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军国主义之衰亡与中国

一二年来“军国主义”四字,已成为社会上之共同攻击目标,此其原因有二:

(一)十年来武人政治之结果,社会纷扰,民生困穷,而武人自身之贪暴,尤为国民指摘之媒。

(二)欧战之兴,西方则感于德军之横暴,东方则感于外交之失败,而军阀派侵略主义之罪恶,遂为一种鼓吹敌忾之用。

此二种立脚点,盖绝对不能相混同,然言论既处于不自由之地位,谈外交则须避德探之嫌疑,谈内政,则须避过激之徽号,不得已,借德国之失败,乃为之大张旗鼓曰“军阀灭亡!”曰“军国主义失败!”盖一种象征文字也。故终始不见有一种斩绝明了之议论。

吾今试发一问曰:“公等竞言废军阀矣,今若有人焉,一战而侵地复,再战而藩服兴,公等将欢迎之乎?抑反对之乎?”反对之,则是承认侵地藩服之当然割于人也。欢迎之,则是固军阀之开山祖也。

是故攻击外国之军阀为一事,责备国内之武人又为一事,虽然,吾文宗旨乃不在攻击军阀,亦不在责备武人。

何以故?著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彼军阀与武人,方且日日以事实宣布其罪状于国民及世界之前。其倾全力以自杀也,惟恐其不速,惟恐其不极。吾人于此,而乃以空言责之,于势为不必,于情为不忍,即哀衿焉,为之垂涕而道,而于事亦无补者也。

吾之宗旨,乃在表明此后世界之军事潮流乃与我中国民族之特性及历史在在相吻合,而国家之未来乃日日在光荣之进步中,使吾国民于此可以得无量之欢喜与慰安者也。

自世界交通以来,人类对于国家之观念,大别为三种:

一、以国家存在谓不必要者,以为人类之幸福,发生于互助,互助者,人与人之关系,而家,而市,而邦,而国,皆不过一种历史上之过渡,然以经济制度之关系,而国家一物,乃为人类互相残杀之根本。是谓极端之“大同主义”。

二、承认自己国家之存在,而同时以同等之理由,承认他人国家之存在,而尊重之者。法国卓莱氏所谓“大国家主义”者也。

三、承认自己国家之存在,而同时否认他人国家之存在,以为他人国家之存在,根本上与自己国家存在不相容。此则近世所谓德国学派之“国家至高主义”者也。(国家至高云者,寻常对国内之个人言,其实为否认他人之国家也)

原欧美国家成立之方式,则亦有三种:

一、君主统率其民众而使之团结者,如拿破仑及其以前之法国是也。

二、由人民个性之向上,而自行团结者,如今日之法美是也。

三、有贵族上挟君主,下率平民,而团结成为国家者。如战前之英德是也。

军国主义者,以第三种贵族国家之形式,而实行第三种国家最高主义者也。故其成立之要素,有绝对之条件二,相对之条件一。

绝对条件:

一、贵族政治。国内有多数之贵族,其组织之坚强,道德之高尚,足以统率全国国民,而其时人民,适当旧历史之信仰未去,而新世界之智识初开。

二、侵略主义。国外有明了之目标,以为侵略主义之根本,而国民对此目标,有历史上之遗恨,故能于时间空间上,为统一之行动,而能成功。[1]

相对条件:

一曰地狭,二曰人稠,三曰国贫,狭则便于组织,稠则富于供给,贫则国民自身感于侵略之必要。在历史上求此种条件理想的适合者,则为十九世纪上半期之普鲁士,二十世纪初元之日本。而其军事制度,则有特点二:

一、励行阶级的强迫的军事教育。盖贵族制度,以阶级为团结之唯一要义也。

二、维持极大之常备兵,盖侵略主义,以攻击速战为成功之条件也。

是故军国主义者,姑无论其于理为不正当,于事为不成功。即正当矣,亦决非吾中国之所得而追步者也。今日则事实既以相诏矣。三十年来,弃其固有之至宝,费高价,购鱼目,而且自此于他人之珠!呜呼!此亦拜邻之赐多多也。

我国家根本之组织不根据于贵族帝王,而根据于人民,我国民军事之天才,不发展于侵略霸占,而发展于自卫,故吾今者为不得已乃创左之宣言。

我国民当以全体互助之精神,保卫我祖宗遗传之疆土,是土也,我衣于是我食于是我居于是我祖宗之坟墓在焉。妻子之田园在焉。苟欲夺此土者,则是夺我生也,则牺牲其生命与之宣战。

是义也,根据历史,根诸世界潮流。

虽以孔子之学理,定君权于一尊,而终不能改尧舜禅让。汤武革命之事实,使后世之二十五朝,变而为万世一系君主之相继权,不操诸君主,而操诸人民,此真吾国体尊严之大义也。而秦汉以还,阶级制度,消灭殆尽,布衣卿相,草莽英雄,而农民自由,尤为吾中国国家社会之根本。以视彼欧人,侈言自由,而农奴制消灭,仅仅在六十年前者,何可同日语。故一部二十四史入于帝国主义时代之眼中,为一片失败羞辱史,入于民主社会主义时代之眼中,则真一片光荣发达史也。

