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116章【捉虫】

潘院士特意来京华大学一趟,就是为了和明夏说冯部长拜托的这件事。现在,既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还?有别的书要处理,自然不会继续留下来。两人又聊了几句关于量子通信的话题,明夏礼貌地送潘院士上车,才理了一?下自己怀中抱着的资料,放松了一?下手臂,准备往宿舍走去。

杨絮飘飘,洁白若雪,胜在天空晴朗,阳光柔暖,照在人的身上,不至于太热,但?很?舒服。

手机突然响了,明夏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江海潮教授打来的,便笑着接了:“喂?教授好,我是明夏……”

然而,当她听清楚江海潮教授说的话,却是懵得整个人一松,手中的资料坠落在地,扬起一?片灰尘,只有手机被紧紧握在耳边,愈发捏紧。

“明姐,你的毕业答辩结束了,感觉如……”吴琪琪刚刚下课,来找进行毕业答辩的明夏,正好在小路那边偶遇。她刚一?开口,就见明夏手中的资料掉在了地上,却是顾不上捡,转身便朝学校北门的方向跑去。

*

天边升起一抹亮,带起线状的光,沉沉夜幕逐渐散去,转而是令人心情愉快的白昼。

今天,又是寻常的一?天。

躺在床上,睁着疲惫的双眼,张地生看着窗外的那棵树,心下暗暗点头。

嗯,医院的人把它照顾得挺好的,叶子比上个月又绿了点,还?能折出明亮的光,真好看,生机勃勃的,看得他觉得自己身上的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虽然效果也不是很明显。

只听“咔”的一?声,病房的门被打开,专门被分配来照顾张老?的经验丰富的王护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注意到张老?已经睁开的眼,她便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走过去,帮着理了一?下被子,喊了一?个值班护士,又叫来负责照顾张老?的一?个勤务兵,三人一起,将张老?扶了起来,也给他垫着的枕头移了个更舒适的角度。

“张老?,您今天感觉如何??”做完这些,王护士笑着问张老?,“医生给您的药加大了剂量,昨晚应该入睡得早一点了吧。”

原来已经加大了剂量啊……看来,他的病愈发严重了些,药都不怎么起作用了。

张地凡在心下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因为实在太疼了,疼得没了睡意,他便总是一夜、一?夜控制不住地熬,要?不就是接连两三天合不上眼,要?不就是一闭眼就昏个一天一夜,这状态,都已经维持了快一个月。

唉,是他病了、老?了,灯枯油尽了啊。

见王护士还?在等他的回?答,张地凡眨了眨微微酸涩的眼,想了想,开口,声音微哑,气力也不足,便说话声音很轻:“是的……麻烦你们了。”

“小钱……来了吗?”

一?整个晚上,张老?睁眼到天明,早就觉得无聊,便在见王护士坐在病床旁边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张老?口中的“小钱”,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是养子,全名叫钱荣家。张老?一?辈子没成家,没有孩子,把他从孤儿院带回?来后,就当亲生孩子养大,提携至今。虽然,钱荣家在外界没什么?知名度,但?这是因为他和张老?一?样,一?直默默给国家做科研,其实在核物理研究方面十分有话语权,是著名的核物理专家。

现在,张老?病重?,但?心下还?记挂着自己这些年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笔记、资料和研究记录,又体力有限,便以口述的方式,让钱荣家帮忙整理,这也是天才亮了没多久,王护士也是刚来,他就问“小钱来了吗”的原因。

“小钱早就已经到了,他每天都来得很?早,但?现在才七点多,您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王护士照例劝道。

每天早上,张老?和她说话,不超过三句,一?定会问小钱,她都习惯了。当然,张老?的坚持,她也习惯了。

“您啊……”见张老?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态度却很明白,王护士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这都五月底了,孩子们也快暑假了。您都辛苦了一?辈子,就不能给自己放放假,好好休息一下吗?”

张老?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下。

当然不能啊,他的拼命,才能换来孩子们在“和平”之下快乐地生活、成长。这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只是,他们都希望可以努力维持这样一个和平的国家。

王护士看了看张老?,感觉他今天状态似乎不错,比前?几天都好,也知道他的坚持和唯一的愿望,便没有继续阻拦,去外面,把钱荣家喊了进来。

张老?不喜欢戴氧气罩,觉得一?戴上去,好像马上就要去了。但?是,让小钱帮着整理资料的时候,他总是会主动将之戴上,就是希望自己能说得久一?些,更久一?些,再久一?些,希望在有生之年,把资料整理好,留给其他为祖国奉献的同事。

“硬γ射线……这个是文件1的补充资料……正负电子对……加速器……核.弹……”

他靠在椅子上,侧歪着头,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和钱荣家说道。

张老?说话的声音太小,钱荣家好几次都特意凑近他嘴旁,拧着眉头,努力去听,才能听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毕竟是张老?为之奉献一生的结果,硬盘上的那些资料,直到现在,还?有9%没整理完,这还?是建立在钱荣家和张老?认识几十年,自身也是核物理专家的基础上,要?是换一个不懂行的外人来,工作进度肯定会比现在还差许多。

