开车去看你儿子苏东堤,你看好不好?”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过后,苏阿福终于点了头:“好吧,叶检,你打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