若夫军事天才,则孙子实首发明“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之原则(欧人兵略之精者,孙子多言之,而孙子此义,则吾遍读各大兵学家之书未之见)。而自华元守宋,乃若赤壁之战,睢阳之守,而坚壁清野,而保甲团练,乃至近世湘军之兴,盖皆寓积极于消极之中,利用国民自卫之心以卫国,而无不有成。盖历史之遗传,与环境之影响,使我国民视侵略为不必要,自卫为当然权利,其至高之道德,乃适为今日与世界相见之用也。呜呼,岂不伟哉![2]

是故吾中国之不得志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则事理之当然者也,何也?性不适于军国主义也。虽然,侵略政策,国家主义,终有一旦之自毙。故欧战一起,而世界之新局面开!今姑就军事范围言:

欧洲百年来军事组织,以德法为两大宗。今试问德国,此后之军事,将何适之从?将惑于外患而仍奉其权于贵族乎?事固有所不可。将以除贵族之压制,乃欢欣鼓舞,悉悉唯他人之命是听乎?心固有所不甘。然则必出于一途也可知已曰:发达其国民之个性,利用其乡土观念,以自卫是已。军事进化之潮流,必由专门性而递入于普通性。十八世纪之募兵,专门职业家也。十九世纪之征兵,则渐进为普遍性,唯组织根据,仍在贵族与阶级耳,而二十世纪之国防责任,乃不在精练之兵,而在健全之民。其一切制度,亦将变为社会之普通物。此则欧战时,美国已为之开先例。而德人受条约之束缚,将舍此莫由者也。

然则法国战胜国也,可以维持其军队矣!信如是也,则吾敢决二十年后,法必为经济之亡国。呜呼!吾读卓莱氏之《新军论》[3]而怦然心动也!卓莱为社会党首领。以极端反对战争之人,而生于不能不战之国。彼乃于两极之间,为法国,为世界,战后之军制,立一大原则。其大意以瑞士之国民兵制度为基础,以少数之干队,为全国军事之教育机关。废二年兵役,而以其一年半之教育,分十年,注入于国民教育之内。今战后布置,虽未获其详,而复员后半减其现役额,奖励青年团,移军事教育之重心于小学校,则其政策端绪之可见者也。

是故新军国主义者,根诸历史,根诸世界潮流,而其办法,则别大纲为二:一、撤销常备军,以少数之干队,立国民军之基础。二、实行平等教育以互助代阶级,不求得精练之兵,而求得健全之人民。

至于从中国现状言,吾侪所最感危险者。即邻近富于侵略性的国家。《三国志》刘玄德有言:“今与我争天下者曹操也,彼以诈,我以仁,必事事与之相反,乃始有成。”我侪对敌人制胜之唯一方法,即是事事与之相反。彼利速战,我恃之以久,使其疲弊;彼之武力中心,在第一线,我侪则置之第二线,使其一时有力无用处。

惟所谓“国民防御”,所谓“国民自卫”,乃指国家军事之大方针而言。与战略上战术上的攻势守势不可相混,上文所谓自卫主义,侵略主义之利害,不能以之作战略战术上之攻击防御利害解,而军事上之自卫主义与军事教育上的攻击精神,不仅不相妨害且有相得益彰之理。兵略上攻击精神是战胜唯一要件。但攻击精神,如何才能发展,用兵是用众。凡群众运动之要诀,第一在目的明了理由简单。国民为自己生命财产,执戈而起。此是最简单之理由,最明了之目的,是为攻击精神之核心。苟培养得宜,即开花结果。德国此次战败之原因。自兵略言,即是目的不明了,理由不简单。自宣战理由言之是攻俄,自军事动作言之则攻法,自最后之目的言,则在英。失败之大原因,即完全因侵略主义。野心者视此土既肥,彼岛更美,南进北进名曰双管齐下,实是宗旨游移,而其可怜之人民只有一命,则结果必至于自己革命而后已。


[1] 所谓“世界政策”“大陆政策”者,皆侵略主义之进一步而失其目标者也,其结果,对内则目标消灭,而国民之统一力不坚,对外则遭群强之忌刻,而协以谋之,故其失败可操券而待也。

[2] 虽以侵略主义之国家,亦必借“国防”二字以自掩饰。虽然,充其国防之意义,则虽全太阳系为其军略上所占领,而未有已也。甲与乙邻也。乙不得,则甲危,固也,乃得乙,乙又与丙,丙又与丁,其邻也,乃相续于无穷。则虽占领太阳系,而此外之恒星犹无穷也,此种国防政策,他人不之信,即自身之国民亦不之信,自欺欺人,以盗灿烂之勋章而已。

[3] 原名为《国民之防御与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