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就没有啥事能保得了密,市里的汇报会这边结束,那边各种说法就出来了。所有说法对叶子菁都不利。有的说叶子菁和检察院胆大,公然和市委作对,要把放火办成失火,搞得领导们下不了台;有的说不是领导们下不了台,是叶子菁下不了台了,被王长恭、林永强轮番骂了一遍,骂得狗血喷头;还有的说叶子菁是挨了场变相批斗,被领导们罚了站;最严重的说法是,长山检察长要换人了。
当天晚上,副检察长陈波在警校建校四十周年庆祝冷餐会上见到了江正流,悄悄问了一下。一问才知道,传说的情况还就八九不离十,叶子菁还真把从王长恭到林永强这些省市领导全得罪了,已经引起了一场从下而上的官愤。因为是警校老同学,江正流也不隐瞒,透露说,省市领导们对叶子菁的印象坏透了,估计她这个检察长干不下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领导们的印象看法坏了,你这官肯定当不长了。谁不知道领导印象的重要性?谁不知道领导的看法大于这个法那个法?领导可就是组织啊,省委也好,市委也好,都是由一个个具体领导组成的,领导们对你印象坏透了,就意味着组织对你的印象坏透了,组织就要对你采取措施了。
天理良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陈波仍没有什么非分的念头,更没想过取叶子菁而代之。端着餐盘和饮料,与江正流一起交谈时,陈波还替叶子菁说了不少好话,道是叶子菁为人公道正派,要江正流别这么仗着领导的势力欺负人家女同志。
倒是江正流,捅了捅他,悄声道:“哎,哎,我说老同学,你可来机会了!”
陈波仍没想到自己的机会在哪里:“怎么?正流,请我去你们公安局?”
江正流这才明说了,俯在陈波的耳旁怂恿道:“老学长,你得争取动动了!叶子菁下了,这检察长没准就轮上了你!你在检察院资格最老,王省长、林市长对你的印象也不错,你只要在这种关键时候听招呼,有所表现,我看希望很大哩!”
陈波一怔,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哩!在市检察院他的确资格最老。从警校毕业后,只在公安部门呆了三年,嗣后一直在检察系统任职,从区县基层干到市里,直到八年前当上市院副检察长。若不是当年陈汉杰对叶子菁印象好,自己学历低一些,也许长山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早就是他了。现在,他的学历可不低了,法学硕士的学历都拿到了,大好机会又如此这般地送到了面前,他好像真应该动一动了。
当着江正流的面没说什么,还可着劲谦虚。回去之后,陈波夜不能寐了。
叶子菁这个人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检察院这个班子也没什么太大的矛盾。然而,没有太大的矛盾,并不是说就没有矛盾,更何况外部矛盾一直不断。叶子菁人很好,作风正派,业务能力强,可就是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上任这些年来得罪人太多,闹得检察院成了至清无鱼的冷衙门,至今连个办公楼都没盖上,民警福利也是整个政法口最差的。为此,陈波向叶子菁提过多次意见,要叶子菁别事事处处都那么认真,别把有关部门都得罪光了。叶子菁非但不听,还在院党组成员民主生活会上批评过他。在分工问题上也有明显偏见,他已拿到了法学硕士的学历,叶子菁仍不让他抓业务,把主要业务全交给了张国靖他们,骨子里是认为他业务能力差。他这次如果真当上了检察长,也是组织上对他业务能力的一个充分肯定。就是冲着这一点,他也不该轻易放弃这个机会。毕竟机会难得啊,兢兢业业,老实本分地干了一辈子,已经五十三岁了,如果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这一辈子就算到头了。
当然,也从另一个方面想过:这是不是有点乘人之危?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叶子菁?答案是否定的。叶子菁已经得罪了省市领导,是她自己跑去得罪的,与他陈波无关。因此,不论“八一三”火灾案怎么办,最后办成什么结果,叶子菁都要下。既然叶子菁要下,就必然有人要上。他不上,张国靖或者其他同志也要上,那么,与其让张国靖和其他同志上,倒不如他自己上了,就是论资排辈也该是他了。
于是,在次日上午召开的院检察委员会会议上,陈波准备有所表现了。
会议由叶子菁主持。叶子菁的脸上看不出啥,仍是那么镇定自若,先传达了市委、市政府关于消除一切不安定因素,依法尽职全力办好“八一三”大案要案的指示精神,包括对她本人和检察院的一些批评。接下来,心平气和主动做起了检查,说是前一阶段请示汇报不够,对上级领导情况信息反馈不够及时,也没有很好地领会市委的精神,给办案工作造成了一定的被动,责任应该由她这个检察长负。
