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川军王铭章师五千官兵在滕县壮烈殉国的时候,固守战略要地临沂城的庞炳勋军团,在日军王牌部队坂垣师团的疯狂攻击之下,也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刻。当庞炳勋率部抵临沂时,曾在临沂城北三十里的汤头葛沟之线,与坂垣师团展开主力战,庞军以劣势装备竟将日军王牌坂垣师团一举打退,迫敌后撤三十余里。敌增派援兵,向庞军反扑,敌我两军遂在汤头、太平、白塔一带反复较量。庞军勇猛出击,与强敌缠斗,使坂垣师团攻势再次受挫。庞军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敌人见正面屡攻不克,而守军又是一支人数和装备皆居劣势的杂牌军,不禁恼羞成怒,坂垣征四郎师团长严令田野旅团长率五千精锐,配备大炮三十余门、坦克车二十余辆,十几架飞机助战,直逼临沂,欲强行击破庞军阵地,直扑台儿庄,与矶谷师团会师。敌人来势汹汹,先后突破庞军沂河以东汤头以南沙岭子、白塔、太平、亭子头等阵地,兵临临沂城下正面诸葛城至郁九曲之线。
庞军团长的指挥部设在城内临沂师范里,距沂河对岸的火线不到三里路。战场上的喊杀声,枪炮声,听得清清楚楚,两军厮杀拼斗的情形,更是历历在目。庞炳勋披一件黄呢军大衣,站在窗口,不用望远镜,直接用肉眼观察战况。正在城东沂河对岸的桥头堡阵地据守的部队,便是曾被军政部下令要裁遣归并的那个补充团,补充团的右翼,便是庞炳勋的特务营。战局至此,他不仅将自己的卫队,而且连马夫伙夫担架运输兵都投入了火线,身边仅留几名贴身卫士和几名传令兵。这是他戎马生涯中第一次下这样彻底的决心,为了保卫临沂,他准备把自己的生命连同五个步兵团这点血本,全部拼光,绝不保存实力,似乎只有这样,他军人的良心才得到安宁。否则,无论是活着或者死了,便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中国人!
敌人的飞机,象成群的秃鹫,向庞军阵地疯狂俯冲、扫射、投弹,仿佛要用那火一样的利爪,将庞军的阵地和守兵全部撕碎、吞噬,大炮在持续轰鸣,阵地上一片火海。敌机扫射的子弹,不时飞到司令部的院子里,庞炳勋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尽管防空洞离他只有几十步远。他的几名贴身卫士,谁也不敢劝他进入防空洞躲避,只是颇为紧张地一会儿望着天空,一会儿望着他们那脾气倔强的老总,准备做好几秒钟的紧急应变。
“你们在看着我干什么?”庞炳勋见卫士们在盯着他,把眼一瞪,叱喝道,“都给我过河去,一个也不要跟我呆在这里!”他用手指着硝烟弥漫,炮火横飞的沂河对岸命令道。
这几名贴身卫士都是跟随庞炳勋征战有年的亲信,他们忠心耿耿,身怀绝技,庞炳勋平素把他们当做亲生儿子看待。
现在,无兵可调,只好把这几名贴身卫士也投入战场了。那些卫士们见老总如此说,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不是他们怕死,而是怕他们一走,老总有个三长两短。
“为什么不去?怕死吗?谁要当孬种,我先毙了他!”庞炳勋怒喝道。
“老总!”这几名卫士噗地一声一齐跪了下去。
“我们是为保卫临沂而来的,临沂的安危比我的安危重要!临沂一失,我绝无面目回去见李长官,你们明白吗?”庞炳勋过去把卫士们一个个拖起来,推出门去。
卫士们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跑出司令部,冲过沂河桥,投入了桥头堡的保卫战。庞炳勋见了,悲壮地一笑,将一把雪亮的大刀放在桌子上,准备最后投入战斗。沂河对岸杀声震天,我军阵地上出现了许多老百姓,庞炳勋大惊,睁眼看时,只见有抬担架的,送饭食的,举刀与敌人搏斗的,根本无法分清哪是他的部队,哪是老百姓。他举起望远镜细看,送饭食的百姓里,竟有六、七十岁的老婆婆,抬担架的人中,还有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一名年过半百的壮士,率领一支大刀队,在敌群中横冲直撞,挥刀砍杀,如入无人之境。一场混战,突入庞军阵地的敌人终于被杀退。庞炳勋忙令传令兵过河去通知守军,劝阻百姓勿到阵地上去,并把那位老壮士请来指挥部一见。不多久,传令兵把那位身背大刀的老壮士请到临沂师范来了,庞炳勋亲自出迎,他把双手一拱,大声说道:“老英雄,庞炳勋有礼了!”
