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陆山间的小村庄乘坐出租汽车“攀登”三十分钟左右,便来到了位于山腰的旅馆。旅馆的名字叫做“风媒庄”,创建于元禄五年,是一个号称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老店。自古以来,这里便是加贺百万石的贵族老爷以及京城的官员们用来疗养的温泉胜地。
白砖灰墙环绕的正门里,排列着三栋历史悠久的建筑。这些建筑自落成以来几经重建,为了不使其失去传统风格,每次重建均投入了巨资。建筑的背后坐落着一座设计精美的庭园。说到北陆,便让人联想到金泽的兼六园。然而,风媒庄的庭园无论规模还是里面的景色,比之兼六园都有胜之而无不及。如果考虑到风媒庄坐落在半山腰,就会意识到其花费的人力物力都远远超过兼六园。这个庭园的秀丽风光,可与传说中弘法大师开创的三色露天温泉相媲美。
秋意渐浓,十一月份行将结束。寺崎纪子和安永绘美两位女大学生提前了自己的毕业旅行,在这个时间来到了风媒庄。
纪子打开二楼的窗户,一阵凉风穿过雪山扑打在脸上,瞬时间,脸颊被冻得冰凉。纪子不禁用戴有戒指的手捂住了脸。十一月份,这里的天气竟如此寒冷,这在东京几乎不能想象。然而,那种远离城市喧嚣的恰如其分的刺激,反倒使纪子神清气爽。
双手倚靠在窗边,下面那令风媒庄引以为豪的日本式庭园映入眼帘。偌大一个庭园,丛林和砂石路随着地形蜿蜒起伏,被修整得井然有序。葫芦形的水池当中,涓涓小溪缓缓流入。小溪上架起一座木桥,它的上游则是一道神奇的瀑布。整个景致就像一幅在游览胜地的画册当中才能看到的图画。无疑,这一切并不是这个山坳里的天然景观——小溪和瀑布均为人工打造。然而,这样的人工产物,却可以使观者从日常琐事当中得到解脱。或许这就是所谓“心灵的洗涤”。
在庭园里住宿的客人三三两两在池旁散步。看红叶的季节已过,此时游客并不很多。
“怎么样,还满意吗?”身后的绘美问道。
纪子回过头,看到绘美懒散地横躺在榻榻米上,那姿势实在有伤大雅。她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边说话边调换着频道。
“满意,”纪子坦率地回答道,“觉得心情好多了。谢谢你!绘美。”
“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就得出来散散心。这里好像还有露天浴池。听说这里的温泉有美容和解除疲劳的效果。”
“美容且不说,哪里有温泉不解除疲劳的?可是我觉得奇怪,绘美怎么会知道这种古老的地方。”
绘美是个有名的旅行家,每到季节变换,总要来次一个星期左右的远程旅游。她通常是去海外,多为莱茵河畔的罗曼蒂克之路以及巴厘岛的甘美郎音乐之旅等。这显示出绘美追求气派、讲究排场的性格。
“我也不总是去海外旅游,像这种地方,我也非常了解。”说完,绘美便撅起涂着紫罗兰唇膏的嘴,笑了笑,“实际上,这个地方原先我也不知道。记得以前告诉过你,这是他介绍的,我可没有那么消息灵通。但是,国内旅游不是也很好嘛。”
“真是多亏了绘美,否则我怎么可能住上这么好的饭店。据说,这里是拒绝陌生客人住宿的,必须有熟人介绍。”
纪子关上窗户,坐在绘美的旁边。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不忍心看着朋友情绪低落——理所当然的嘛。”
风媒庄对于纪子这样的普通人来说,门槛实在太高,或许终生都与此无缘。此次由于绘美男朋友的介绍,纪子才能以很便宜的价格住宿。而且,似乎折扣仅限于纪子,身为贸易公司社长女儿的绘美也必须按原价支付。
绘美的男朋友出身豪门,纪子只在学校的庆典活动上见过一面。当时的印象是,他身着皇室御用品牌“常盘洋服”定做的休闲西装,显得十分得体。其他同学也有同感,不知不觉地,在女同学当中,私下里便不称呼其姓名,而称其为“穿高级休闲装的他”。
“而且,我以前就希望和纪子一起去毕业旅行。最初我计划去雅典,但是,这里不是更好吗?”
