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给柳秘书长挂了电话,说刚从李明溪那里回来。不巧,那幅画已经被人买走了。李明溪不肯说是谁买走的,也不愿说卖价多少,说是买画的人交代过了。柳秘书长只说没关系的,辛苦你了。朱怀镜听得出,柳秘书长语气平淡,却无限遗憾。
回到家里,香妹倒了水让他洗了洗脸。这些天有些累,他想早些睡了。刚睡下,李明溪打电话来了:“喂,我说,那画你要好好收藏啊。”
朱怀镜一听就知道李明溪这会儿清醒了,一定很后悔。他想,让李明溪以为这画还在他手里,说不定这疯子哪天就会要回去的。他想让李明溪死了这条心,就说:“我说过是有人想要买这幅画,你偏说不要钱,送给我。是谁要你知道吗?是皮市长。这画已经挂在皮市长书房里了。”
李明溪啊了一一声,说:“他要?就是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的皮市长?天哪,那幅画简直明珠暗投了。”
朱怀镜便骂李明溪:“你别狂妄了,你总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次你要是没有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关心,办得了画展?你红得了?中国的事情,做什么都得加强领导,你不服不行!”
两人在电话里打了一阵嘴巴仗,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放了电话。他俩平时的争论仅仅只是为了争论,图个嘴巴快活。
香妹听出些名堂,就问是什么宝贝,这么值钱?朱怀镜便告诉了香妹,惹得香妹啧啧了好半天。香妹的啧啧声让朱怀镜猛然间想到为什么不把这画留下来自己收藏着呢?这画现在就价值不菲,今后还会升值。可自己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自己留下来,只一门心思想着送人。可见自己到底是个奴才性格!这么一想,朱怀镜内心十分羞愧,没有一丝睡意了。
现在朱怀镜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紧。凌晨,他得开车接玉琴一道去工人文化宫练网球。这是朱怀镜的主意。他对玉琴说,要提高生活质量,每天搞些运动。而天天打保龄球,的确又太奢侈了,就打网球吧。玉琴欣然同意了。朱怀镜内心却是另一番打算。因为皮市长最近也迷上网球了,每天清早都去南天体育馆打一会儿。朱怀镜想让自己网球技术提高丁以后,再去南天打,好陪皮市长玩。所以暂时就去工人文化宫。不过那里虽说是工人文化宫,真正去玩的只怕没有多少工人。工人们正愁着下岗哩,有谁天天跑去打网球?朱怀镜白天当然坚持工作,把事情办得市长和秘书长们十分满意。柳秘书长在干部大会上多次强调,办公厅的工作做得好不好,就是看领导满意不满意。晚上,朱怀镜要么陪皮市长打牌,要么同皮杰、裴大年、黄达洪、宋达清他们吃饭、喝茶、打保龄球。晚上的活动玉琴不一定都参加,场合适宜她就去。朱怀镜感觉白天的工作都是很日常的,没什么真趣,有意义的生活是在八小时以外。难怪《红楼梦》里写的尽是些喝酒、吟诗、过生日的事。贾政他们都当着官,对他们的公务活动,书上往往一句话就交代了,要么是“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要么是“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中人尽有发财的”。
转眼到了七月份,一场大洪水再次席卷了荆都市的几个地市。若有地区受灾严重,而乌县的灾害又说是百年不遇。整个抗洪救灾工作持续了二十多天。洪水退去后,市政府号召全市人民迅速投入灾后恢复和生产自救。乌县的张天奇最会出经验,一边部署全县人民修复水毁工程,他们的成功做法就一边在《荆都日报》上登载出来了。皮市长本来就赏识张天奇,他便亲自带领有关部门的领导去乌县视察工作。最近,市里的领导总是频繁地去乌县,当然是冲着那里的种种经验去的。可是懂得官场套路的人心里明白,张天奇快要升官了。因为市里领导走马灯似的去乌县,为的是给张天奇的提拔制造舆论氛围。有人说张天奇将任若有地委副书记,有人却说他会去当副专员。朱怀镜知道内幕,但不是很知心的人问起,他总是三缄其口。这次去乌县本来没朱怀镜去的事,但皮市长知道他是乌县人,也带上了他。
皮市长这次下去与以往不同。他说,大灾刚过,满目黄汤,群众生活十分困难。我们要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不要把排场搞得张张扬扬的。他指示各单位都不得自带小车,一律坐政府的大客车去。可政府大客车是国产的,没有空调,大热天的,有些部门的领导年纪大了,坐着受不了。柳秘书长就指示行政处长韩长兴去工商银行借了一辆日本产大客车。所以这次皮市长下去真的是轻车简从了。只有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一辆新闻采访车。警车还是要的,不然路上的安全没有保障。新闻采访车也是要的,因为把领导的指示通过新闻播出去也是指导工作的方法,并不是有人理解的那样只是为了上镜头。
朱怀镜同方明远没有坐前面的警车,也坐在了大客车里。只是他俩是年轻些的人,就坐在最后面。警车里只坐了皮市长的警卫翟继朋。陈雁也没有坐后面的采访车,因只有她一位女士,大家就让她坐在前面皮市长的身边。上车后,大家说笑一会儿,就说到国产汽车和进口汽车的质量问题,感叹中国汽车业的前途。一听说这汽车是政府向工商银行借的,就引起了有些部门领导的感慨。工商银行的李行长也在场,可水利厅的郭厅长却并不避讳,也不怕皮市长听了不高兴,说:“皮市长,政府的汽车不如银行的,这说明个问题。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市政府怎么,我们工商银行怎么。我是说,目前这种体制决定了政府权力集中不够,部门分权大多。”
郭厅长尽管说得很方法,也不无道理,可他这话一说,本来轻松的场面,骤然间不是个味道了。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几乎可以让人听见汽车空调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等着谁说些什么冲淡气氛。皮市长回头笑了笑,说:“老郭说得很有道理。我认为,现行体制的确需要改革,但部门的同志也需要转变一个观念,那就是,自己就是政府的一部分。我曾经批评过一位部门领导,他总是喜欢说你们政府你们政府,好像他那个部门就不是政府部门。政府是什么?政府难道就是我们几个市领导?政府是由政府组成单位组成的。体制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不能等到全部理顺之后才服从政府统一号召。所以,我经常强调一个观点,那就是,在体制转轨时期,尤其要强调纪律,步调一致。”