“长官在上,请受我一拜!”那老壮士忙给庞炳勋行起大礼来。
庞炳勋忙将他扶起来,那老壮士紫铜色脸膛,说话声若洪钟,“长官率部到临沂,为民除害,为国争光,临沂百姓,非常敬仰!”
“只因敝军实力有限,未能将敌人彻底打退,反要临沂父老上阵相助,惭愧!惭愧!”庞炳勋直摇头。
“长官怎能如此说,保家卫国,乃是我山东民众之天职。俺山东这个地方,历代出英雄豪杰,梁山泊离此不远,水浒英雄一百零八条好汉,如果生在今天,也会挺身而出与鬼子拼命的!”那老壮士的话,表达了山东民众的豪情壮志,这对从小便爱听三国、水浒英雄故事的庞炳勋来说,其抗敌意志,更是火上加油。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大炮轰鸣,敌机又开始临空俯冲、扫射,那老壮士从背上拔下大刀,朗声说道:“长官,等打完仗,俺们再给你们开庆功宴,唱大戏!”
说罢,一转身,一阵虎步便跑出了指挥部,直奔沂河大桥而去。庞炳勋也操起自己那把大刀来,要不是作为全军的最高指挥官,他也会毅然地提刀跟那老壮士一道儿去了。这次敌人的攻势更为猛烈,伤残士兵被一批又一批地抬下来,敌人的炮弹直打到沂河里,运送伤员的民众不时被击中身亡。庞炳勋开始急了,他几次拿起桌上的电话筒,要给李宗仁长官打电话,请求援兵,但是,他只是把那电话筒紧紧地握了一阵,又默默地放到电话机上去了。他明白,目下滕县川军正与矶谷师团在浴血奋战,津浦线南段的桂军和东北军也正在淮南与北上的敌军厮杀,五战区兵力不够用,李长官此时也难以抽出援兵。而他最怕的则是被人误认为他保存实力,不肯死战。因此,他咬着牙关,苦苦地撑持着,就象一个力不从心的人,却要用肩头硬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梁。他急得心里如火燎油煎一般,在室内乱转。
“嘀铃……”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过话筒,里面传来一个急促紧张的声音:“军座,军座,正面队伍有些顶不住了,你看怎么办?”前线总指挥马法五从东门外打来电话。
“给我顶住!”
庞炳勋大吼一声,正要放下电话,马法五又喊叫了起来:“军座,军座,已经没有人啦!”
“什么,没有人啦?怎么还有人给我打电话呢?”庞炳勋一下爆怒起来,把电话筒一下搁列了电话机座上。
可是,不到几分钟,那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庞炳勋本想不接电话,但那铃声却一直不间断地响着,他不耐烦地抓起电话筒,狠狠地吼道:“指挥部里除我之外,还有三名传令兵,没有兵你自己上,丢了阵地就别回来见我!”