陈波听着,记着,便产生了误会,以为叶子菁痛定思痛,也准备有所表现了,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紧张。情况很清楚,如果叶子菁这时改变立场,有所表现,他再做什么表现就没有实际意义了,闹不好反会给同志们造成错误印象,好像他要乘叶子菁之危落井下石似的。其实,他真不是这种人,平生也最恨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他希望的是抓住这次机会顺手捡个检察长,而不是和叶子菁拼抢这个检察长。
叶子菁很有意思,似乎想有所表现,却又不明说,把公安局关于放火的意见说了说,要求大家重新讨论一下:江正流和公安局的意见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道理?根据目前掌握的事实证据,是不是可以考虑定放火?检察院这边是不是当真只有失火这一种定性意见?有没有其他不同意见?叶子菁要求大家实事求是,畅所欲言。
与会的检委们马上畅所欲言了,七嘴八舌,情绪都挺激烈,竟然没一个赞同放火的定性意见,仍都坚持是失火。主持办案的副检察长张国靖根本不给叶子菁转弯的余地,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极力坚持检察院原上报意见,口口声声要叶子菁顶住。张国靖很不客气地说,江正流和公安局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们检察机关必须尊重法律事实,不能看着哪个领导的脸色行事,否则法律就没有尊严了,我们就是渎职!张国靖说完,女起诉处长高文辉又做了重点发言,就失火和放火两种不同的犯罪特征做了法律意义上的比较说明,明确指出:如果我们接受公安机关的结论,以放火罪起诉查铁柱,案子就没法办下去了,她这个公诉人决不出庭支持公诉!
陈波这才插上来说:“小高,讨论问题就是讨论问题,不要这么情绪化嘛!你是起诉处长,又是这么个大案子,叶检把任务交给你,不是你说不干就不干的!”
高文辉平时真是被叶子菁宠坏了,在这种要命的时刻,竟冲着叶子菁来了:“那好,叶检,不行我就辞职,不但不做这个公诉人,也不做这个起诉处长了!”
叶子菁不高兴了,批评说:“小高,怎么又扯到辞职了?当真想做律师发大财去啊?现在是研究案子的定性,你辞职的问题今天不研究,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高文辉一点不怕:“叶检,那你也把话说清楚:你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失火的定性汇报已经报给市委了,现在又来研究什么?你是不是顶不住了?”
这时,反贪局年轻局长吴仲秋也开腔了,一脸的忧郁:“叶检,你可真得顶住啊,不能说变就变嘛!失火的定性是大家慎重研究、取得了一致的认识以后报上去的,是件很严肃的事啊。现在,法律和事实没有变,我们该坚持的就要坚持啊!”
吴仲秋也是叶子菁倚重的年轻干部。陈波知道,叶子菁做了检察长后,用了一对金童玉女,金童就是反贪局局长吴仲秋,玉女便是起诉处处长高文辉。检察系统的同志们都说,这对金童玉女简直就是叶子菁的化身。现在,化身向真身发难了。
然而,接下来叶子菁说的一番话,倒完全出乎陈波的意料。
叶子菁在高文辉和吴仲秋的紧逼之下,沉默了好半天,才缓缓开了口:“小吴、小高、同志们,有一点必须说清楚:我的观点和看法并没有任何改变,我仍然认为是失火,仍然坚持原有的定性意见。但是,市委和市政法委要求我们慎重,我们就不能不慎重,毕竟是众所瞩目的大案要案啊,慎重一点没有坏处。再说,我也一直有个担心,这个担心曾私下和高文辉同志说过:我会不会受感情因素的影响?会不会在这种下意识的影响下出现判断上的偏差?江正流同志昨天也把问题提出来了,提得很尖锐,甚至建议我回避。所以,我恳请同志们今天一定不要顾及我和任何一个同志的面子,有什么说什么,不要给市委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检察院因为有了我,就只有一种声音了,这不好,我自认为自己还不是个一言堂的大家长。”
陈波这才弄明白了:叶子菁根本没想有所表现,开这个会的目的只是想糊弄市委,走走民主形式。也许吴仲秋和高文辉这对金童玉女早就知道这个底了,才在会上这么紧逼叶子菁,这种紧逼实则是一种支持。那么,他还犹豫什么呢?应该有所表现了,上次检委会讨论案子定性时,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糊里糊涂跟着大家举了一回手,失火就失火了。现在想想,放火也不是不可能嘛,查铁柱有放火动机嘛!