只是,今天,阳光虽然好,病痛对张老?却不太好。

“啊呼——呼——呼——啊——”

坐到电脑旁边,张老?还?没说上几句,针扎似的痛就仿佛地震,在五脏六腑里连绵不断,呼吸道似乎被扼住,明明已经在急速呼吸,白色的雾气渐渐覆在氧气罩内里,却依旧觉得喘不上来气。

崩溃,痛苦,还?有即将面临死亡的仓惶,满满的,都盈在张老?的心里。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父亲把他架在肩膀上,母亲为他做吃食,对门的小伙伴喊他一?起吃糖人。后来,联军侵入,战火轰鸣,他被父亲死死挡在身下,捡回了一?条命,却从此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伙伴。

破烂的衣服,破烂的鞋,破烂的灵魂,在破烂的国家。

有一?年的冬天,他所在的城市再一?次被攻占。那个时候,他就觉着,算了吧,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死了就一干二净,也挺好的。可结果,对门那家那所谓风月场的姐姐将他藏到了地窖里,笑着和他说:“俺晓得滴,你是个文化人,能把俺们国家变好滴那种。俺没得文化,活下去,也就辣么?回?事、但?你们文化人不一?样,俺们国家的复兴,可还得靠你们咧。”

国难当头,无论职业,无论性别,无论经历和家庭,谁人不是爱国雄。

当初第一批战斗机飞行员,林徽因的弟弟林恒、“兵工之父”俞大维的儿子、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儿子……他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拥有无数令人艳羡的身家,却自愿成为了人肉炮弹,救国救命。当年,偷偷给红军通风报信的那个庄稼汉,为掩护可以复兴祖国的文化人而甘愿牺牲的风月女,咬紧牙关被打死都不卖.国的那个无名小兵……他们也在为祖国奉献着自己的一?份力。

然后,他活下来了,看着满目疮痍被重建,看着从人人吃不饱到吃饱后的追求精神文化。

满心满眼只有两个字:真好。

在张老?呼吸急促且喘不上气的这段时间,医生和护士紧张却也有条不紊地开始救治,江海潮也接到了电话,第一个赶到这里。当他赶到的时候,张老?已经平复下来了,正坚持着让钱荣家整理文件,面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惨白,眼睛也眯成一?条缝,只有还?算平稳的呼吸让人不那么害怕。

“老?张,够了。”江海潮走上前?,紧紧抿着唇,满腔的话语,落到嘴边,只逼出来这一?句,“你应该休息休息。”

见是自己这么?多年,唯一从战火纷纷走到和平发展现今的朋友来了,张老?笑了下,眼神温和,但?很?坚定地微微摇头。

“不行……躺下……就起不来了……”他语气缓慢,声音很轻。

但?无人反驳。

因为,大家都知道,劝不住。

张老?拒绝治疗,医生便给他打了点滴,而后,医护人员便紧紧围着他站成一?圈,以防刚刚那种呼吸不上来的突发情况。

但?他们还是没能阻止死神的来临。

“α粒子轰击氮核会……”

这就是张老?的最后一句话。

他还?是没有实现自己最后的心愿,把资料整理完毕。

明夏衣服湿透地跑过来时,江海潮教授正捂着脸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拐杖跌在他身前两米外的地上,孤零零的,一?如被遮在阴影里的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那个朋友,从此往后,他再也没有那样懂他、愿意拿命从敌人的炮火下救他的挚友了。

病房门口,站着许许多多的人,有穿着格子便装,有穿着常服军装,有穿着板正西装,分别是张老?曾经带过的学生,有过争执也有过玩笑的科研同事,还?有国家方面的人……

他们都站在病房门口,安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在椅子上睡着的身形枯槁、骨瘦如柴的老?人,觉得他只是有些累了。

“α粒子轰击氮核会怎么样?”钱荣家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放在键盘上的手颤抖着,说话都带着哭腔,“您不把话说清楚,我又比不上您,怎么知道资料要?怎么整理?”

医护人员都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有忍不住的人已经隐隐哽咽出声。

平日里,他们说多了“节哀”,但?此时,他们根本说不出“节哀”两个字。

如何?节哀?节不了哀。

医院不是别的地方,这里太多生死,满目的白色,一?如那个刚起床半天,又重?新躺回?床上去了的人身上盖着的单子一?样,干净,也悲伤。

媒体们姗姗来迟,却没有深深印在众人印象中的聒噪、吵闹,默默地拍了照片,就离开了,等待相关事宜的安排,不给医院和相关人士添乱。

张老?爱干净,病房很整洁,窗明几净。

窗外,树叶翠绿、花朵团簇,临近医院的马路上行驶过许多车辆,上面有笑着讨论接下来去哪里唱K或者出门旅游的人,车里放着抒情或者欢快的歌曲,而病房窗里,则是低着头,满面泪痕的人们。

国之脊梁,张地凡院士,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