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实在太累,回府后沾枕就没了意识,直睡个昏天黑地。
一夜无梦,醒来外头依旧飘着小雪。她起身时已至午膳,寻了把伞便往母亲的院子赶去。
红姨娘在廊前煮茶,远远瞧见漫天白雪里一抹红越飘越近,起身到了门口,见一人撑着伞脚踏乱琼碎玉而来,到了她跟前才笑道:“还以为是哪家的神仙下了凡尘,原是我家蓁蓁,你配把长剑可作女侠客了。”
“女侠我昨儿才爬一会子山已浑身酸疼了,姨娘可有见过如此不中用的女侠?”叶蓁蓁笑着回道。
“那正好,我煮了鲜鱼汤。你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刚好驱驱寒。”
“隔了一晚才驱寒管用嘛?这寒冬腊月还有鱼?”真要有寒气怕是早就入骨了,叶蓁蓁嘴贫道。
“我也称奇呢!说是在湖上薄冰处,将那冰凿开从冰孔钓的,有足足一桶呢!我把它们放炉灶旁边暖着,活蹦乱跳的。”
“那倒是还可以做点别的鱼菜。”
“是呢,暮食做别的吃法。”
叶蓁蓁在外卸下斗篷和观音兜才进内室,往日叶家并不在内室用饭,自虞兰生病,天气愈加寒冷开始,她们才在里面放了张八仙桌,陪着她一起吃,说说话。
八仙桌上放着一碟炉醅鸡,一碟素蒸鸭,一碗水煮菠棱菜,另一大碗鲫鱼汤。
旁边还放着梅花形状的食盒,每一小碟都做成梅花花瓣的样子,装着不同的酱菜,用来就粥喝的。
有萝卜干,酱瓜,盐渍白菜,酸豇豆,咸齑。
红姨娘招呼着娘俩用饭,叶蓁蓁身子酸疼没什么胃口,先舀了碗鱼汤。
虞兰道:“鱼汤是你红姨最拿手的菜式了,与别处的可不一样,是她家乡的做法。”
叶蓁蓁瞧着鱼汤汤色清亮,略带琥珀色,还有股酒味。喝起来先感受到的是满口辣意,红姨娘在汤里加了很多姜片,确实驱寒。
她喝了一碗,后背和额头已微微发汗,而后才尝到鲜美的味道。鲫鱼味清又鲜,只需简单烹饪即可。
叶蓁蓁平时也煮鱼汤,不过不加酒,但红姨娘自有一套煮汤秘籍,她更喜欢酒煮鱼。
在鱼煮的半熟之际加酒去腥,她曾对叶蓁蓁说过:“鲫鱼在水田时食稻谷为生,我煮鱼用的酒亦是稻谷所酿,在它相熟的水里它能更自在,更激发鲜味。”
初听之际叶蓁蓁愣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过庖厨这门手艺,多的是奇怪的路子,有些还带点神秘色彩,山煮羊还加瓦片呢!相对来说酒煮鱼可杀腥让她没那么困惑。
酒煮鱼喝起来更浓郁,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着红姨娘的话,她老觉得可以闻到稻谷的清香,粮食煮熟的味道。
鲫鱼多刺,叶蓁蓁弃而不食。
“这孩子!长这么大都不会吃鲫鱼,真真错失了一大美味!”虞兰见叶蓁蓁只喝汤不吃鱼怪道。
“鲫鱼我实在是吃不了,我只能吃骨头分明的鱼。” 鲫鱼的刺和别的鱼的刺不一样,密集又细小,稍不留神便会吞进去刺喉咙。
虞兰道:“今儿的菠棱菜很嫩,它有个诗意的名字,叫‘红嘴绿鹦哥’。”说着夹了点菠棱菜放叶蓁蓁碗里。
水煮菠棱菜很对她胃口,清水煮,加了大量的醋,吃起来爽口。菠棱菜本身清甜软滑,还能补血通脉,最适合虞兰食用。
叶蓁蓁想到厨房还有鲜鱼,便跟红姨娘商量着暮食煮个鲫鱼豆腐汤,再做个酿鱼。
“那些鱼能活几天?得在活着的时候做成鱼干啊!”
“估摸着两天能活,明儿再吃一天鱼,剩下的都弄鱼干。”
“没有日头怎么晒鱼?”
“放火上烤呗。”红姨娘轻松应答。
这时候叶蓁蓁又佩服起红姨娘了,她有很多土传的方子做菜,是她所不知道的,还特别灵活。
正吃着饭,婆子进来递了一封信给虞兰。
“娘亲,谁的信呀?写的什么?”
“你爹的信,从写信那天算起,估摸着也该到了。我想着……过完年后,我和他商量暂时不回凉州了,你和红姨上京城一趟。
我这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万一……婚事还得等几年,你已经不小了,婚事耽搁不得,我让你外祖母提前物色着……”虞兰忧心忡忡道。
“娘,您怎么又提起这事儿了!您还病着,我哪能现在去京城呀?况且这婚事非得在京城不可吗?我人在越州,月下楼也在越州,跑去京城做什么?”
