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林滢来顾家为婢也已三载,今年亦满十五岁。
清晨,尹惜华在东街的煎饼铺子坐下。他背脊挺立,发丝一丝不乱,如此坐在这样的小摊前,亦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
林滢清晨跑步过来时,尹惜华已经优雅举起了煎饼果子,咬了一口。连吃个饼,尹惜华样子都似比别人讲究些。
尹惜华一身衣衫其实极素,衣料也非绸缎。但世上有的人,就是能把淘宝货穿出大牌感。
不过一样东西再好,看习惯了就不会日日惊艳了。林滢现在馋的是尹惜华吃的这个饼。
老板娴熟把面糊推开,再糊上鸡蛋,放上薄脆,涂一层甜辣酱后裹起来,吃起来那是又酥又香。
林滢:“师兄早!”
尹惜华:“早!”
然后尹惜华轻轻朝林滢点了一下头。
这样的对话三年来也重复许多次了。林滢每日早起,就会一路锻炼小跑,晨跑到城东的饼铺。
她起得早,那些做活小贩起得更早,林滢晨跑时候和县的街道上已有清晨的烟火气。她走的又是正街,安全基本没什么问题。
好的身体是工作的本钱,在保证充足的睡眠下,晨跑有益于提升林滢的免疫力。
她每次跑得不算快,以微微出汗,跑步时候说话不吃力为宜。
沿途,她还用自己腰缠的小水壶补充水分。
等跑到城东的煎饼果子铺时,林滢正好有些饿了。
约莫五公里路,对于年轻的林滢并不算吃力。更不必说城东饼铺离县衙极近,林滢吃了早餐正好可以工作。
本朝对于官员的考核是三年一轮,官员对治下命案的侦破也是十分重要考核一环。若碰到什么震惊州府的大案要案,当地官员又不能侦破,那他政绩就须不好看,以后对仕途也大有影响。
相反顾公这种能破案会破案的主官,不但是当世名臣,在他任职当地百姓中也颇得人心,临走时还有送万民伞,以及留官靴之类的戏码。
朝廷这么规定,主要还是想要激起地方主官对命案要案的重视。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为不影响仕途,对凶案瞒报、漏报之事自然是屡见不鲜。
但话又说回来,对于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官儿,若能破案立功,岂不美哉。若有本事破案,谁愿意虚应?
所以顾公回乡修养时,宋县令才又惊又喜,觉得自己捡到宝。
这不仅仅因为顾公在朝有故交,儿孙有出息,还因顾公是个断狱高手。宋县令做足礼数,就为了真遇到事时,能求助于顾公。
不过顾公表示自己足有疾,不能擅动,相反自己府中尹惜华、林滢学了写本事,若宋县令不嫌弃,就让二人帮衬和县老百姓。
于是才有了林滢要去县衙点卯的缘由。
宋县令一开始也对两个年轻人内心犯嘀咕,后来发现这二人确实心细如发,能帮不少忙,方才感慨自己捡到宝了。
他聘二人为自己的私人幕僚,算是宋县令自掏腰包付工资。衙门里的人不合用时,官员私聘合意之人帮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也因为有这么一层,衙门里人对二人都是颇为尊重。
至于林滢换尹惜华师兄是尹惜华自己提的。林滢本来称呼他尹公子,尹惜华听了只皱了下眉,旋即便让林滢唤他师兄就是。
相处久了,林滢发现尹惜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面前有些拘谨和端方,和为人其实很温和,且心思细腻。
林滢的饼也已经做好了。
她咬了一口,咔吱一声,薄脆夹杂甜辣酱跟柔韧的饼皮一道送入唇中,滋味丰富。
尹惜华提醒她:“吃饱些,怕是有得忙。”
林滢咬着饼嗯了一声,朝着尹惜华点点头。
十五岁的林滢抽条似长高了许多,加上顾家的营养给得足,她也不似从前那般瘦了。如今她虽一身素衣,但杏眼润腮,也是个美人胚子。
晨跑过后,林滢面颊犹自带着运动过后的潮红,专心致志咬饼。
尹惜华的提醒绝不是无的放矢,如今和县确实有一桩大案子,令和县县衙上下焦头烂额。
要说和县虽是个小地方,可是却也算得上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和县气候温润,风调雨顺,种什么活什么。本地的稻米和柑橘也是全国有名,可以说是果甜稻香。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和县读书风气极盛,出了许多有名的文士。
顾公这样的名臣就是其中之一。
不但如此,本州的知州宁清远,也是和县出身。宁家祠堂和祭田都在和县,宁知州上月携眷回乡省亲,正好和族老商讨出钱修祠的事。
