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正流看着叶子菁重进会议室时激动不已的样子,就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摊牌是预料中的事,江正流想,这不是他要和叶子菁摊牌,而是叶子菁要和他摊牌,他不得不奉陪。你叶子菁感情用事,只因放火的犯罪分子是你老公黄国秀麾下的破产煤矿原矿工,竟然就把一场故意放火搞成大意失火,就敢把我堂堂长山市公安局搞得这么被动!你和你领导下的检察院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不要以为笼络住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副局长伍成义,就算抓住了公安局,大错特错了,叶子菁同志!长山市公安局局长现在还是我江正流,公安局这个天一下子还翻不了!
情况很好,王长恭、林永强都不糊涂,失火的结论根本没被接受,在省城汇报时,唐朝阳虽然不同意定调子,抹角拐弯和王长恭争执了好久,现在还是和王长恭保持了一致。事情很清楚:放火的调子今天已经确定了,检察院必须照此起诉!
叶子菁也真是太不讲政治了,竟然打断了市长林永强的讲话,又嚷着要汇报!也不想想,领导们要你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你不早在材料上汇报过了吗?现在是要听领导们的指示,按省市领导们的要求把这个放火案的起诉工作做好!
果然,林永强很不高兴:“叶子菁同志,请你坐下,我没说要听你的汇报!”
叶子菁真做得出来,硬挺着站在那里:“那么,林市长,我就请您改一下口:在‘八一三’火灾正式进行司法定性之前,先不要再说是放火好不好?这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啊!我们检察院送上来的报告说得很清楚,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
林永强火了,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口气很严厉:“叶子菁同志,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啊?请你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我和在座的领导还用不着你来提醒!”
叶子菁实在够顽强的:“林市长,本案涉及到准确定性,涉及到两个公民的生命,我必须在这个会上进行认真慎重的汇报!情况我刚才才搞清楚:公安机关认为是故意放火,我们检察机关不能认同!今天,江正流同志也在场,我想,我和江正流同志正可以当着各位省市领导同志的面,把问题摆到桌面上,谈个透彻明白!否则,不管是谁的指示,长恭同志也好,您林市长也好,我们恐怕都很难执行!”
王长恭盯着叶子菁,极力压抑着,嘴角微微抽颤,脸色难看极了。
唐朝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怦然一声,折断了手上的铅笔。
林永强大概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桌子一拍:“叶检察长,既然王省长和市委的指示你难以执行,那么,我就没必要再讲下去了。现在,请你来给我们做指示好了!我和唐书记,还有长恭省长,包括在座的这些常委、市长们都洗耳恭听!”
王长恭忽地站了起来:“算了,子菁同志这个指示我就不听了,我马上还要赶到南坪,南坪市还有个会!”说罢,让秘书小段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夹,起身就走。
唐朝阳、林永强和与会者们都很意外,纷纷站起来,出门为王长恭送行。
王长恭将大家全拦住了:“请同志们留步,继续开会,一定要开出个结果!”
王长恭走后,大家重新坐下,叶子菁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唐书记,林市长,同志们,首先声明,我这不是什么指示,我哪有资格给在座领导做指示呢?可作为一个检察长,我必须把职责范围内的事汇报清楚啊……”
林永强再次拍起了桌子,几乎在吼:“知道没资格在这里做指示就不要说了!”
唐朝阳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林市长,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这话说罢,才又温和地批评起了叶子菁,“子菁同志,不能太以自我为中心啊,更不要这样自以为是嘛!你检察院说是失火,他公安局说是放火,我们暂时接受了公安局的说法,用了一下放火这个词,你就一而再,再而三跳起来,不太像话吧?如果我们暂时使用你的说法,用了失火这个词,江正流同志是不是也要像你这样跳起来呢?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能讲话吗?不就是一种暂时的说法嘛?着什么急啊!”
什么?放火只是一种说法?江正流注意地看着唐朝阳,心里不由一惊。
叶子菁似乎也听出了话中的意味:“唐书记,那……那你的意思是说……”
唐朝阳巧妙地阻止了叶子菁的追问:“子菁同志,我的意思很清楚,从王省长,到我和在座的同志们,包括你这个检察长,大家都要对法律和事实负责嘛!”
林永强意识到了什么,婉转地提醒说:“唐书记,咱可要开出个结果来啊!”
唐朝阳根本不接茬儿,看着林永强,又说:“永强同志,我看子菁同志也有正确的地方,我们在用词上是应该注意,也希望同志们注意,不要再提放火失火了,到底是失火还是放火,请检察和公安两家坐下来进一步分析研究,在他们得出一致意见之前,先用个中性词‘火灾’,‘八一三’火灾!”略一停顿,又明确指示说,“散会后,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留下,你们和子菁同志、正流同志继续好好研究,就不在这里讨论了!说到底,我们这些省市领导都不是法律专家,火灾的性质不能由我们哪个人来定,党的领导绝不意味着包办具体案子,这是个原则问题!”
会议的风向一下子变了,变得极突然,包括林永强在内的与会者都怔住了。
江正流注意到,叶子菁眼中的泪水一时间夺眶而出,冲着唐朝阳点了点头。
沉寂了好一会儿,江正流才问:“如果我们公安和检察最终无法统一呢?”
