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没想到的是,几乎是与此同时,周培成那边也取得了重大突破。
周培成被捕后,周培成的老婆汤美丽三天两头跑检察院,跑公安局,见了谁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像祥林嫂似的,翻来覆去说着几句话:“我家周培成没到大富豪放过火,我家周培成胆小不会放火,我可以替周培成做个证明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犯罪嫌疑人的老婆替犯罪嫌疑人做证明,而且又没有任何可供查证的证据线索。因此,不论是公安局还是检察院,都没把汤美丽的反应当回事。汤美丽便越闹越凶,上星期二拦了公安局办案人员的车,争吵起来后失去理智,辱骂撕扯办案人员。公安局以妨碍公务的理由拘留了汤美丽三天,让她写了保证书,答应不再闹了,才把她放了出来。出来后,汤美丽不敢到公安局闹了,却又跑到检察院闹,穿一件写着“冤”字的白褂子,一大早就跪到了市检察院大门口,非要见叶检察长,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围观,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叶子菁只好见了,想做做工作,晓以利害,让汤美丽收敛一点,不要继续这么无理取闹了。那天参与接待的还有副检察长张国靖、起诉处女处长高文辉和起诉处的几个年轻同志,地点在检察院小会议室——叶子菁本来说好要和他们一起研究放火案的退补事宜,见这位汤美丽是临时决定的。
没想到,这临时一见,竟将叶子菁又一次推入了危险的感情涡旋。
汤美丽是个毫无姿色可言的中年妇女,矮矮瘦瘦的,看上去起码四十岁出头了,如果不是汤美丽自己后来承认,叶子菁无论想象力多丰富,也很难把这么一位容貌早衰的妇女和卖淫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汤美丽进门就跪下了,仍是过去对公安、检察人员说的那一套:“叶检察长,我家周培成冤啊,冤死了!周培成真没到大富豪放过火啊,周培成胆子太小了,说啥也不会放这把火,我能替周培成做证明人!我真能证明啊!”
叶子菁让起诉处的女同志把汤美丽拉起来,尽量和气耐心地做工作说:“汤美丽啊,你说冤我说冤都没用,我们办案要以事实为根据。现在的事实是,八月十三日晚上周培成就在火灾现场,我们先不管他有没有放火报复苏阿福和大富豪的念头,他既然出现在着火现场,总要搞搞清楚吧?现在周培成还只是犯罪嫌疑人,法院还没判嘛,目前不存在什么冤不冤的问题。”
汤美丽抹着泪,又要往地下跪:“检察长,所以我才向你们反映啊!”
叶子菁仍没当回事:“你想反映什么?不要跪,好好说吧!”
汤美丽说了一个新情况:“检察长,周培成那晚到大富豪是接我的!”
叶子菁有些奇怪:“接你?你在大富豪干什么?你好像不是那里的员工吧?”
汤美丽吞吞吐吐:“我……我在大富豪娱乐城附近打……打工……”
叶子菁益发奇怪,注意地看着汤美丽:“打工?打什么工啊?在哪家?”
汤美丽看看一屋子人,不愿说了:“检察长,这我……我只想和你一人说!”
叶子菁没同意:“这不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事,我看他们用不着回避!”
汤美丽迟疑起来:“那……那就算了,反……反正我家周培成就是冤……”
叶子菁道:“冤在哪里?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汤美丽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甩起手猛抽自己的脸,边抽边流泪。
叶子菁忙拉住汤美丽的手:“哎,哎,你这是怎么了?汤美丽,你说呀!”
汤美丽这才哽咽着说了起来:“叶检察长,我……我今天不要脸了,我家周培成说不清楚自……自己的事,都……都被当成放火犯抓起来了,搞不好得枪……枪毙啊,你们说,我……我还要什么脸啊?要脸还……还有啥用啊……”
听汤美丽一说才知道,周培成那夜还真是来接汤美丽的。南二矿破产关井后,周培成、汤美丽夫妇俩全失业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汤美丽便和几个境遇相同的中年妇女结伴做起了廉价皮肉生意。大富豪娱乐城美丽年轻的小姐多的是,轮不上汤美丽们去做,年老色衰的汤美丽们只能在大富豪附近的小发廊做了,一次二三十块,聊解无米之炊。那天,汤美丽身体不太舒服,发着烧仍被一个姐妹伙着去做生意了,做了一笔以后,实在受不了,就让周培成弄辆三轮车接她回去。不巧的是,周培成接到电话刚过来,偏又来了笔生意,是个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说好给二十五,便又做上了。周培成便在大富豪对面的小吃摊等了约摸半小时,于是,周培成就说不清这半小时的情况了,总不好说老婆卖淫,自己在等着接老婆吧?!
叶子菁听罢,极为震惊:“汤美丽,这么说,你卖淫你丈夫周培成也知道?”
汤美丽点点头:“八月十三号那晚,周培成来接我,刘姐的丈夫老王来接刘姐,老王也在小吃摊上见过我家周培成的,不信你们去找刘姐和老王问问!我请老王来作证,他不愿来啊!”
是啊,那位老王当然不愿来做这种证明,作为丈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老珠黄的老婆在这种地方卖淫,还等在那里守候接人,真是太丢人了!叶子菁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周培成宁愿担着放火的嫌疑也不愿说出真情,这真情实在是没法说呀!