两个人明年三月即将从东京都的女子大学毕业。四月份,纪子将进入一家银行工作;绘美则要学习“新娘助理”的相关课程。
“可是,”绘美似乎想换一个话题,随手将遥控器扔在了一旁,“果真是齐藤搞的鬼吗?”
绘美用那长着长长的睫毛、极具魅力的眼睛望着纪子。
“我也不知道。”纪子毫无自信地如实回答道,“或许是我神经过敏。”
纪子与齐藤辰分手是在八月。原因是,对方和其他女人发生了关系,受到纪子谴责;而这个男人却反过来对纪子实施暴力。不过,在那之前,纪子就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所以分手时的打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沉重。问题是在那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齐藤不断打来电话,逼迫其恢复关系,其中也包括一些威胁性的语言。对此,纪子坚决予以拒绝。然而,从十月份起,电话突然中断。似乎对方终于死了心,纪子稍感安心。
然而就是从那时起,纪子却开始感觉到,似乎有人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自己。外出时不必说,甚至关上窗帘在房间休息时,也总能够感觉到那道视线的存在。母亲只是一味地安慰:“那是你的错觉,是因为吵架分手后留下的创伤。”既然如此,纪子便不再过分在意这件事,以免让父母过分担忧。而且,并没有发生什么具体的事情,因此也就没有报警。最后,纪子将问题隐藏在心里。结果,她的情绪一直非常不好。正在这时,绘美邀请纪子一起出去旅游。
“生了气就动手打人的男人最没有出息。”
绘美似乎也有过相同的经历,从心底里显示出厌恶。这么一说,纪子发觉,在恋爱方面,几乎很少听绘美主动谈起自己的经历。在这四年的时间里,经常是纪子主动与绘美商量。
“绘美的男朋友,我只见过一次,似乎非常高雅,很有绅士风度,很让人羡慕。”
“是不错,”绘美并不难为情,“可是我以前也吃过不少苦。”
“真的吗?啊,能住上这么好的地方,请转达我对他的感谢!”
“那么你自己直接对他说吧。他也会来这里。”
听绘美这么一说,纪子吃了一惊。
“啊!真的吗?为什么不早一点儿说!”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吗?我对他提起纪子的事情,他还说可以和你商量。”
“你跟他说我遇上了一个跟踪狂?”纪子沉下脸追问道。
于是,绘美放低了声音,“都是我不好。我觉得你可以得到他的帮助。”
“这种事情……只不过是我考虑过多。或许被人当成受害意识过盛。”纪子主动说出了自己的不安,“或许,他是为了帮助我治愈心理上的疾病,才把我介绍到这里来的吧?”
“没有关系,不要考虑太多。他不会那样想的。他很认真地听了我的介绍。他非常值得信赖,一定会对纪子有所帮助。”
纪子知道绘美完全出于好心。无奈,她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绿茶,喝了一口,稳定了一下心情。
“那么,他什么时候来?不会马上就到吧?”
否则,纪子必须立刻重新化妆。从早晨开始,一直奔波在路上,脸上已经充满倦容。
然而,绘美却不慌不忙地说道:“不必着急,不必着急。你看我还不明白吗?让他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我比纪子更加难堪。”
“的确。”看到她那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的样子,纪子重新坐了下来。
“也许明天来。他很忙,没有确定什么时间到。他说过会打电话……”
“原来还没有确定!这样一来,不是反倒让人很期盼吗?”
“晚一些来不是更好吗?他来了,和纪子一起旅游还有什么意思!”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
纪子不禁从内心感谢绘美。两个月来,她的精神一直萎靡不振。
“快不要说这些!”绘美笑道,“你看,待在房间里多没有意思。不去外面走走吗?来的时候,我看见外面的庭园非常漂亮。”
纪子对此毫无异议。
“好大的庭园呀!”