“庞将军,庞将军,我是李宗仁……”电话里传来李宗仁长官平稳厚重的声音。
“啊——李长官,我……”庞炳勋深为自己的鲁莽无礼而感到惶恐和歉疚,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前线情况如何?”李宗仁问道。
庞炳勋本想把“快顶不住了”这句话说出来,但他咬了咬牙,只说了句:“与敌正激战于临沂东门外。”
“滕县一二二师已经失去联络,估计情况十分严重。”李宗仁颇为忧虑地说道,“临沂为台儿庄和徐州之屏障,必须坚决保卫,拒敌前进。为加强力量,除已令张自忠部前往增援外,并派本战区参谋长徐祖诒前往就近指挥。”
“长官,长官,你要派谁来增援临沂?”庞炳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着电话筒大声呼叫着。
“张自忠将率第五十九军增援临沂。庞将军,你,欢迎吗?”李宗仁有些着急地问道。
“……”庞炳勋紧紧地抓着那电话筒,好久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张自忠肯来援助他。
“你说话呀,庞将军。”李宗仁更急了。
“我——欢迎!”庞炳勋巍巍颤颤地放下电话筒,倾刻间那心里象打翻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顿时涌上心头……
却说李宗仁长官调川军和庞军北上固守滕县、临沂后,随调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到徐州的北大门台儿庄布防。川军和庞军在滕县、临沂分别与两支敌王牌军矶谷师团和坂垣师团浴血缠斗,为保卫台儿庄赢得了时间。但是,李宗仁深知川军和庞军装备低劣,实力有限,经不起长期消耗,逐令汤恩伯军团驰援滕县。但是临沂方面的援军,却一时无法抽调。恰在此时,李宗仁得报,津浦路南线之敌,已被迫后撤,局势渐趋缓和。李宗仁忙对参谋长徐祖诒道:“急电固镇张自忠,令其率第五十九军北返增援临沂。”
“德公,”徐参谋长摇了摇头,说道,“张自忠恐怕不会同意去!”
“为什么?”李宗仁问道。
“张自忠奉调到本战区来时,曾私下里对我说过,他在任何战场皆可拼一死,唯独不愿与庞炳勋在同一战场并肩作战。”徐祖诒当下便向李宗仁陈述了张自忠与庞炳勋之间的一段宿怨。那是民国十九年夏,蒋、冯、阎中原大战之时,庞炳勋与张自忠都是冯玉祥麾下的战将,彼此亲密无间,情同手足。谁知庞炳勋受蒋介石的收买,率军倒戈,袭击张自忠的师部,张本人险遭其害。张自忠当即发誓:“庞炳勋不仁不义,此仇不报,誓不甘休!”从此庞张结怨,成为仇敌。
“嗯,”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徐参谋长,请你把张自忠请来,我亲自和他谈谈,我看,他会去临沂的。”
“德公,两军协同作战,将领之间一定要协调,方能运用自如。”徐参谋长道,“我看,庞、张两人,积怨太深,很难共事,大可不必强人之所难吧!”
“本战区机动部队只有张自忠的第五十九军,其余皆不能抽调,不调张部驰援临沂,又调谁去呢?临沂一失、大局不堪设想!”李宗仁坚定地说道,“还得调张自忠去!”
徐祖诒见李宗仁如此说,只得急电张自忠令其率部速返徐州,并到长官部来领受命令。
张自忠奉命来到长官部,晋谒长官李宗仁。他身着灰布军装,脚上没穿马靴,只是一双布鞋,剃着士兵一样的光头。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嘴唇上下都留着一抹短须,英气勃勃,慓悍异常,一看便知是一员难得的优秀战将。
“报告长官,张自忠奉命来到!”张自忠声音洪亮,向李宗仁长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荩忱兄,你辛苦了,请坐!”