“我是怕来不及呀,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你没有长兄长姐照拂,你爹他不是个会照顾人的,年年着家不到几次。
何况以他的年岁,续弦是顺理成章的事。遇到个不好相与的继母,你的处境可谓是难上加难,到那时再想法子就晚了。“虞兰有自己的思量。
“到那时再说也不迟,娘,您病着就不要多思多虑了!这样下去又添心病。”叶蓁蓁劝道。
“夫人啊有一大半都是心病,这么多年下来搞得自己身子愈来愈差。若是您能想开些,不至如此。”红姨娘叹道。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这心药怕是不会再有了。
“我怎能不难过?这么多年都没能为叶家诞下男丁,如今我这身子是指望不上了。
老爷妾室里也没能有生个男孩的,不然哪怕记在我名下,叶家总有个未来的主。
叶家也不知怎么了,妾室纳的也不算少,怎么就没有一个生下一儿半女的。
照这样下去,家产一大半得充公。想想我和你爹劳碌了大半辈子,心疼得紧。”
“那若是我不嫁呢?”叶蓁蓁问道。
“也得充公一半,等我和你爹去了,这世上可真就剩你一人了。你不单要嫁,还得嫁个有权势的,家产才有转圜的余地。你若是一介孤女,还不任由人欺负?”
红姨娘道:“这叶家也确实奇怪,现在连个旁支都没有,要不然直接过继或者招婿是可行的。”
虞兰叹道:“可不是嘛!叶家的后辈就只有蓁蓁一个,我不是没想过找个上门女婿,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找个倒插门,总得有几分才学,相貌端正,人品出挑吧?可我看来看去,周围没有又出挑又是清贫人家的孩子。
但凡是有才学的家里还过得去的,哪家愿意把儿子送到我们家当上门女婿呀?”
红姨娘接着说道:“找上门女婿也愁啊!怕别人见财起意,叶家又没有叔伯兄弟照看,万一对蓁蓁不好……
她一个女孩子,难不成真和男人动起手来?能有几分胜算?别到时候落得人财两空,改名换姓了。
还是嫁女可选的人多些,正经人家都不会打嫁妆的主意。找个稍有权势的,说不定家产还能保全呢!”
虞兰道:“是啊!这也是我如今的想法,我膝下只有蓁蓁一个孩子,安顿好她,我才放心。”
“娘,你不要说这种话,我……” 叶蓁蓁不想听娘亲总说会离开的话。
虞兰劝道:“如今我能指望的只有你外祖母了,好歹虞家还有个侯府的名头,能护的住你。
爹娘自幼疼我,凡我所求,皆有回应,你去侯府应当可行。”
“一个侯府的外戚,沾不上实际的好处,有什么用?别人会被名头唬住?”叶蓁蓁努了努嘴。
“这就跟你爹一样,总归能沾点边嘛……他虽是商贾,但进士名头帮他省了不少事,生意场上别人也得礼让三分。
你年岁大了,加上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商户女想要往上议亲,总得有个由头,借一借侯府的势。就算不能高嫁,也能平嫁,沾亲带故总归有点用。”
“我去了京城,月下楼怎么办?”
“你爹留在越州打理月下楼,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到时再说吧。
一步步来,我最愁的还是你的事,说来也怪了,自你及笄后,竟是无一家适龄的公子前来议亲……”
“哪怪了?我的婚约不是前阵子才退了吗?之前有婚约哪家会来提亲?”
虞兰大骂道:“快别提这事儿了!当年的亲事是你爹还是进士时给你定下的,顾家当年看你爹风光上赶着结亲,如今又不想要这门亲事了。
不想结亲倒是早点提呀!无非就是看不上咱们叶家现在是商户,硬生生拖了那么些年,把你年纪拖大了才来说。”
被人退亲总归不好,她的名声在越州算是捞不起来了。
“若不是此事,加上你外祖母在京城,我也不会动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几人一时相顾无言。
棋已是死局时,是很难翻盘的。不管往哪里下,都很难走。
“那我是过完年之后再去京城吧?”叶蓁蓁试探着问。
“嗯,你红姨也跟着一起去吧,我这边不用人伺候,反而是你在越州规矩懒散惯了,去到侯府还不知道会不会出差错。
红玉跟我是从侯府出来的,一应规矩做派她都知晓,有她在你身边提点着我才放心。”
“好,娘亲交代的我都会做好,娘只要将养好身子,能长长久久的陪在我身边就好。只要您还在,我就出不了岔子。”
虞兰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叶蓁蓁的头。她这个女儿,小时原是充当男儿教养的,可毕竟不是男儿。
女子在世上生存不易,想要独自撑起家业,需付出比男子更多的努力。
她当初的教养竟是错了吗?女孩就该有女孩的养法,读书认字心气拔高了,反而徒增烦恼。
书读的越多,事儿经历的越多,越能明白天地辽阔,星辰变幻。也越清楚日子不单是只有抬头可望见的四方天,更有那浮世三千,人间百态。
她会甘心退让,困守后宅吗?叶蓁蓁的路,比她的路更难走。至少她嫁的人很少过问她的事,只要家中安好,她愿意去经营月下楼便去,从不拘着她。
加上她侯府嫡女的身份,叶知书对她更是敬爱有加,除了之前顾姨娘的事,这些年并未生出其他的龃龉。
方才的一番话让虞兰回想起许多之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