两个人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坐在前面的亭子里休息。绘美嘴里发着牢骚——只见她脱下高跟鞋,笨手笨脚地按摩着脚跟。
“早知道就换一双鞋,免得受这种罪。”
“从房间里看过来,没有觉得会是这样。”纪子也表示同意。庭院看上去很开阔平坦,但毕竟是在山里,道路比想象中难走得多。与绘美不同,纪子穿了一双短靴,但即使如此还是感觉到脚跟酸痛。
“……每天在这里散步,一定会瘦下来。”摸着纤细的腰肢,绘美却诉说着“奢侈”的烦恼。
因为她经常如此,纪子并没有理会。
“可是,景色果然不一般,很有特色。或许是因为在山上的缘故,这里与寺院里的庭园不同。”
纪子想象着,如果这种景色让那些喜欢寺庙的同学们看了,不知他们会有何感受。
“是呀,每一棵树木,每一条小路,似乎都经过精心护理。路上非常干净,没有一条树枝散落。走得这样累,洗个温泉应该很舒服……对啦,据说这里的温泉有美容效果——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庭园里散步,活动过身体的缘故。”
“绘美,这样说可要得罪温泉喽……我们还是回去吧。”见太阳快要落山,纪子催促道。根据旅馆提供的地形图,这个亭子位于庭园中心。如果继续往前走,恐怕就赶不上晚餐了。
脚底的酸痛已经达到极限的绘美立即回答道:“我也正想回去。从这里往前的景色可以留到明天再看。当初计划在这里逗留四天,还以为会感到无聊,现在看来要全部参观完,四天可能还不够呢。”
这时,突然有人跟她们打招呼:“噢,姑娘们!”
向前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羽绒服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口。他三十岁左右,细长的脸庞,尖尖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略微严肃的面孔因为下垂的眼角得到了几分中和。男子自称松野彰。
“二位是来旅游吗?”男子一只手拿着照相机问道。那照相机与纪子她们所持有的小型数码相机不同,是一个戴着巨大镜头的专业照相机。没等纪子她们回答,那男子便把镜头对准了两个人,“来拍一张照片,好吗?”
“住手,你要干什么?!”绘美口气强硬。松野赶忙收起了照相机。
“啊,对不起!我想拍一张旅游纪念。如此美丽的姑娘,我不能不拍上一张。如果惹你们生气,就请多多原谅。”
“我们很生气!”似乎感觉到对方不是坏人,绘美的语气变得缓和下来。但更重要的是,绘美在美男子面前总是显得很温柔——松野正是这样一位美男子。
“那么,我就不拍了。请问,二位是……”
绘美解释自己是提前来毕业旅行。
“原来二位是大学生!那么,你们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刻,有充分的时间享受,不用像我这样,要忍受周围的冷眼,把带薪假凑到一起才能出来旅游。风媒庄很有名,而且这里还有蝶阵祭。我打算好好地看一看。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
说着,松野背起了照相机。
“蝶阵祭?”绘美反问道。纪子也头一次听说。
“你们不知道吗?那你们大冷的天儿跑到这里来看什么?!”松野故意夸张地挑起纤细的眉毛。
“我不是说过,是来毕业旅行吗?”
“噢,是的。”松野把右手在眼前挥了一下,然后解释道,“蝶阵祭是每年在山对面的钟乳洞里举行的祭典活动。”
根据松野介绍,蝶阵祭将在后天举行,地点在从这里也能够看到的鹭见山半山腰上的、被称为“蝶阵洞”的钟乳洞里,是一场护摩焚烧仪式。洞窟里有一个粗大的洞口直通地表。由于气压的关系,焚烧后的草木灰会顺着洞口大量地喷向地面。人们根据草木灰喷出的情况占卜来年的凶吉。那情景恰如无数只蝴蝶在空中飞舞,故名“蝶阵祭”。
“听起来有些过于简单,把草木灰比喻成蝴蝶是否有些牵强?”绘美意外地反应冷淡。
“这种事情,最近在年轻人当中成了话题。据说如果年轻的情侣身上沾上草木灰,就可以永不分离。早在江户时代,传说有一对不被认可的年轻人,当草木灰落在他们身上时,立刻变成了一对蝴蝶,相伴在一起,消失在空中。”
“真的是那样吗?可是,落下来的不是蝴蝶,而是草木灰,真够脏的。”
“你很现实呀!”松野苦笑着,“灰姑娘也是一身灰,反而使她更加有魅力。”
“是吗?如果选择的话,我宁愿喜欢白雪公主。灰姑娘不是和一位就连自己的长相都不记得的王子结了婚吗?那绝对是不幸。”
绘美似乎是在强调,灰姑娘身心有着巨大的创伤。
“我认为,在对方熟睡的时候上前亲吻的王子,也是个十足的变态——这不是有些跟踪狂的性质吗?”