宁知州有一女儿芳娘,今年年方十六,生得娇美可人,十分得父母喜爱。芳娘已然和陈家定亲,只是父母不舍女儿,想多留些日子在身边,不舍爱女早早嫁出去。
虽如此,陈宁两家婚事已定日期,选了日子,就在今年年尾过门。
陈家亦是官宦之家,那陈三公子俊美儒雅,又已经有举人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这二人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本来这芳娘的人生,就应该像是锦袍上的珍珠,缀在华贵处鲜艳明润。
可这月月初,这个正欢喜无限等着做新娘子的花朵儿般少女竟在自己房中自缢。可怜一抹芳魂,就此香消玉殒,云散玉碎。
宁家上下俱震,拷问了芳娘贴身的婢女坠儿,方才审出一桩隐情。
原来芳娘随父回和县省亲,她贪玩外出,半途车夫、婢女皆被迷翻。那贼将小姐拽下马车,将一朵清白无垢的鲜花就此玷污。
事后芳娘又羞又气,出了羞怯不敢声张,更不许同行的车夫、婢女吐露一个字。
可等她回到了家中,她听着家里姐妹打趣年末的婚事,这时候她内心浮起的也不再是含羞带怯的欢喜,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曾在家里安排下偷偷相看过。陈三公子确实风度翩翩,面容俊美,她也暗暗欢喜,对于这桩婚事是乐意的。
她恨!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芳娘到了和县的家就像欢喜鸟儿,哪怕和县离家也不过两三日路程,对她就新奇得像另外的世界。故而芳娘才只带坠儿一个,叫上车夫,就闹着要去和县到处闲逛,瞧瞧这乡间野趣。
她也生得太过于幸福了,打一生下来就处处顺遂,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催折。
到最后芳娘终于受不得心中苦闷和痛苦,自缢而死。家人最后搜出她所遗书信,记载这个可怜少女最后时光所受的煎熬和痛楚。
宁知州摸着女儿遗书,白发人送黑发人,内心忿怒自是难以形容。
女儿若在,可能顾及芳娘名节,他尚不好发作。可芳娘已死,那么宁知州就没什么顾忌。
于是牵着萝卜带出泥,原来这半年间,和县类似的案件竟有十数起,并不仅仅是芳娘这一桩。
受害者皆是家境殷实,年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出于古代女子的羞涩,加上一些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这些受害者少有报官。
不过受害女性有送去外乡亲戚家避羞的,有突然出家的,有忽而染了重疾不愿意出门的。那么这家虽不愿声张,可左邻右舍也能窥出几分端倪。
就在两日前,东城程式绸缎坊老板的女儿程蕊就惨遭祸害。
和县东贵而西贱,县城东城住的都是些富贵人家。林家绸缎坊能开到东城,自然走的是高档路线。林氏虽为商贾,可家境富庶,据说连州城里都开了分铺,绸缎生意做得不小。
林家的闺女程蕊也是东城出名的泼辣美人儿。程秉义早年无子,正室只给他生个女儿,纳了几个妾也未见有怀,怀了也存不住。程秉义也死了心,只把女儿充作儿子养,教她读书写字,看账打算盘,意在让她当个招赘女,招赘继承家业。
没想到程秉义认定自己无子后,程蕊十岁时,程秉义夫人反倒一索得男,给程蕊添了个弟弟。
程蕊不必守家招赘了,不过所谓父爱靠互动,因程秉义打小亲自教她,也比寻常父亲更宠爱这个女儿些。
据闻程蕊十分会做生意,一双手手指纤纤,不但生得美,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店中管事、伙计,若在她面前弄鬼,却瞒不过程蕊一双眼。
如今程蕊也定了亲,说的是同为东城的赵家。别人都说赵家捡到宝了,程蕊这么会做生意,赵家有了这个媳妇儿,怕不是日进斗金。再者程秉义宠爱女儿,给程蕊嫁妆也是十分丰厚。程蕊嘴甜,据闻还哄得亲爹给陪嫁一处铺子。
而她那未婚夫赵诚据说也是对她爱慕已久,对程蕊可谓神魂颠倒。加上程蕊颇有手腕,成婚之后还不令赵诚对她服服帖帖?
这程家阿蕊日子也是过得风风光光,热闹红火。
然而少女圆满的幸福,有时候只毁于一瞬间。就跟知州府的芳娘一样,她们本来美好的人生只毁于一瞬间。
原本一个圆满的碗,须臾间就有了裂痕。
林滢硬着头皮上门,是希望程蕊这个受害者能提供一些线索,帮助官府能抓住这个恶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