大家这才放松些,都说皮市长说得对。其实就是这些人有时只顾部门利益,不听政府打招呼。大家说话都是漫谈式的,说着说着就说到痞话去了。因为都是一定层次的领导,说什么都很随便。又因为车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女士,大家说痞话的劲头更足,一个比一个野。郭厅长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让皮市长脸上不好过了,也叫在座的各位同仁不好意思,就有意显得轻松些,讲了个笑话。他说有位考古学家对儿媳妇有那意思。儿媳妇向婆婆诉苦,婆婆想了个主意,如此如此交代了儿媳。有天,考古学家的儿子出差去了,老婆回娘家去了。晚上,儿媳妇就故作风情,暗示公公晚上去她那里。晚上黑灯瞎火,公公兴冲冲地摸了进去,二人干了起来。考古学家边干边喜滋滋地感叹,说嫩一点味道硬是不一样。突然,房里的灯亮了,原来是自己的老婆躺在下面。老婆朝考古学家扇了一耳光,说,亏你还是考古学家,明明年代早了二十多年都考证不出!顿时满堂大笑。皮市长听了,笑着批评人,说大家只准说到床沿下面,裤带上面。他这一说,立即就有人把他这话概括为关于痞话的一上一下原则。一上一下,不言自明,大家都笑了,说这是今天诞生的经典笑话,说皮市长极大丰富了民间口头文学宝库。
按平常惯例,若有地委、行署领导应到地区边界迎接皮市长,乌县领导应到县界迎接。但皮市长吩咐说一切从简,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于是,地县都免了例行的规矩。皮市长一行赶到乌县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们没有按县里的安排先去宾馆休息,直接去了修复水毁工程的工地。若有地委书记吴之人和张天奇早已迎候在哪里了。这是乌水河被冲垮的一段堤防,远远的就见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皮市长见了这场面,十分满意,兴致勃勃地走向劳动着的群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挑着一担土,颤巍巍的。皮市长见了,忙上前问老太太:“老人家,你好啊!你这么大年纪了,也来参加修复堤防?”老太太却只是不停地点头鞠躬,连声说:“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皮市长接过老太太的担子,亲自挑了一担土。张天奇忙交代身边县里的同志,请他们招呼老太太回去休息。立即就有人搀着老太太走了。老太太却不想走,用力地想挣脱。朱怀镜在背后见了整个过程,心里为张天奇捏了一把汗。原来,这老太太是乌县城里有名的夏疯子。朱怀镜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这老太太就是个疯子了,成天在城里晃荡,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她同你说话,头两三句像清白人,说上几句就乱七八糟了。城里人逢上做红白喜事,最怕夏疯子来搅和,见她来了就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派人飞快地去叫她自己家人来领她回去。刚才皮市长向夏疯子亲切问候时,朱怀镜注意到张天奇的脸色几乎发白了。幸好皮市长没时间同夏疯子多聊,只听到她说的两句清白话。皮市长挑了一担土,在场的厅局长们谁也不敢袖手旁观,也纷纷接过群众的担子,每人挑了一担。然后,皮市长走进群众中间,举手致意,说:“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表示慰问!我高兴地看到,乌县的群众不怕苦,不畏难,充满了战斗信心。工地上年龄小的有十几岁的中学生,年龄大的有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令我十分感动,也让我很受教育。我相信,有各级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有我们实干苦干的广大群众,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困难,恢复生产,重建幸福的家园!”陈雁和她的同事则扛着摄像机,随着皮市长前后跑着。
皮市长视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点多了。驱车进城,只见街道整洁,市面如常,没有水灾的痕迹。皮市长非常满意,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张天奇说:“很好啊!大灾过后不见灾,说明你们工作做得到位。旧社会,每逢大灾,人民便流离失所,面呈饥色,甚至饿殍遍野。”
回到宾馆,皮市长进房间稍事洗漱,就去餐厅就餐。皮市长见上了白酒,马上皱了眉头,说:“天奇同志,我们不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张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不喝酒吃饭就干脆多了,一会儿就散了席。
皮市长的房间是二楼的一间大套房,旁边就是会议室。隔着会议室,这边就是一排双人间。朱怀镜和方明远被安排在会议室这一边的头一间,为的是离皮市长近些,好随叫随到。来的只有陈雁一位女士,被安排在楼下,一个人住了一间双人间。方明远四处查看了一下,问朱怀镜说:“陈雁一个女同志住在下面不太妥,不如我俩同她对换一下,让她住上来。”朱怀镜会意,说这样合适些。方明远把这事几分钟就办好了。陈雁提着行李上来,客气道:“那就委屈你二位了。”方明远玩笑说:“别客气,照顾女士可是男人的美德啊!皮市长要是打电话找我们,你就告诉他我们的房间号吧。他这会正休息,我就不告诉他了。”
皮市长中午只休息了个把小时,下午听取乌县关于这次洪灾的汇报。县里是张天奇为主汇报,自然是汇报连续不断的几次大的降雨过程,降雨量达到多少毫米,乌水河水位达到多少米,超过历史最高水位多少,全县淹没或冲毁农田、房屋、堤防。公路、桥梁及农田基础设施多少,死难群众多少,直接经济损失多少,最后请求市政府解决专项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等等多少。接着,部门的同志发表意见,说的都是原则话,他们都等着皮市长最后拍板。县里和市直部门的同志都说了,皮市长这才说,当然在新闻报道上会称作皮市长发表重要讲话。皮市长首先充分肯定了乌县县委、县政府在大灾面前显示出的坚强有力的领导,再是高度赞赏乌县各级各部门在大灾面前体现的相互支持、紧密配合的精神,最后指出全县人民在大灾面前表现出了艰苦奋斗、团结实干的精神。讲到人民群众,皮市长声情并茂:“我们的群众太好了同志们!我们的群众觉悟真高同志们!在工地上,我亲眼见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在那里参加劳动,我问她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也上工地了,这位老太太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句话,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多么朴实的群众,多么自觉地人民!我们相信,有这样的好群众,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们!”