听到跟踪狂,纪子不由得浑身颤抖。然而,其他两个人并没有察觉,继续说着。
“但是,我们在这里并没有看到年轻的情侣。相反,遇上的净是些中年夫妇。松野先生算是其中最年轻的。”
“他们都住在山脚下的村落里。从这里过去距离很远,而且这个地方不接待普通游客。我也是通过公司的一些熟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来。和蝶阵祭一样,我也很想看一看这个庭园。对啦,你们能够住在这里,想必也是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啦?怪不得对一步登天的灰姑娘不感兴趣。”
纪子想要反驳,但又闭住了嘴。对方这样理解也无碍大局。
“那么,松野先生一个人去吗?”
“你正好说到痛处。我只能说,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沐浴草木灰,但如果能够沐浴草木灰,那当然是再好不过。我现在正在找女朋友,如果有意我表示欢迎。”
“如果有意的话……”
松野显得很轻浮。纪子有些不适应,而绘美则满不在乎地与对方搭讪着。松野似乎也对绘美比较留意,根本顾不上注意纪子。
“我们两个女孩子,去那个地方有什么意思。”说着,绘美显得有些犹豫。当然,她并没有打算和松野一起去。明天“他”就会到来,绘美不能不有所顾忌。
“你们知道吗,就在今天,大杉道雄来到了这里。”似乎感到无缘,松野突然改变了话题。
“大杉道雄?是那位作家吗?他真的在这里吗?”这一话题引起了绘美的兴趣。
“当然是真的。就是经常出现在影视风云和综艺节目当中的那位大杉道雄。”
“不会是冒名顶替吧?几年前,不是有一个人因此被捕吗?”绘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松野。
“你说的是那个冒充名人、骗吃骗喝的家伙吗?他长得很像大杉道雄……可是,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堂岛尚树也一起来到。”
“堂岛尚树!”纪子不由得喊出了声。她是堂岛的粉丝。
“那两个人关系很好吗?他俩在电视上经常吵架。堂岛尚树的性格很糟糕,动不动就顶撞大杉先生,阴阳怪气的。”绘美恶狠狠地谩骂道。
“做戏,那都是做戏。他们关系肯定很好,关系不好不可能在一起合作。托大杉的福,堂岛才得以走上电视。”松野微笑着说道,似乎非常了解内情。
“我非常喜欢大杉先生,经常把他的节目录下来欣赏。”
“真的是这样吗?”纪子出乎意料地问道,她从来没听绘美这样说过。
“演技高超,而且很帅。如果他向我求爱,我应当怎么办?”
“明天他不是要来吗?”