李宗仁对张自忠从外表到内心,都很欣赏,他认为一个军人应该象这个样子,才不辱没军人的称号。李宗仁与张自忠并不陌生,他刚到南京不久,正碰上张自忠从北平到南京来请罪,他对张的遭遇,非常同情。原来,张自忠乃山东临清县人,早年毕业于天津政法专科学校,却又投入军界,在旅长冯玉祥手下由排长、连长、营长直升到团长、旅长、师长之职。他受冯玉祥影响颇深,治军严谨,无论是训练和作战中都能身先士卒,在军中极有威望。当芦沟桥事变发生时,张自忠在冯玉祥旧部宋哲元的第二十九军任三十八师师长,曾在宛平抵抗日军的侵略。二十九军官兵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举国上下,群情振奋。蒋介石虽然迫于舆论的压力,作出了要抗战的表示,但又指示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与日寇谈判,不要扩大事态。宋哲元随后将二十九军撤出平津,命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北平市长。张自忠奉命行事,与敌周旋,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国人不明真相,皆指责张自忠为卖国求荣的汉奸,南京军委会下令对张给予撤职查办处分,张自忠此时真是有口难辩!不久,他化装从北平出走,到天津乘英国轮船抵烟台,经济南去南京。在济南时,他找到老长官冯玉祥,请冯给蒋介石写一封信,辩白他在平、津之事。冯玉祥很了解张自忠的为人,随即提笔给蒋介石写信,信中写道:“张自忠将军很有良心,有血性,只要叫张带着队伍打日本,张一定尽本分。”冯玉祥还引了圣经上的话,希望蒋介石饶恕人能有“七十个七次”就更好了。张自忠带着冯玉祥的亲笔信,到了南京,又得到李宗仁的支持和帮助,这才度过了难关。蒋介石仍命他代理以其旧部三十八师扩编而成的第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当即由南京到河南新乡第丘十九军军部,对正在整训备战的部属们训话:“弟兄们,我这次回来,是准备为国家而死的。你们要懂得,无论什么部队都可以打败仗,唯独张自忠的部队不能打败仗。我只有一拼与一死,用真实的成绩,才能为自己洗白干净!”不久,他奉命调到第五战区,因与李宗仁长官有这一层关系,因此他对李长官更为信赖敬仰。这些情况,徐参谋长当然不了解。
“长官要调我去援助庞炳勋吗?”张自忠是个爽快之人,坐下便问道。
“听说你和庞炳勋过去在内战中有宿怨,是吗?”李宗仁问道。
张自忠不作声,只把那两道浓眉往上耸了耸,两只大眼闪了闪,似沉浸在一种难堪与难过的情感之中。李宗仁耐心地说道:“荩忱兄哪,我与冯焕章先生和阎伯川长官三人,过去都和蒋委员长打过仗,我们之间的恩怨,恐怕要比你和庞炳勋之间的恩怨深得多。可是,为了抗日救国,蒋委员长一个电报打到广西,我就到南京来跟他一道抗日了。”
李宗仁看了张自忠一眼,深有所感地说道:“以前的内战,不论谁是谁非,皆为不名誉的私仇私怨。今大敌当前,庞炳勋在临沂抗战杀敌,我希望你捐弃个人前嫌,去雪国耻,报国仇。”
张自忠霍地站起来,身子笔挺,响亮地说道:“请长官放心,今天我张自忠除了日本侵略者,再没有第二个敌人!”
“好!”李宗仁抚着张自忠那壮实的肩头,“将军真是一个血性军人,”
李宗仁随即下令:“我命令你即率所部,乘火车至峰县,而后以一昼夜,一百八十里之急行军速度,于三月十二日前到达临沂城西郊,投入战斗!”
“是!”张自忠奉命去了。
李宗仁是个稳重之人,他虽然知道张自忠增援临沂作战没有问题,但是庞炳勋又如何呢?庞虽然在电话里表示绝对服从命令,但他仍担心张、庞二人在关键时刻意见相佐,致误戎机。因为临沂实在太重要了,一定要守住,否则让矶谷、坂垣两师团会攻台儿庄,徐州战局将不堪设想。张自忠去后,他又和参谋长徐祖诒商量:“燕谋兄,为了及时掌握临沂战况,同时使第五十九军和第四十军更好地协同作战,我想请你以我的名义与张自忠同赴临沂,就近指挥庞、张两军,保卫临沂。”
“是!”徐祖诒很佩服李宗仁的细致作风。当下便命令作战参谋,带上图囊及参谋作业的一应器材,跟随张自忠的第五十九军,向临沂开拔。