但下面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皮市长的这番表扬,尽管这是重要讲话。他们关注的只是皮市长说完这些话之后的干货。于是,张天奇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皮市长拍板,解决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若干。皮市长边拍板边点着有关部门领导的名字,请他们负责落实到位。皮市长说完,张天奇带领县里的同志热情鼓掌,感谢市政府的亲切关怀。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拍板的这些救灾钱物能兑现多少,还得看县里怎么办事。如果以为这是皮市长拍的板,如同钉子钉的还拐了弯,部门肯定照办,那就错了。不过现在早没这样不见世面的基层领导了,他们马上会跑相应的部门。尽管皮市长是点着这些部门领导的名拍的板,县里的领导还是得挨家儿去拜他们的码头,不然事情不好办。部门办事有部门的套路,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千条理由,不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万条理由。
散完会,就是晚饭时间了。皮市长先去房间洗漱。张天奇跑到朱怀镜和方明远的房间,说:“请二位帮忙,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皮市长,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有几位老厅长我是知道的,每餐不喝几口眼睛都睁不开。又是晚上,喝点也不妨吧。”朱怀镜和方明远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楼去。敲门进去,皮市长刚从卫生间出来。张天奇小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说了,那样子像是生怕皮市长批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那么怕,只是为了衬托皮市长的清正廉洁。皮市长果然就微笑着批评人了,说:“天奇同志,大灾当前,百事从简。”张天奇继续请示:“各位领导跑了一天,很辛苦,不多摆吧,每桌一瓶白酒。”皮市长笑笑,说:“天奇啊,我硬是磨不过你。好吧,只能一瓶。”看看时间,应下去吃饭了,张天奇就请皮市长去用餐。
入了席,皮市长见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脸色严肃起来。张天奇见了,知道皮市长是怪酒太高档了,却只作糊涂,无话找话说:“只一瓶,就一瓶。”皮市长说:“把这酒撤了,上你们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吗?”张天奇口上这个这个几句,就叫宾馆经理换乌县产的乌水春酒。朱怀镜听说换乌水春,立即没有胃口。那酒质量太差了,喝过之后口干头痛。
一会儿,服务小姐端着白色斟酒壶上来了,给各位斟酒。朱怀镜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张天奇劝道:“朱处长别客气,尝尝家乡酒吧。这几年我们酒厂不断改进技术,乌水春的质量有所提高。你试试吧。”这么一说,朱怀镜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张天奇举了杯,向皮市长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谢。朱怀镜轻轻抿了一口,发现乌水春的口味真的变了,很好喝的。果然皮市长也是这种感觉,说:“不错嘛,乌水春并不差。”大家都说这酒不错。朱怀镜也就放心喝了。仔细一品,感觉这就是酒鬼酒的风味。朱怀镜心里有谱了,却没有任何表露。他断定这是张天奇吩咐下面人把酒鬼酒倒进斟酒壶里了。在座的都是喝惯了高档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装糊涂。
皮市长喝着这爽口的乌水春,对乌县酒厂这几年提高产品质量表示满意。几杯下肚,皮市长来了兴致,讲起了酒鬼酒的掌故,说:“去年我去湖南考察,参观了生产酒鬼酒的湘泉酒厂。这个厂的确不错。后来我又听湖南的同志讲了这么个事,让我很有启发。大家可能不知道,湖南酒还有种不太有名的品牌,叫锦江泉,我记不起他们是哪个地区产的了。这酒虽说名气不大,却是上过国宴的。我喝了,也不错。其实最初湘泉酒厂是向锦江泉酒厂学的技术,包括酒的配方。可是为什么湘泉酒厂后来名声大振,而锦江泉酒却默默无闻了呢?这里有个原因。原来,锦江泉最初叫锦江酒,可江西也有个锦江酒,早就注册了商标。这样一来,湖南的锦江酒不仅不能注册商标,不能做广告宣传,还被认为是侵了权。湖南和江西这两家锦江酒为了这商标争论呀,协商呀,打官司呀,闹了好多年。结果没有一方让步。湖南没有办法门可又不能随便放弃锦江这个响当当的牌子,最后只得在‘锦江’后面加上个‘泉’字。可经过这么一折腾,锦江泉酒丧失了市场竞争的大好时机,湘泉酒厂早已徒弟超师傅了。这就给我一个启示:商品固然要重视质量,但营销工作也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说,我们乌县的乌水春酒,并不是质量不行,一定要把营销工作抓上去。”大家都说皮市长的意见很正确。张天奇表示一定认真贯彻皮市长的指示。郭厅长因为来的时候在车上说错了话,便总是表现得很活跃,想消除阴影。等张天奇表态完了,他忙说:“这酒真的不错,只要按照皮市长的意见办,也能创名牌。我就觉得这酒不比酒鬼差。”他这话却又是弄巧成拙,叫张天奇脸上讪讪的。皮市长摇摇头,说:“这酒的质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档酒比,还有一定差距。”张天奇这就自然些了,举了酒杯,望着皮市长说:“我们酒厂正在组织技术攻关,争取尽快使乌水春的质量再上一个台阶。”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方明远邀朱怀镜到各位厅长的房间走走。朱怀镜只同财贸系统的厅长们熟悉些,其他部门的不太熟,走走也好,就同他一起去了。方明远同他们都熟悉。先去了工商银行李行长房间。李行长洗完了澡,正用毛巾在搓头发。见朱方二位去了,李行长就说:“皮市长晚上不活动一下?”方明远说:“皮市长今天一天都还没休息,中午都在看文件。让他休息吧。”三人便说了一会儿话。没说多久,方明远说:“李行长今天也很辛苦的,早点休息吧,我们就不打扰了。”两人便告辞。刚准备开门,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朱怀镜认得,是乌县人民银行和工商银行的两位行长,来拜码头了。