唐朝阳说:“这也好办嘛,就请省公安厅、省检察院一起来定。再不行,还有最高人民检察院嘛,长山市委既不能以权代法,也没有义务做你们的裁判员嘛!”
直到这时,江正流才明白,放火的结论并没被唐朝阳接受,这个市委书记实际上是和省委领导王长恭打了一场迂回战,他和叶子菁的进一步交锋是不可避免了。
然而,唐朝阳毕竟是唐朝阳,明明否定了王长恭在省城给大家定下的调子,却又在总结讲话中口口声声要落实王省长的“重要指示精神”,对失业工人的不稳定状况和死难者家属的动向发表了一些意见,指示有关部门特别是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随时掌握并及时向市委、市政府反馈情况,尽可能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除在萌芽状态,维护社会安定。唐朝阳要求对“八一三”火灾案尽快起诉,具体时间却没定。
散会之后,政法委田书记,市委王秘书长,还有他和叶子菁都留了下来。
叶子菁没等领导们全走完,便攻了上来:“江局,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又是放火了呢?情况你们伍局最清楚,失火的定性也是你们伍局同意的,你们怎么又向王省长汇报起放火来了呢?江局,我受点委屈没什么,可事实就是事实啊!”
江正流见叶子菁提到伍成义,心头的火不由得蹿了上来,故意装糊涂道:“哎,叶检,怎么这么说啊?老伍和你们合作得这么好,就没和你们通过气吗?我和徐政委从来就没认可过失火这种说法,看到你们的报告我让老伍找过你的嘛!这是不是事实啊?向王省长汇报,也不是个人汇报,是我们公安局的汇报,老伍事先应该知道嘛,怎么会没和你,没和你们检察院打声招呼呢?回去我问问老伍吧!”
叶子菁“哼”了一声:“别问了,江局,我们还是面对现在的现实吧!”
现在的现实是:同一场大火,却由两个执法部门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定性意见,省市大部分领导的态度很清楚,已经明确接受了放火定性,就连唐朝阳也没认可叶子菁的失火意见,这个死板的市委书记没气魄,说来说去只是不愿定调子罢了。叶子菁如果聪明的话,应该就坡下驴,就此打住。江正流相信,只要叶子菁和检察院放弃这种带情绪化的定性意见,不再坚持失火的说法,王长恭、林永强也许都会原谅她,毕竟是工作争执嘛,他也就没必要进一步和叶子菁撕破脸皮了。
然而,叶子菁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竟然摊开卷宗,慷慨激昂地向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汇报起了放火定性的“严重错误”,什么查铁柱因为老婆自杀,绝望自诬;什么周培成说不清那半小时的疑点是因为接自己卖淫的老婆。其实,这些细节早先送给市委的汇报材料里都有,田书记和王秘书长听着就很不耐烦了。
最后,叶子菁愤愤不平地道:“放火可就是死刑啊,如果我们将错就错,杀了这两个罪不当死的工人同志,不说将来错案追究了,我们自己的良心能安吗?”
江正流不得不撂下脸了:“叶检,面对放火造成的严重后果,面对一百五十六个死难者的家庭,面对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女儿、妻子、母亲的人们,你们手下留情,不让放火的犯罪分子得到法律的严惩,良心就可以安宁了吗?!”
叶子菁又往回缩了:“江局,我们还是回到事实上来,请你举证放火事实!”
江正流平静地道:“事实你面前的卷宗里都有,我不必再罗列了。查铁柱自己承认放火也好,在你们检察人员的诱导下翻供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查铁柱主观上有报复大富豪娱乐城和苏阿福的犯罪故意;二、客观上大富豪的起火又确实是查铁柱烧电焊引发的;三、查铁柱对大富豪的内部情况十分熟悉,对三楼仓库堆满易燃物品是清楚的,如果没有犯罪故意,就应该料到这一严重后果!”
叶子菁态度也很平静:“那么,周培成呢?在你们看来又是如何放火的?”
江正流胸有成竹:“叶检,关于周培成的问题我正要说:我们同意你们检察机关的意见,既然已有确凿的证人证词证明周培成的清白,放火的嫌疑应该排除。这一点,我向市委汇报时也说得很清楚了。而且,我和同志们都认为,周培成只怕连伪证罪也够不上。构成伪证罪的犯罪特征是嫌疑人的主观故意,周培成显然没有这种主观故意,他没有对我们执法机关陈述事实真相,是出于对自己隐私的保护。他去接自己卖淫的老婆,不好和我们说嘛!因此,你们不予立案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你们检察院同意的话,我们这边准备马上放人!”
叶子菁叹息道:“江局,对周培成,你们还是实事求是的,这要谢谢你了!”
江正流笑了笑:“叶检,应该谢谢你,谢谢你们检察机关啊,周培成的问题还是你们的同志搞清楚的嘛。这一来,我们将来也就不承担错案追究责任了嘛!”