“他是他,现在是现在。”
“怎么会这样?”纪子心里想着。当然,她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现出来。
“你看,”松野手指着右边,“说曹操曹操就到,就是他。”
池塘对面,出现了一位戴着墨镜、穿着风衣的男子。绘美眯缝着眼睛观望了片刻。
“果然不错,真的是大杉先生本人。”绘美高声叫喊着,赶忙穿上高跟鞋站了起来。
“喂,快走,去看看。”
绘美强行拉着纪子的胳膊。
“真倒霉!还不如不告诉她,反倒跟着别人跑了,真是祸从口出。”松野索性收拾好照相机,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刚才的疼痛早已忘在了脑后。绘美以四年来从未见过的速度,拉着纪子跑到大杉的面前。大杉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了一跳。
“您是大杉先生吗?在电视里常见到您。前些日子,我读过您的《恋中情》。我一直是您的粉丝。”
虽然比不上堂岛,但纪子也读过一些大杉道雄的书。《恋中情》是大杉的成名作,曾获得文学奖,发表于十年前。
“一直是粉丝”,却在前些日子刚刚读过代表作。其中的矛盾,绘美似乎并未察觉。
“我对主人公沙都子做出的决断很有认同感。那天,我一整天都在哭。”
她滔滔不绝地说完后,便伸出右手请求握手。
“感谢你对我的支持。”
似乎对粉丝的围攻已经习以为常,大杉以低沉却又明快的声音回答着,并且爽快地伸出了手。眼前的大杉,比起在电视里见到的略显消瘦。据说电视机会让人显得很胖,看来果然不假。不过即使是在电视画面中,大杉仍然很瘦,那双眼睛则像老鹰一样锐利。他有一张理性的学者面孔,面部轮廓紧凑,下巴突出,造就了一副聪明伶俐的外表。
如此看来,或许真人堂岛也会更加帅气。与知性的大杉不同,堂岛显得有些粗犷,有着一种野性的魅力——纪子不禁想起身材健壮、严肃端庄的堂岛。
“所以我说过吧,戴这种浅色的墨镜,立刻就会被人识破。无论你如何伪装,也无济于事。”
从大杉背后的竹篱笆里面传出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位身穿浅紫色和服的女子出现在面前。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大杉头戴帽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镜。透过浅茶色的太阳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几乎没有达到“隐藏”的效果,远远地就可以被认出。
“可是,”大杉表情尴尬,焦急地挠着脖颈——这是他在电视里的习惯动作,“如果是黑色墨镜,看起来会很像黑社会。”
“的确是那样。啊,对不起!”
“堂岛经常这样嘲弄我,说我如果戴上墨镜,看上去就像是知识界的黑社会分子。实际上,那位堂岛非常缺乏知识,看上去就像一个无业游民。”
“请问,这位是夫人吗?”大杉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随后,绘美恭恭敬敬地问道。
“是的。我叫真知子。非常感谢你们对我先生的巨大支持!”夫人举止大方地表示感谢。那挺直的腰身,像是从艺的教师,显得极有品位。
“非常抱歉,我们打扰了。”对方彬彬有礼,绘美似乎感觉自己相形见绌,有些冒失,于是赶忙挥着手。
“啊,年轻的姑娘能来这里,非常少见!你看,这里净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这么说,你们是来看蝶阵祭的啦?听说,这在年轻的姑娘当中非常流行。”
看来,松野所说确实不错。
“不,我们是来毕业旅行的,刚才才听说有关祭典的活动。年轻情侣沐浴草木灰,发誓永不分离,真是浪漫,好像先生书里的那些场面。”绘美的反应与先前截然不同。
“可是,你似乎对祭典活动并不感兴趣。”大杉非常敏感,有些奇怪地问道。
“我们两个都是女孩子。而且,实话说,我的同伴在做忧伤之旅。她分手的男朋友……”
“喂!”纪子急忙予以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变成了跟踪狂。”
“跟踪狂?”
这似乎引起了大杉的极大兴趣。他一直注视着绘美,此刻却猛地转向了纪子。纪子发现他那细长的眼睛在太阳镜片之后炯炯发光。
“因为工作的关系,这个话题让我很感兴趣。跟踪狂也是恋爱的一种反应。但是,这对于本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对不起。”
“不必介意,没有关系。相反,还希望得到您的帮助。”不知为何,绘美总是抢先作出回答。她的想法与纪子完全不同,“纪子也愿意和您商量,是不是?先生是恋爱问题的专家,或许能够得到令人满意的回答。”
纪子心里感到一丝不安,但还是坦率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报警了吗?”
“没有,或许是我的错觉。”
“噢,警察或许也会这样判断,他们都是些没有人情味的家伙。同时,如果刺激到对方,事情会更加恶化。可尽管如此,如果任其发展,对方会觉得未被察觉,行动会越发升级。这样如何是好……”
大杉皱着眉头,抚摸着尖尖的下巴,认真地思考着。许久后,他抬起头来。
“你们计划在此逗留多长时间?”