两人便又去了郭厅长房间。里面早已坐着两个人,一介绍,是乌县水利局的两位正副局长。朱方二位说没事没事,过来随便看看。郭厅长问:“皮市长晚上怎么安排?”方明远说:“他今天很累,让他休息吧。”见里面人多,两人没有坐下来,只站着聊了会儿,又去串另一个门。两人就这么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厅长房间都去了。只是没有去陈雁房间。朱怀镜忽然明白了方明远的用意,原来他是不想让各位厅长晚上去打搅市长休息。方明远做得老练,朱怀镜也就不点破。当官的通常在外面比在机关显得随便些,厅长们知道这是同皮市长接近的好机会,只可惜让方明远巧妙地统统挡了驾。
两人回房,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是乌县国税局的局长龙文,他是来看望朱怀镜的。龙文是朱怀镜当副县长时一手栽培的,在朱怀镜面前一向恭敬。方明远见他两人是老朋友见面,自己坐在这里不方便,就说到小霍那边去一下。小程同警车司机同住一间房。朱怀镜问龙文工作还顺利吧?龙文说还行吧,天奇同志很支持他的工作。又说县里局一级干部,就他资格最老了。朱怀镜见龙文有些踌躇满志,就知道张天奇一定是向他许了什么愿了,说不定想让他当个副县长什么的。两人正扯着,张天奇敲门进来了。见龙文在这里,张天奇就问:“老龙,你去看了你们市国税局马局长了吗?”龙文说:“准备马上就去哩。”龙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来张天奇要求乌县各局的局长都得去拜见他们上级部门的领导。可见张天奇深谙官场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怀镜知道龙文不是先去看望市国税局马局长,而是先来看望他,心里自然受用,对龙文这人更加多了几分好感,也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朱怀镜见张天奇客气了几句,面色凝重起来,猜不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就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张天奇。张天奇叹了一声,把头偏过来,轻声说:“怀镜,出了点麻烦。”张天奇虽口上说的轻描淡写,但表情却严重,朱怀镜吓了一跳,问:“什么事?没什么大问题吧?”张天奇摇摇头,说出的却是天大的事。
原来,但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下面就紧张兮兮,如临大敌,从汇报材料、视察现场、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做好准备。当然也得看来的是哪个层次的领导。一般地区领导下来,通常只要做好汇报准备,生活安排妥当就得了,安全保卫任务不大,只需防止有人缠着领导到告状。市级以上领导下来,那就吓死人了,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种准备当然不敢马虎,最叫人提心吊胆个的是安全保卫。安全保卫的规格自然又因来的领导级别高低而有所区别。但是下面会办事的,只要是上面来的领导,他们往往在安全保卫规格上破格安排,不用警车开道的也让在前面呜呜地叫得简直白色恐怖,不用公安和武警站岗的也给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不是送钱送物,请吃请玩,并不有违廉洁;况且中国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礼崩乐坏,没有谁会追究你接待礼仪超规格。张天奇很重视接待工作,他套用那句外交无小事的名言,经常说接待无小事。这次,接到市里通知,说皮市长要来乌县,张天奇亲自部署了接待工作,指示有关部门分头落实。清理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的任务由公安局和民政局负责。以往,每逢上面有领导要来,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将那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来供养几天。但这几年县里财政越来越紧张,而且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供养起来也很麻烦,所以只要上面来人,县里就将这些街头流浪者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遣送几百公里。乌县通常是将这些人往梅市境内送,因为梅市每次上面来领导都把这些人往乌县送。两地便送来送去,几乎成了报复性行动了。等那些流浪者从遣送地再回到乌县城里,差不多都是十天半个月以后了。当然也有人就这么永远没回乌县了。朱怀镜当年还在乌县时,遣送流浪者的方法已经被谁发明出来了。他最初听到这种做法,还觉得很不人道,只是这不是他分管的工作,不好多说什么。公安和民政将那些人集中起来后,半是哄骗,半是强制,将他们拉上汽车。汽车行至几百公里意外的荒郊野岭,到了梅市境内,再哄他们下车,说是让他们解手、吃中饭。等这些人一下车,司机就嘭地关上车门,开着车飞快地跑回乌县来。那些瞎子、跛子、疯子骂声连天也没有人听见。这回为了迎接皮市长的到来,乌县对整治街头秩序非常重视。因为既然灾后恢复工作做得好,街头就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押车,将街头流浪者送往梅市。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两位副市长、司机全部遇难。
“谁想到会这样呢?”张天奇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幸好我们租的是客运公司的车,现在往上报的只是客运交通事故。”
没想到张天奇白天在皮市长面前笑嘻嘻的,内心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朱怀镜便宽慰道:“既然能这样遮掩过去,应该没事吧?”
张天奇摇头道:“本来没事的,就是你那同学曾俚!”