五十九军下辖两师五旅,全军连同军、师直属队共约三万人。由火车紧急输送到峰县下军后,已是黄昏时分。张自忠下令人不歇脚,马不停蹄,直奔临沂。他跟随先头部队第一八零师二十六旅行动,与士兵一样,徒步行进,他那匹高大壮实的大青马,背负着两挺沉重的马克辛式重机枪,由马夫牵着,急急赶路。由峰县至临沂共约一百八十华里,李宗仁限令张自忠部必须一昼夜赶到。军情如火,命令如山,刻不容缓。三月的鲁南,依然是茫茫风雪,天地一片银白,凛冽的北风,如刀似箭。一个个残破的村落,光秃秃的杨树,被白雪裹着,偶见几缕毫无生气的炊烟。雪野上,张自忠的部队冒着风雪向临沂疾进。黄昏在寒风中消逝得极快,眨眼间,天地便已朦胧,雪更大了,风更猛了,五十九军官兵在不停地奔跑着,长长的行军纵队,没有说话声,只听到呼啧呼啧的粗喘声,人马不时在雪地上摔倒的扑啧声,人爬了起来,马站了起来,但谁也没吭一声,又往前急奔。官兵们都看到奔跑在最前边的那高大身影,是他们的军长张自忠!第五十九军经过一昼夜的急行军,终于在三月十二日薄暮按时到达临沂西郊。
张自忠命令部队放好警戒,随即开饭休息,他和战区徐祖诒参谋长带着参谋、卫士,进入临沂师范与庞炳勋军团长会商反攻大计。这时虽近黄昏,但前线上的战斗尚未停止,枪声密集,敌人的炮弹不时在沂河中爆炸,有的炮弹竟落到庞炳勋司令部的周围。庞炳勋已得报张自忠率军到达城西郊,他心里激动得打颤,峰县到临沂,一百八十余里,张自忠部一昼夜即赶到,人困马乏可想而知。没有增援友军的诚意和决心,是做不到的。庞炳勋的部队今天跟敌人拼了一整天,再也无撑持的能力了,明天,他不是与临沂共存亡,便是带着残部败退,受军法制裁——与韩复榘同一下场。开封会议,庞炳勋是出席了的,他深知蒋委员长对于丧师失地的将领,是决不会轻饶的。想不到在他兵临绝境之时,过去的仇敌张自忠竞大义凛然前来解救他,除了激动之外,便是惭愧,良心的颤栗……
庞炳勋带着他那三名传令兵,在临沂师范大门口迎候张自忠。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庞炳勋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与敌人的王牌军坂垣师团血战了十几天,他始终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援军来了,他的心却象要跳出喉咙一般。张自忠打马到得临沂师范门口,飞身下马,将马鞭扔给卫士,奔上前几十步,突然站定,高喊一声:“大哥,我来了!”
“老弟!”庞炳勋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张自忠的肩膀。
“轰隆”一声,敌人一发炮弹落在院子里,把一棵矮苹果树炸得根都翻了出来,溅起的泥土落了庞、张一身。庞炳勋笑道:“荩忱老弟,你来得正好,这炮是特意打来欢迎你的哩!”
“哈哈!”张自忠仰头大笑,“坂垣征四郎还真看得起我啊!”
庞炳勋把张自忠和徐祖诒请到房子里坐下,对张、徐人说道:“下午,李长官曾打电话问我,还有多少预备队;我的部队已在前线伤亡殆尽。从昨天起由补充团担任九曲店附近的作战,连我的警卫都全部增援上去了,再有就是我啦!不过我决心在临沂和敌人拼到底,绝不做第二个韩复榘!”
“好!”张白忠拍着胸膛,对庞炳勋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帮你打赢这一仗!”
“老弟呀,你在北平的时候,有人说你当了汉奸,我很为你担心。但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你我兄弟相处几十年,你那一身硬骨,那一腔热血,绝不是做汉奸的材料!”庞炳勋慨叹道。
“哈哈!”张自忠放声大笑起来,又拍着胸膛说道,“大哥,今天我倒要请他们看一看,我张自忠到底是不是汉奸!”
庞炳勋和张自忠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徐祖诒坐在一旁,也深受感动,但是,就在庞、张两人短短的交谈中,院子里又落了几发炮弹,徐祖诒从徐州长官部带来的几名参谋,显得心神不定,连地图也不敢挂到墙上去。徐祖诒忙对庞炳勋道:“庞将军,你们指挥部离火线太近,应立即搬到临沂城南二十里的傅家庄去,以免影响参谋作业的心情,而且便于指挥。”
“什么,你要我往后撤退?”庞炳勋那双锐利的眼睛逼视着徐参谋长,“如果我庞某临危后退,前方士气动摇,临沂还能保吗?要退你们退,我绝不后退一步!”