“预计待到星期六。”绘美答道。
“那么,请让我考虑一下,或许会有好的建议。对不起,请原谅我这徒有虚名的庸人。小说里面写了许多东西,但一到实际问题,情况却完全不一样。现实当中,人们不会按照我的意图去做事。”大杉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请不要这么说。这样太麻烦您了。”
“不,我也好久没有接触到这类题材了。因此,还要请你们多多协助。”
“是的。我先生最近忙于拍摄电视,对本职工作却有所疏忽。照这样下去,他的大脑会迅速老化。所以,也请你们帮助他活动一下大脑。”真知子也过来说道。
纪子已经无法拒绝。
“可是,因为跟踪狂的事情便不能去参加蝶阵祭了,实在有些可惜。”大杉遗憾地说道。
“的确是这样,我现在的确没有那种心情。可是,绘美不是很希望去看看吗?”作为对绘美揭露秘密的报复,纪子讽刺般地说道。
“我为什么想去?!”
“噢,我们也是陪同别人一起来的,不知道蝶阵祭本身究竟有多大的魅力。并且,我们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在别人面前发誓永远相爱未免有些滑稽。”
“哪有!夫人很漂亮,和先生非常般配,简直就是天生一对。有这样出色的丈夫,真让人羡慕。”绘美马上说道。轻易不说恭维话的绘美如此赞美别人,实属罕见。
“非常感谢!尽管是恭维,但我也非常高兴。如此说来,堂岛倒是跃跃欲试,很想去见识一下。他还特意从东京把女朋友叫来了,扬言要去沐浴草木灰呢。”
听说堂岛有了女朋友,纪子感到一阵失落。正在这时,沿着石子小路,走过来三个身影。由于逆光,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前面的那一位似乎就是堂岛尚树。
“喂,干什么呢?”堂岛身穿一件风衣,用豪爽的声音与大杉夫妇打着招呼。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大杉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堂岛。
“你们看,你们看,他这副表情,是不是又在说我的坏话?喂,这些姑娘是什么人?”
正如事先想象的那样,堂岛本人显得比在电视上清瘦许多。轮廓粗犷的脸庞上,颧骨也并非如想象得那样突出。
“他们是在此下榻的女大学生,据说是我的粉丝。”大杉解释道。
“我说过,你这个人在不该出名的时候却非常出名,可要注意喽!”
“刚才真知子还在提醒我,所以用不着你多嘴。”
这话听起来很刺耳,但是语气当中却含着几分亲切。纪子听了才松了一口气。
“我说,这可是你的不是了,不要见到可爱的姑娘就想入非非。可是,怎么就没有那么多年轻姑娘做我的粉丝?”
“走遍全日本,可能有那么三两个你的粉丝。你要耐心等待。”
“你在胡说什么?!”堂岛撅起满是胡楂儿的嘴巴,冲着纪子说道,“好姑娘,反过来当我的粉丝吧!我会将下一部作品的献词送给你。”
此时,纪子很难说出自己早就是堂岛的粉丝,只得回答道:“我会认真考虑。”接下来的瞬间,她却又为失去了这个最大而且是最后的机会而感到后悔。
“噢,这一位长得很像大杉先生的夫人。”绘美手指着堂岛背后的女子说道。
“这位是我的小姨子、真知子的妹妹佐和子。旁边的那位是她的丈夫洋一君。实际上,是他们提出要来这里的。”大杉简单地解释道。
“初次见面,我叫水桥洋一。”水桥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借此机会,纪子和绘美也做了自我介绍。
“水桥先生也是作家吗?”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水桥微笑着予以否认。与堂岛和大杉等人不同,尽管不具备艺人的风度,但洋一显得朴实大方,语气也很平易近人。因为长着一副圆圆的娃娃脸,尽管已是三十好几,但洋一看上去好像只有二十七八岁。
佐和子却是有口皆碑的绝色美人,即使是女人也会为之倾倒。姐姐真知子也是美人,但是因为气质过于高贵,一直显得缺乏必要的表情。与此相反,佐和子却是极具魅力。那不只是波浪发与直发的区别,也不只是妆容的差异。姐妹间最大的区别,是妹妹那坚定的眼神。那双只有佐和子才有的漆黑的大眼睛,让见到她的人为之倾倒。并不善于记住对方体形外貌的纪子,却对这双眼睛难以忘怀。如果加以分类,佐和子与绘美是同一类型。她们的眼睛有时会让人颤抖。然而遗憾的是,纪子却很难成为真知子这个类型的女人。
“刚才听说,水桥先生和佐和子小姐要去参加蝶阵祭。那么,堂岛先生也要和女朋友一起去喽?”