“怎么又是他?他消息这么灵通?”朱怀镜问。
张天奇说:“这个曾俚,只怕是有毛病吧。他这次正巧回来了,是办他弟弟的一个事。他弟弟在煤矿,现在下岗了,在家闲着。他找县政协王主席,想给老弟调个工作。王主席向我反映这个事。我想在外工作的同志,家里有事,县里能解决的就尽量解决吧。我同几个领导一商量,想把他老弟调到县房产局来。碰巧这回死的那个司机同曾俚家里是邻居,这事就让他知道了。本来我们已做好了两个副局长和司机家属的工作,他们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县里尽量解决。这些当记者的,怎么就不知道以大局为重,以稳定为重?只知道添乱!曝了光他曾俚得了什么好处?他家里的事还要不要县里关心?我原来没想到你会来,准备送走皮市长马上跑去请你帮忙的。我知道你们同学关系好,他或许能听你的话。”
朱怀镜感到这事真不好办,他知道曾俚只认死理,不肯通融。但他的确为张天奇着急。这事不查出来还好说,一捅出来张天奇的提拔恐怕就黄了。“时间上顾得过来吗?等我们回荆都去,曾俚不早发稿了?”朱怀镜说。
“还来得及,他还在这里,住在县武装部招待所。我派人去请他吃饭,居然请不动。他回来一直住在家里的,怎么又住招待所了?!”张天奇望着朱怀镜,目光是在请求。
朱怀镜看看手表,说:“事不宜迟,我去一趟吧。但是我不敢保证我能说服他。”
两人出来,张天奇的汽车早已等在外面。张天奇亲自送朱怀镜到了武装部大门口,让他一个人下了车。张天奇陪着去不合适。朱怀镜让张天奇去忙,不用等他了。他按张天奇说的房号敲了门。曾俚开门,没想到是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乌县有线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朱怀镜说了句今天上午到的,就坐下来先看新闻。工地上,只见皮市长笑容可掬,向一位担着土的老太太问好。老太太点头不迭,说:“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皮市长接过老太太的担子挑着,大步往前,曾俚凑近看了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夏疯子吗?”说完笑容马上收敛起来,“怪了,这回夏疯子怎么没摔死?”
朱怀镜本想两人先聊些别的,再切入正题。但曾俚自己提到这事了,他就说:“曾俚,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不料曾俚冷冷一笑,说:“闲事?简直惨绝人寰!我一直以为你良知未灭,没想到你浸染官场越久,越……唉!”他没有说下去,摇头叹了一声。
朱怀镜同他争论惯了,并不生气,只说:“你用不着以这种不屑的口气说官场。官场有他自己的游戏规则,你不懂,不是你凭常规可以理解的。”
曾俚没好气,指着电视说:“你看看你看看,整个新闻节目,全是老百姓点头哈腰,打拱不迭,感谢这个感谢那个。老百姓受了灾,你们送点救济物品去,老百姓就得感激涕零。我一看到这种蓄意导演的电视新闻就恶心。你们恰恰把关系弄颠倒了,你们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是你们应该感谢老百姓!我很欣赏克里姆林宫那位老清洁工,她说她的工作同叶利钦的工作差不多。中国官员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平常心。既然说自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没有必要做点事就得在电视里张张扬扬地亮镜头。自己亮镜头还嫌不过瘾,还得拉着老百姓出来烘云托月!说白了,这是封建意思,自己是父母官,老百姓是自己治下的子民。”
朱怀镜反而笑了起来,说:“我听说你来了,马上跑来看你,却只听你演说。”
曾俚夸张地拱手道:“多谢了!你别假惺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那些流落街头的人,除了贫穷,他们还有什么罪?就要这么对待他们?政府没有能力让他们丰衣足食,难道就不能让他们保留乞讨的权利?世界各国,哪怕是发达国家,也有乞丐,也有疯子,也有神汉巫婆。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有谁苛求政府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因为这不可能。法国比我们发达吧?但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照样乞丐如云。法国政府并没有为了面子把这些乞丐送到外地去,他们只是采取向乞丐收税的方法控制那里的乞丐数量。”
朱怀镜发现好言相劝不会奏效,也不想同他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理论探讨,就直话直说:“曾俚,我佩服你的道义。我也觉得这事不该发生。但我跟你说,官场中人的思维方式就是面对事实处理问题,别的以后再说,甚至永远不说。你是乌县人,家里有事就得有求于乌县领导。这事你不闻不问,百事好说,不然,你家里的事情就不好办!”
曾俚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搭,叹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调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我两兄弟,我老母亲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县里领导。老母亲哭哭啼啼,说我不争气,四十多岁的人了,媳妇都娶不上。弟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又没有工作,不只有死路一条?我是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找了政协王主席。如今他们却用这一条作为条件同我交换,真是卑鄙!家里也见我仇人样的,我只好住到这里来了。”
朱怀镜说:“你不能说人家卑鄙什么的。还没发生这事,县里就答应给你弟弟调工作了。县里没有几个好单位,让你弟弟进房产局,够可以的了。这说明县里领导还是看重你的。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你硬要同人家对着干,谁都会卡着你的事不办。人之常情啊。你弟弟的实际困难你能不考虑吗?你老母亲为这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良心会安宁?”