“指挥部在这里不便统一指挥作战,万一敌炮击中指挥部,——整个战局不堪设想!”徐祖诒坚持将指挥部后撤二十里。
“我这么多天都在这里呆着,也没见炮弹拔去一根毫毛!”庞炳勋固执地说道,“我庞某指挥作战,与第一线的距离从不超过五里。现在,仗已打到最后关头,我誓与部属共存亡,与临沂共存亡!”
庞炳勋与徐祖诒为指挥部的后撤问题,争执得不可开交,张自忠觉得双方的话都有道理,因此不好插话。但他又怕庞、徐之争,影响作战时机,他一到临沂,正摩拳擦掌准备厮杀,只是希望快一点定下反攻作战方案,以便率部行动。徐祖诒见庞炳勋硬是不服从命令,便拿起桌上的电话筒,说道:“既然我们不能决,只好请李长官定夺了!”
“便是蒋委员长下令,我庞炳勋也不单独将指挥部后撤二十里!”庞炳勋坚决地说道。
徐祖诒将他与张自忠按时到达临沂的情况向李宗仁作了报告,末了,便将他与庞炳勋关于将指挥部后撤二十里发生争执的事,详细汇道,请李宗仁定夺。李宗仁在电话里沉思了一会儿,便果断地说道:“关于指挥部后撤二十里的问题,请你尊重庞将军的意见!”
“是!”徐祖诒放下电话后,对庞、张说道:“李长官要我尊重庞将军的意见,那么指挥部就不挪动了。”
“还是李长官理解我庞某的心意!”庞炳勋颇有些自鸣得意地说道。
徐祖诒当即命令参谋张挂地图,请庞炳勋介绍敌情和战况,然后研究反攻作战计划。张自忠自告奋勇地说道:“让庞大哥继续守城,牵制敌军。由我亲率五十九军在城外野战,向攻城之敌侧背攻击,一可减轻大哥守城之压力,二可断敌之归路,三可阻敌之援兵,前后夹击,全歼坂垣师团之精锐!”
“不可,不可!”庞炳勋直摇头,“老弟你刚到,又一天一夜连续跑了一百八十里,官兵已经疲乏,应当休息整理。请你率部守城,由我率残部沿沂河西岸戒备,待敌进犯时,我们再与敌决战。”
“不,不!”张自忠忙摆手,“大哥你与敌军苦战半月,兵已不多,应该继续守城,让我率部出击。”
“不行!”庞炳勋固执地说道。
张自忠无奈,只得问徐祖诒:“徐参谋长,你是代表李长官前来协调指挥作战的,我的意见如果可行,就该照我的办!”徐参谋长在行军途中,已经酝酿了临沂反攻作战的腹案,与张自忠的意见不谋而合,但又担心庞炳勋仍象刚才坚持不同意将指挥部后撤一样,固执己见,又与张自忠相持不下,则贻误戎机,李宗仁长官追查起来,如何是好?他想了想,只得说道:“庞将军,我看你还是尊重张军长的意见吧!”
庞炳勋的个性虽然固执,但尚明事理,特别是刚才他从电话中得知李宗仁长官要徐参谋长尊重他的意见,心里颇受感动。李长官如此尊重他,他庞炳勋为何不应该尊重李长官的幕僚长呢?他听徐参谋长如此说,便爽快地说道:“好了,荩忱老弟,我赞成你的意见!”
作战方案定下之后,接着研究攻击开始时间。张自忠又抢着发言:“五十九军急行军一昼夜到此,确已疲劳,按照一般的情况,应该进行休整再战,但以兵贵神速和出奇不意的战术原则,根据五十九军上下求战心切的心情和长于近战、夜战的特点,考虑到我以劣势装备对付现代化之强敌,应该大胆打破常规,提前开始攻击,一鼓作气,方能奏效。”
“你说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徐祖诒参谋长很赞同张自忠的意见。
“明晨四时,我亲率五十九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渡沂河。”张自忠指着地图说道,“一举插入坂垣师团之侧背,在亭子头、大太平、申家太平、徐家太平、沙岭子等处突破敌后方防线,然后再回头狠狠地打!”