屋里的检察官们全被汤美丽述说的残酷事实惊呆了,空气沉闷得令人心悸。
汤美丽见大家都不做声,有些怕了,泪眼汪汪地看了看叶子菁,又看了看张国靖、高文辉和起诉处的几个年轻同志,惶惑不安地道:“叶检察长,还……还有你们,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啊?怎么……怎么一下子都……都不说话了?我说的可……可都是真情啊!你们想想,不……不是到了这种地步,我……我好意思说吗?啊?”又急切地述说起来,“对了,对了,我再说个事实!老王那晚和我家周培成一起吃过一碗水饺,是我家周培成付的钱!刘姐那晚的生意不好,一个没做成,也想早点回去,就喊老王来接她,是和我一起打的公用电话,刘姐也能证明!只要你们检察院找他们,他们不敢不说实话!我求他们不行啊,求几次了,他们老说丢不起这个脸啊,可这脸重要还是命重要?叶检察长,你们倒是说话呀!我现在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了,我求你们了!你们……你们就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女人吧!”说罢,又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悲痛欲绝。
叶子菁心里难受极了,好说歹说,劝阻了汤美丽的哭闹,当场指示张国靖道:“叶检,这事你安排一下,马上去办!根据汤美丽说的这个情况,到南二矿找那个刘姐和老王核实事实经过。另外,周培成也再审一下,看看周培成怎么说?!”
张国靖当天便亲自带人去了南二矿区,顺利找到了刘姐和老王夫妇。情况和预想的完全一样,开初二人一口否认,既不承认卖淫接人的事实,更不承认当晚在大富豪附近见过周培成,直到张国靖发了火,要他们上警车去检察院,他们才慌了神,把事实经过陈述了一遍:那晚老王不但和周培成一起在小吃摊上吃了一碗水饺,还就着水饺分喝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大富豪着火是周培成先发现的,周培成知道查铁柱在那里烧电焊,才慌忙跑进了大富豪帮查铁柱救火……
让叶子菁想不到的是,周培成偏死不承认,仍咬死口坚持最初的口供,说自己当时就是在知春路口和一个什么莫须有的老人吵架。无论高文辉怎么做工作,述说利害关系,周培成因为面子问题就是不转弯,高文辉又不好违反规定暗示什么,只得如实向叶子菁汇报,建议叶子菁亲自出面和周培成谈谈。
叶子菁却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叹着气对高文辉说:“小高,我看就算了吧,我也不和他谈了,谈了难受啊,他心里难受我心里也难受,这两天我一直想哭!”
高文辉理解叶子菁的心情:“是的,是的,不是汤美丽自己找上门来说这事,我真不相信这会是事实!”摇摇头,又说,“口供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周培成说不清楚的这半小时事实上已经由那位老王和刘姐,还有他老婆汤美丽说清楚了!”
叶子菁意味深长道:“其实周培成也婉转说清楚了,八月十三日夜里公安局第一次审问时他就说了嘛,原话我还记得哩!‘现在许多事公平吗?苏阿福怎么富起来的?怎么就敢这么公开开妓院?苏阿福开妓院,我们的老婆女儿却在卖淫!’”
高文辉苦笑起来:“真没想到周培成的老婆是在卖淫啊!”
叶子菁感叹着:“是啊,不要光看到满城的高楼大厦,高楼大厦后面的阴影还很浓重啊,我们的社会良知正在浓重的阴影中哭泣啊!当一座座城市霓虹灯闪亮,四处灯红酒绿时,当大量的热钱在股市、汇市上涌动时,我们也不能忘记那些为改革的辉煌成就做出了历史性牺牲的弱势群体啊,我看警报已经拉响了!”
高文辉搓手叹气道:“叶检,说这些有什么用?这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叶子菁不同意高文辉的看法:“怎么能这么说呢?古人尚且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们这些改革开放年代的检察官?我想了一下,我们在办案的同时,也要搞点社会调研,通过合适渠道把这些破产矿工的困难情况如实反映上去!”
高文辉点了点头:“好吧,好吧,叶检,我们反正听你的就是……”
这天夜里,叶子菁心情沉重,又一次失眠了,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仍主动打了个电话给破产丈夫黄国秀,电话拨通后,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竟有些后悔。
黄国秀倒挺快活:“子菁,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要抽空接见我了?”
叶子菁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老黄,告诉你个情况,现在看来,查铁柱放火一案,事实不清的地方还很多,整个案子恐怕要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了……”
黄国秀何等聪明?马上明白了:“这么说,查铁柱和周培成都死不了了?”
叶子菁不敢多说:“黄国秀,你先不要激动,心里有数就行了!未来的变数还很多,长山的复杂情况你知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反而更担心了,很担心啊!”
黄国秀兴奋不已:“嘿,实事求是还担心什么?妹妹你大胆向前走嘛!”
叶子菁说:“大胆向前走?前面可能是地雷阵啊,你就不怕我粉身碎骨?”
黄国秀大大咧咧说:“我看没这么严重,炸死的还不知道是他妈谁呢!”
叶子菁苦中作乐,开玩笑道:“万一把我炸得四肢不全,你可要倒霉了!”
黄国秀呵呵笑着:“这也好啊,我们家阴盛阳衰的局面就改变了嘛!子菁,不和你开玩笑了,能不能多透露点情况啊?查铁柱和周培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叶子菁却断然打住了:“算了,你别再问了!”说罢,默默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