曾俚使劲地拍打后脑,非常痛苦的样子,说:“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说怀镜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总是给张天奇当说客?上次皇桃假种案的事,你缠着我说,这回又是你。”
朱怀镜笑笑,说:“你说反了。因为都是你,人家才找我说。谁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好。其实好什么呢?见面就叫你鞭笞得体无完肤。”
“真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老是要维护张天奇这种人呢?是你们私交很好吗?曾俚问。”
朱怀镜一时不说话,意味深长地望了曾俚一会儿,说:“什么这种人?其实你对他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反感。是不是你有天生的厌官情结?要说交情,我同他的交情远远不如我同你的交情。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我同他甚至可以说没有交情。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向着他,说服你。”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曾俚问。
朱怀镜笑笑,说道:“如果能说服你,我倒想同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其实我平时也没细想过这中间的道理,今天就来个自我心理解剖吧。你应该知道,如今在官场上要想有所作为,靠你一个人埋头奋斗、苦干傻干肯定不行,得编织一张互利互惠的关系网。当然你说这是结党营私也行,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褒贬不同而已。像张天奇这样风头正劲的人,谁都会乐意把他拉到自己的网内来。那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呢?兴许也用得上他帮忙。再说,这事虽与皮市长没关系,但的确又是为了接待皮市长而出的事,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捅出来让皮市长难堪呢?皮市长对我也好,对张天奇也好,都是意义非同寻常的人物。还有,这事没拱出来屁事没有,一旦拱出来,肯定会处理几个责任人,并且牵涉到那么多人,社会影响太坏。何必不省些事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瞪我,你要是在我这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
曾俚摇头叹道:“怀镜,你居然这么麻木了?最可悲的是,你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对待这些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状!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中国老百姓要到什么时候才真正觉悟?”
“曾俚,你别玩深沉了。我们中国人温饱问题都还没完全解决哩!”朱怀镜一副故作潇洒的样子,几乎有些玩世不恭。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他换上一副真诚的面孔,说:“曾俚,说真的,我从心眼里佩服你的侠肝义胆、你的社会良知。但面对现实你应该明白,有些事嘴上说说可以,写写文章可以,却是认真不得的。就说这个事情,你把它捅出去了,除了处理几个人,除了给当地政府添些麻烦,没有其他任何意义。难道中国的民主进程就从这个事情上推进了?只不过是把你老弟快要到手的饭碗砸掉了。”
曾俚听罢,双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朱怀镜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他,便断断续续说着一些安慰的话。曾俚一言不发,两眼望着电视出神。电视里正播着很无聊的电视剧,谁也没在意看。房里的空气像是闷热了许多。两人正沉默着,听得有人重重地擂门,叫道曾俚你滚出来。朱怀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张大了嘴巴。曾俚起来开了门,一条黑脸汉子冲了进来,指着曾俚的鼻子臭骂。朱怀镜一听,更是吓得两耳发响。原来曾俚的老母亲真的想不开,服了毒药,正在医院抢救。这黑汉子是曾俚的弟弟,骂道,我不求你了,你只赔妈妈的老命!妈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喝你的血!
朱怀镜忙劝开两兄弟,拉着曾俚奔医院去。小县城没有的士,叫车又来不及,两人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曾俚已吓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朱怀镜催着车夫快点快点。
两人直奔急救室。走廊里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曾俚劈开人群往病房里挤,朱怀镜也跟了进去。只见老人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和手脚都插着管子。里面没有医生,只是四周站着些像是曾俚的家人。他们都怒视着曾俚。看样子抢救工作已经结束。曾俚走到床头,伏身跪下去,把头埋在老人家的枕边。朱怀镜看得出,曾俚哭了。
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了,病房里有了小小的骚动。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政协的王主席带着两个人进来了。王主席同朱怀镜是老熟人了,两人先握了手,轻声问好。朱怀镜上去拍拍曾俚,说王主席来了。曾俚抬头站了起来,两眼红得像在流血。王主席同曾俚握了手,说:“张书记指示了,要全力以赴抢救老人家。我刚才专门找院长和几位医生谈了下,了解了情况。他们说还算万幸,抢救及时,没有危险了。”王主席反复安慰了曾俚和曾俚的家人,同大家一一握了手,说明天再来看看,就走了。
王主席走了不久,曾俚请朱怀镜回去休息。朱怀镜客气的说没事的,再呆一会儿吧。曾俚就拉着朱怀镜往外走。外面仍有很多人,在小声说着这事。
“听说是为她大儿子,大儿子不听话。”
“大儿子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
“自己找不到老婆,家里大人介绍的,他又不肯要。”
“哪一个是他大儿子?是那个高的还是矮的?”
朱怀镜感觉背膛痒痒的。后面有很多双眼睛望着他和曾俚,有很多双手朝他们指指戳戳,猜猜他俩谁是那个逆子。看来外面人并不知道曾俚老母亲是为了什么事想不开服了毒。说明县里将翻车的真相瞒得天紧。
曾俚把朱怀镜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外面,拍拍朱怀镜的肩膀,哽咽道:“这事我不管了!”他说完就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正好有一道流星,划着凄凉的弧线,消失了。朱怀镜很内疚似的,不敢再提那件事,只是默然以对。他知道曾俚抬头望天是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便不忍心看他,低头说你回去好好照顾老人家吧。
朱怀镜独自走在街上,心里充满悲枪。心想曾俚在一边为着正义慷慨陈词的时候,他家中的老妈妈却正在因为他的正义走向死神。而在急救室走廊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眼中,曾俚简直就是怪物。如此现实,除了让人世故、委琐和庸俗,还能叫人怎么样呢?