政法委田书记有了些乐观:“看看,心平气和地沟通交流一下还是很好的嘛,啊?!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有什么争执不好解决呢?在对周培成的认识上,你们就达成一致了嘛!”还和叶子菁开了句玩笑,“子菁同志啊,你已赢了50%。”
其实,田书记乐观得还是太早了,案子的定性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叶子菁又把问题提了出来:“这就是说,查铁柱一人作案,独立放火?”
江正流点点头:“是的,放火仍然是放火,我们这个定性肯定是正确的!”
王秘书长也说:“叶检,我看江局分析的很有道理嘛,放火犯罪有隐蔽性,可以明火执仗去放火,也可能采取别的手段嘛!像江局说的这种放火形式就不能排除嘛!你们最早的汇报材料里也说是放火嘛,好像也有这种分析吧?!”
叶子菁道:“现在看来,这个分析不准确,查铁柱自诬的倾向很明显:一、从不承认放火,到承认放火,当中经历了一个他老婆自杀的重要事实,这一点已在深入调查后搞清楚了;二、查铁柱编造的放火细节,荒唐离奇,已被我们用事实证据全部推翻,查铁柱本人也否定了此前放火的供述;三、不论是从火灾事实来看,还是从查铁柱本人的历史表现来看,都不存在故意放火的可能。”想了想,又加重语气强调指出,“这种在绝望情绪引导下进行自诬的案例过去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出现过,我们长山市也出现过。查铁柱的情况你们可能不太清楚:他父亲长年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夫妻双方全破产失业,两个孩子在上中学,生活早已陷入绝对贫困的境地;闯了这么大的祸,又听说老婆自杀,产生绝望情绪是很自然的……”
江正流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叶子菁的话头:“叶检,你怎么对查铁柱的家庭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呢?如果不忌讳的话,你能不能进一步说说清楚:这个查铁柱和你,和你们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影响你判断力的感情因素?”
叶子菁倒也坦荡:“查铁柱和我本人没什么关系,和我家黄国秀倒是有些关系,查铁柱在黄国秀领导下工作过。所以,对查铁柱的情况我自然就有所了解。但是,这种了解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判断力,这一点请你和同志们相信好了!”
江正流忍不住叫道:“叶检,这我没法相信!不客气地说:在对待查铁柱的问题上,我对你这个检察长已经有些怀疑了,而且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没想到,叶子菁竟拍案而起,也把对他怀疑撂到了桌面上:“江局,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就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观点了,我对你这位同志也很怀疑!我怀疑你太听招呼了,把失火误定为放火,已经要用查铁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红顶子了!”
江正流“呼”地站了起来,气的手直抖:“叶子菁,请你把话说清楚!”
叶子菁当着田书记和王秘书长的面,竟然把话全说透了:“江局,我对你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很清楚,我们某些领导需要的是放火,坏人放火防不胜防嘛,省市领导身上的责任就轻多了!你的判断就产生了偏差,就不顾法律事实,跑去听招呼了!正流同志,你不要以为杀掉的只是一个查铁柱,那是良知和正义,是法律的尊严!请别忘了,在结案报告上你这个公安局长是要签字的!”
彻底撕破了脸,江正流反倒冷静下来:“这么说,不但是我,省市领导们也全错了?全要用查铁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红顶子了?叶子菁同志,我能这么理解吗?”
叶子菁倒也不傻,只盯着他一人穷追猛打:“江正流同志,错的不是省市领导,而是我们,请注意我的用词:我们。是我们错了,最初的放火判断是我们共同做出的,错误有我一份。可我们发现这一定性错误后,进行了纠正,而你江正流同志呢?不但不去纠正,还在继续误导省市领导同志们,你这个公安局长称职吗?”
江正流实在不愿和这个疯狂的女人纠缠下去了,桌子一拍,吼道:“我这个公安局长既然这么不称职,请你向市委建议把我换下来!”话头一转,被迫把一个铁的事实摆了出来,“但是,在我被市委撤职之前,有一个情况我不得不说了:放火犯罪分子查铁柱曾经在一次煤矿掉水事故中救过叶子菁丈夫黄国秀的命,叶子菁同志有偏袒罪犯、以情代法的嫌疑,她这位检察长已经不宜再办这个放火案了!”
田书记和王秘书长全怔住了,事情闹到这一步,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过了好半天,田书记才说话了:“都不要这么激动嘛,这么吵下去解决什么问题啊?伤感情的话都不要说了,我个人认为你们还都是出以公心嘛,还是业务之争嘛!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到底是失火还是放火,我们今天不做定论。定性问题,你们两家回去以后再慎重研究一下,公安局这边研究一下,检察院也去好好讨论一下,看看其他同志还有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尽快报给市委和我们市政法委。”
王秘书长可不像田书记那么中庸公允,显然对叶子菁很不满意,冷冷看了叶子菁一眼,率先收拾起桌上的材料:“好吧,就这样吧,我马上还有个会!”
江正流便也及时地把桌上的包夹到腋下:“田书记,那我也回去了!”
叶子菁却又道起了歉:“江局,对不起,我今天有点激动,可能言重了!”
江正流头都没回,冷冷道:“没什么对不起的。叶检,你多多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