对于绘美的提问,水桥夫妇立即点头确认。与此相反,堂岛却睁大眼睛盯着大杉。
“喂,喂,这个你也说出去了吗?”
“有什么关系?你不是经常夸口,说自己不是那种小人,从来不隐瞒与女友的交往吗?”
“我并不是隐瞒,但也不至于在初次见面的姑娘面前公开宣扬吧!逢人便说,那只能是愚蠢的表现。”
“两个人去情人聚集的地方参加仪式,与公开宣扬并无两样。”
“噢,你说得也对。”
“堂岛先生,已经有了心上人吗?是一位什么样的人?过两天一定要给我们介绍一下哟。”佐和子也带着笑容毫不客气地催促道。
堂岛则支支吾吾地低着头,躲过众人的视线——这真是电视画面当中从未见过的一幕。
“在电视中以刚毅著称的堂岛先生,竟然是这样一位甜蜜的浪漫主义者,是不是让人感到很意外?”
“佐和子小姐不也一样吗?首先提出要去蝶阵祭的正是佐和子小姐你啊。”
“我就是个浪漫主义者,完全没有打算隐瞒。”
“我可是从来都不知道佐和子也是位浪漫主义者。我一直认为佐和子是一位非常现实的人。”不知为何,水桥在一旁阴沉着脸,低声说道。
“你怎么这样讲话?!为了永远的爱,即便被自己深爱的男人杀死,我也心甘情愿。姐夫的《花冠》一书中曾经有一位女主人公,叫做步美小姐。她用延命菊编织了一顶皇冠戴在头上,然后被人杀死。我非常敬佩她。喂,你们不这样认为吗?”
佐和子提问的对象是纪子和绘美。似乎并未读过那本书,绘美呆呆地不知所措。纪子在此次旅游之前也只读过上卷——那是一本上周才刚刚发行的畅销书。
“喂,喂!这位小姐好像还没有读过那本书。你们不要说出结局。”堂岛望着绘美的样子,责备道。
“真的吗?因为是粉丝,我还以为她已经读过了。”佐和子满不在乎地吐了一下舌头。
“从前,佐和子小姐不是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吗?上周刚刚发行的书,一定有许多人还未读过。”大杉皱着眉头,面对纪子和绘美说道,“……对不起!我们说出了结局。如果还没有阅读全书,我向大家道歉。”
“不必客气。太让我惊讶了,步美小姐,她被人杀害了吗?”纪子不由得叫出了声。她正好读到女主人公由于年轻幼稚与人结了婚,之后终于与丈夫分离,在一个萧条的饭店里,和比自己小十岁的高中生发生了关系。纪子隐约感到,这位作家的小说,最后应当是个圆满的结局。然而,女主人公却被那个男人杀害了,这是纪子始料未及的。
“你想知道,步美为什么被杀害吗?”佐和子似乎有些不甘心,又凑到了纪子面前。
见此情形,一直保持沉默的真知子严厉斥责道:“佐和子!不要太过分。”
真知子像是在训斥一只做了坏事的小猫。
“……对不起!”顿时,佐和子低下头默不做声。到底是姐姐的话,不容违抗。
“事实上,我只读完了上卷,所以也是第一次听到结局。她是个好人。为什么你笔下的女主人公不是和丈夫永别就是殉情自杀,总是那样不幸?你要多给人一些幸福的感觉。我看你是缺乏爱情。”像是在尽力缓和气氛,堂岛故意高声说道。
“我只是觉得那样写没有意思。”大杉眼睛望着半空,根本不予理睬,“这么说,你写的书不是也经常以主人公痛打上司一顿而告终吗?你也应该多少有些变化才好!”
“我也只是觉得那样写没有意思。”堂岛也学着大杉的口气说道。
“觉得很幸运吧——能够见到大杉先生。只是,被公开了新作品的结局,有些遗憾。可是,这次能够来到这里,感到非常高兴。纪子,你也是这样认为吧?”
似乎余兴未尽,绘美的声调比起任何时候都高。
“是的。”纪子一边喝着绿茶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自嘀咕着——我比绘美更加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