朱怀镜连打电话给张天奇回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人在街上低头走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感重重地冲击着他,叫他鼻腔发酸,两眼发涩。他尽量走在树的黑影下,不想同熟人打招呼。乌县尽是他的熟人。
朱怀镜走进宾馆大厅,张天奇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后面跟着秘书小唐。两人握了手,就到大厅一角的沙发里说话。小唐只远远的站在一边。朱怀镜说:“我说服了他,他答应不管这事了。”张天奇说:“谢谢你啊朱处长。”两人都没有提曾俚母亲服毒的事,免得尴尬。朱怀镜没有心境说话,就客气说:“张书记你今天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吧。”两人便再次握手。朱怀镜回到你房间,感到精疲力竭。方明远已经上床,说不定还没睡着,但两人不再搭话。朱怀镜进卫生间洗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体会不了往日那种自鸣得意的成就感和优越感,反而觉得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好无聊。
以后的几天,皮市长一行去了若有地区的几个受灾县市,吴之人一路陪同。乌县那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给皮市长的印象太深了,他每到一地都要说起她,而且很动情。他说同志们,老太太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主动参加修复水毁工程。这说明我们的人民太好了,他们是理解政府的。他们受了这么大的灾,不怨天,不尤人,真诚地感谢政府,感谢领导。多么质朴的感情啊!朱怀镜一次次地听着,一次次地感受着官场的滑稽。这几天他情绪不好,尽管没有流露,但脑子里想什么什么变味。他感到很累,很想就这么冬眠了。
皮市长在下面一共跑了四天,回来时正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玉琴那里。香妹反正不知道他回来。玉琴一见朱怀镜,就说他瘦了,而且又瘦又黑。朱怀镜并不多说,只道身体不太适。他便在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这天早晨,朱怀镜同玉琴打完网球,驾车回家。玉琴突然问:“怀镜,李明溪是不是真的有些精神反常?”朱怀镜奇怪玉琴怎么突然问起这话来了,惑然道:“怎么?”玉琴说:“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李明溪,本想同他打招呼的,可他一个人做贼似的,挨着街边的墙根儿走,还不断地回头,那样子就像怕后面有人跟踪。人也瘦得不像样儿了,我都怀疑不是他了。”
“是他,肯定是他。我老早几年就喊他疯子了,只怕会一语成谶的。”朱怀镜想起那天在美院见到李明溪的景况,内心很感慨。他默然一会儿,说:“我想最近抽个时间,约李明溪、曾俚玩一次。说实话,在荆都要说朋友,他们俩才是我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朋友。这两位朋友最近都有些不太好过。”玉琴不知曾俚有什么事了,就问:“曾俚怎么了?”朱怀镜不好多说,只道:“他老母亲身体不好。”
“玩什么好呢?老是吃饭多没意思。”玉琴说。吃饭的烦恼朱怀镜更甚,更何况最近上面在抓廉政建设,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不太妥当,他便玩话道:“是啊!白酒更兼红酒,到黄昏,杯杯盏盏。这次第,怎一个喝字了得!”玉琴听得不太明白,却知道他在发酸气,笑话他书读多了。两人说笑着,顺路在一家小店里吃了早点。朱怀镜将玉琴送到龙兴,自己赶回去上班。
后来几天,两人一见面就商量怎么个玩法。朱怀镜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要按自己的性子玩一次还真不容易,而平时的所谓玩,多半是为了应酬。直到星期四,两人才决定干脆沿着荆水河驱车去郊外,找个清澈的河段游泳。定了下来,朱怀镜就打电话约李明溪。李明溪要死不活的样子,自然推脱了半天。朱怀镜劝说了好一阵子,李明溪答应的,却让朱怀镜也邀一下卜未之老先生。朱怀镜说卜老那么大年纪了,怎么游得了泳?李明溪说他也不会游泳,出去散散心也好。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同卜老说得到一块儿去,就答应也邀一下他老人家。曾俚好说,朱怀镜一约他就答应了。于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开车接了李明溪,两人一块儿去拜访卜老先生。
卜老的孙女儿开了门,认得他俩,客气地请两位进屋里坐。小姑娘领着客人往里屋走,说:“爷爷在他自己屋子里喝茶哩。”还没到卜老房前,小姑娘就叫道爷爷来客了。卜老应了声请请,人却没有出来。小姑娘推了门,却见卜老正挥毫泼墨。朱怀镜两人自然放轻脚步,小心进去了。卜老搁了笔,请两位坐。小姑娘这就倒了茶了来。
“卜老好雅兴啊。”朱怀镜说着,放下茶杯,过去看卜老写的字。却见写的是卜老自己新赋的一首诗:
后庭有树材不堪
一年一度挂榆钱
秋来借取三五万
求田问舍去荆山
落款是雅致堂主人卜未之八十三岁,某年仲夏。李明溪也凑上来欣赏,连说好字,好诗。卜未之连连摇头,说:“歪诗酸腐,自娱而已,并无实际意义。要说这诗,还受了明溪先生影响哩。”朱怀镜便想起了李明溪那“欲结草庐荆山下,种得老梅半亩寒”的蹩脚诗。心想这一老一少,真是迂得可爱。卜老的雅致堂可谓日进斗金,老人却自嘲他穷得捡榆钱儿。
朱怀镜笑道:“荆山的地价今年又涨了,真是寸土寸金了,不是一般人有钱去买的。”
卜老朗声大笑,然后稍一凝目,落笔在诗后题道:
涂鸦自娱,见笑大方。怀镜君说荆山地价狂飙,非常人敢问津也。老夫复学张打油凑成几句:荆山有土寸寸金,有钱有势你去争;我辈只啖风雨月,黄卷三车留儿孙。
朱怀镜抚掌而笑,暗自佩服卜老这么大年纪了,还如此才思敏捷。李明溪反复念着这首打油诗,只道:“我辈只啖风雨月”堪称佳句。