叶子菁还在那里动员:“就没有别的意见了吗?当真这么铁板一块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该表现就必须表现了!陈波清了清嗓门,准备发言。
叶子菁马上注意到了,把目光转向他:“哦,陈波,你有话要说?”
陈波笑了笑:“叶检,你这么动员,我就简单说几句吧,不一定对,供你和同志们参考吧!先声明一下,我这可不是看谁的脸色啊,就是实事求是说点想法。”
叶子菁笑道:“别解释这么多了,陈波,你畅所欲言好了!”
陈波尽量平静地说了起来,口气很随意,不像是处心积虑的结果:“还是得检讨哩!上次检委会讨论案子定性时,我满脑子都是盖咱们检察大楼的事,心想,有叶检和同志们把着关,也用不着我多考虑了。所以,你们都说是失火,我也跟着失了一回火。今天听叶检这么一讲,尤其是把公安机关的意见这么一介绍,哎,我觉得这失火定的还真有点问题哩!查铁柱烧电焊引起了‘八一三’大火,表面看起来是失火,可过细分析一下,事情就不那么对头了。公安机关分析得有道理啊,查铁柱和大富豪有经济纠纷,主观上是有报复的犯罪动机;查铁柱对大富豪的内部情况又十分熟悉,对三楼仓库堆满易燃物品应该是清楚的,如果没有犯罪故意,就应该料到这一后果嘛!另外,我还有个新观点,就是对查铁柱所谓主动救火一事的判断:查铁柱在大火烧起来以后装模作样救了一下。我认为不是救火,实际上是延误了宝贵的救火时间,也有让火情增大的故意!所以,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定放火。”
叶子菁竟然很高兴:“好,好,陈波带了个好头,终于有不同意见了!”
张国靖立即反驳:“陈波,对你这个不同意见,我不敢苟同!你重复公安机关的那些话,我就不反驳了,刚才我已经分析反驳过了。我只谈谈你的新观点:怎么主动救火反倒有让火情增大的故意了?事实很清楚,参加救火的不是查铁柱一人,还有周培成和三陪人员刘艳玲,他们救火的情节和不愿让火势增大的主观愿望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是他们在没法控制火势的情况下才撤了出来,而且及时报了警。”
高文辉也插上来说:“陈波,咱们现在是讨论问题,你千万别生气。照你这逻辑,火烧起来之后,查铁柱不该去救,倒是该转身溜走吗?如果当时查铁柱不去救火,岂不是更有放火的故意了吗?陈波,你再冷静想想,这说得通吗?”
吴仲秋和其他同志,也相继跟着发了言,全是反驳意见。
陈波心平气和地听着,并不着急,等大家都说完了,才苦笑道:“同志们,叶检一再要我们畅所欲言,要我们发表不同意见,所以,我才说了点不同看法。我再强调一遍:我所说的就是我个人的看法,并不代表大家,更不代表咱们检察机关。如果同志们都不赞同,我这个个人意见就算没说,还是按失火意见报嘛!”
叶子菁当即笑呵呵地表态道:“陈波,你这个个人意见我一定报上去,就是要有不同的声音嘛!让市委和政法委的领导同志去分析判断嘛!我估计公安机关那边也不会是一种声音,肯定也会出现不同的声音,比如他们的副局长伍成义同志,就不会赞同放火的定性,工作上的争执,观点认识上的分歧,这都很正常嘛!”
这就好,应该说是很好,他既根据省市领导的希望做出了表现,给领导们提供了另一种他们需要的意见,又没得罪叶子菁,退一万步说,就算叶子菁这次意外挺住了,继续做一把手,他也没和叶子菁撕破脸皮,合作共事的基础照样存在。尤其令人欣慰的是,报上去的这个不同意见是他个人的意见,就是说,在整个长山市人民检察院,在检察委员会十一个成员中,真正能听市委招呼的只有他陈波一人!
散会后,陈波心中压抑已久的一句感叹喷薄而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