屋里有些热,老人家又没用空调。朱怀镜有些发胖,早汗涔涔的了。卜老见了,就说干脆去后面院子说话。两人便各自端着茶杯,随卜老到了后院。原来卜老诗里写的后庭并非虚拟。月正中天,满庭清辉。小院并不太宽,但在这拥挤的荆都,已经很不错了。小院角上有一棵大榆树,另有芭蕉一丛,老梅数树,错落坪间,很是随意。连着小院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挡风,也不遮眼。一边置有石桌石凳,坐下可以观花,可以望月。朱怀镜说好地方好地方。卜老说:“我们家本来是临街当铺的,后来城市规划一变,就被挤到这角落里来了。好在我也喜欢清静,正好合意。雅致堂行内人都知道,要来的再远再偏也绕着弯子来了。”
“这就叫酒好不怕巷子深呢!”朱怀镜奉承道。卜老自然是谦虚着。再下来不免是间或插上几句。他听了一会儿就觉索然,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俗,只好歪着脑袋作文雅状。他感兴趣的倒是这小院,太有韵味了。这时正好有凉风掠过,蕉叶沙沙,梅树弄姿,月影摇曳。心想今晚应该带玉琴来。月光下的玉琴,肌肤必定跟牛奶似的。
今晚的李明溪并不显得半丝疯意,他同卜老说天说地说到石涛了。李明溪就大谈石涛的一画论,把中国画的天人合一,心物相应的道理说得玄玄乎乎,又说石涛一画论的哲学根基在老庄和《周易》,云云,朱怀镜越听越昏头。卜老却是拈须点头,连说有理。李明溪说得正在兴头上,卜老说:“今天怎么就说到石涛了,算是机缘吧。我有幸藏有苦瓜和尚石涛轶画一幅,平时从不拿出来给人看的。两位稍等。”
卜老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廊檐下的一盏灯亮了,卜老抱着个长匣子走了出来。卜老把匣子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只见匣子暗红发亮,想是上好的木料做的。卜者轻轻搓着手,半天没打开匣子。朱怀镜见李明溪屏住呼吸,几乎有些紧张了。卜老却是进行某种宗教仪式似的,神色肃穆,把匣子的扣锁一个一个掰开。终于打开了匣子,取出一个古黄色卷轴。徐徐展开,见是一幅《高山冷月图》。但见群峰如堵,崖生怪柏,冷月如钩。画面清朗空幻,似藏禅机。右上方有石涛自题七绝一首,已有多处漫漶不清:
栖栖乞食□复秋
禅疴沈沈苦云游
月冷峰高小乘□
六十都行□□□
落款题道:“庚辰暮秋清湘大涤子写。”另铃印章几枚。左下方又题小字若干。朱怀镜只隐隐知道清初大画家石涛号苦瓜和尚,但他不懂甄别古画,便认真看了题诗和落款。但题字不太好认,字迹多有模糊,朱怀镜便不念出声,惟恐出了洋相。李明溪却像着了魔,先是站着端详半天,再就凑近去细细审视。好半天,李明溪才倒抽一口凉气,点头不止,却默不作声。朱怀镜心想这画一定很贵的,就问:“石涛的画在市面上是什么行情?”说了这话他又怕俗了自己,好在卜老并不迂腐,淡然一笑,说:“那也得看作品。我几乎查阅过所有有关石涛的资料和石涛自己的《苦瓜和尚画语录》,找不到有关这幅画的蛛丝马迹。但从画风、纸绢、题跋、铃印习惯以及装演方面等判断,肯定是石涛的画。从收藏印章上看,至少经了三个人的手。我见识浅,不知这三位何许人也。也许是民间有闲有钱的藏家吧。可以说,这幅画是拾遗补阙的珍品,价值非同小可。”
朱怀镜听着好奇,问:“这画怎么到了你老手里?”
卜者摇摇头说:“这是非分之物!说来有个故事。五七年冬天,有位先生把这画送到我店里,说是要修补一下。我打开一看,见是石涛的画,吃了一惊。画有几处破损了。我说只怕要些日子才补得好,那位先生说没事的,只要能补好,时间长些没事。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把这画补得同原样似的。可是,那位先生从此再也没有来过。那些年月,社会不太平。我猜想有兴趣有资本收藏古画的,多半都会成倒霉鬼。天知道那位先生哪里去了?反正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只好把这画保存下来。我从来没有把这画当做是我自己的收藏,就连拿出来给朋友们看都觉得不厚道。就连我家里人,只有我大儿子知道我手头有这么一幅画。我交代他,这画是别人的,说不定人家哪天就来取了。我百年之后,这画就让他代为保管。我立了条死规矩,家里哪怕穷到要饭了,也要把人家的画保管好,不准把人家的画卖了活命。今天我心血来潮,让两位看了这画,两位可要保密啊!夜里露水太重,收起来收起来。”卜老说罢就把画卷了起来。李明溪却像中了邪,望着月光下的梅树发呆。
朱怀镜想起前不久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市面上字画赝品太多。报上报道,梵高有幅《向日葵》被日本一家公司以四千万美元买走。有位英国专家经过近一年的研究,断定这画是假冒的。梵高平生只作过六幅《向日葵》,加上这幅假的就有七幅了,显然不可能。这幅假《向日葵》最初的拥有者是梵高同时代的一位法国画家。”
卜老刚要说什么,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说:“你说的这事可能有。古玩古董就怕同时代仿冒的,最难甄别。”
卜老说:“朱先生说那位英国先生研究了近一年,这幅《高山冷月图》我可琢磨了四十多年。”
朱怀镜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凭卜老的学养和经验,怎会看走眼?”
卜老摆手道:“学养谈不上,只是见得多了些。”李明溪便向卜老请教古书画甄别知识。卜老谦虚几句,便说了些要领。朱怀镜一听,简直太复杂了,要深谙各个朝代的世风、画风、绘画用材、各个画家的个人特点,以及当时建筑风格、衣冠服饰、起居习惯等等。心想让李明溪没完没了地请教下去,三天三夜都没得完。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先拿别的话题岔开,再随意说道:“我和明溪,还有两位朋友,想趁明天休息时间,到外面去郊游。想请卜老同去,看您老的兴趣?”
卜老哈哈一笑,说:“谢谢了。我老不上路的,同你们年轻人一道去,不合适啊!还是你们几位尽兴吧。”
朱怀镜本来就觉得邀卜老一道去不太合适,这只是李明溪的主意。见卜老客气,朱怀镜就不再坚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