“不不不!”这回不仅庞炳勋不同意,连徐参谋长不也同意了,“五十九军太疲劳了,应该好好休整一天。”庞炳勋和徐祖诒同时说道。
“徐参谋长,庞大哥,我军疲劳,难道敌人就不疲劳吗?”张自忠急切地说道,“五十九军的官兵都知道,他们的军长张自忠还背着汉好的黑锅哩!”
“兄弟,我同意你明夭凌晨四点动手,你打胜仗,大哥也好舒一口气!”庞炳勋扭头对徐祖诒道,“徐参谋长,你就让荩忱老弟行动吧!”
到了这个地步,徐祖诒只好尊重庞、张的意见了,况且张自忠的意见也非常好,五十九军全军上下,士气高昂,徐参谋长在随军行动中,早已看得清楚。方案和时间决定之后,徐、庞、张三人会商结束,庞炳勋要留张自忠下来喝两盅。
“老弟,我这瓶杜康留了好些日子了,今天,既为你和徐参谋长到来洗尘,又为你即将反攻壮行色!”庞炳勋不知一下子从哪里摸出一瓶杜康酒来。
“大哥,这酒你先留着,等我打败了坂垣师团后,咱们再来痛饮!”张自忠站了起来,“因部队刚到,明天凌晨四点又要行动,我得回去召开营长以上军事会议,部署作战计划。”
张自忠说完,与徐参谋长和庞炳勋握了握手,便走出门外,跨上他的大青马,带着卫士,乘黑返回临沂西郊五十九军军部。徐祖诒参谋长便留在庞炳勋的指挥部,就近指挥两军作战。
第二天凌震四点钟,第五十九军的第三十八师和第一八零师在张自忠亲自指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了沂河。析河宽约百米,岸边结着冰块,水深没膝。两师官兵涉过刺骨的河水,上岸后,裤腿上立即结上了一层薄冰,冻得全身发抖。所幸官兵杀敌心切,士气高昂,过河后,即分作两路纵队,乘着黎明前的黑暗,勇猛地扑向正在酣睡中的敌军。首先接敌的是两营官兵,分别由亭子头西、北两面猛插村中,士兵们手持大刀,一声呐喊,见敌便砍。敌军苦战竟日,非常疲乏,想不到中国军队乘夜来袭,慌乱中进行抵抗,一场血肉横飞的肉搏战展开。张军充分发挥长于夜战、近战的特点,顽强拼杀,逐院逐屋与敌冲杀、争夺,战至天明,守敌七百余人已被歼灭大半,残敌只得向郭太平、徐太平等地逃窜。张自忠麾军大进,左右开弓,与坂垣师团反复冲杀,血战三日,先后将被敌占据的徐太平、郭太平,大太平,汤坊涯等十几个村庄夺回,并就地构筑工事。敌人遭此痛击,龟缩汤头一带待援,双方战线,又形成庞炳勋部刚抵临沂不久的胶着状态。由于敌我双方在沂河两岸附近反复冲杀,白刃格斗,形成犬牙交错的逐村、逐屋之拉据战,血战三日,双方在雪野上反复冲杀达数十次之多,我毙、伤敌人四、五千人,我第五十九军也付出了近万人的惨重代价,第一八零师和第三十八师两师连、排长全部打光、营长伤亡半数。雪地上敌我尸横遍野,满地殷红,百米宽阔的沂河之内,尸体狼藉,河水为之变色。从临沂至新安镇的公路上,自动前来运送五十九军伤兵的群众担架队,日夜兼程,络绎不绝。
张自忠从前线飞马回到临沂师范指挥部,三天三夜,他未曾合眼,脸色被硝烟熏得尊黑,身上的灰布棉军服,绽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棉絮团来。庞炳勋过去将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坐下,心痛地说道:“老弟呀,要不是看见你那双浓眉大眼,我就不敢认你啦!”
张自忠抓过那茶壶,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个饱,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喘了口气,对庞炳勋道:“大哥,有吃的吗?”
“我马上命人给你搞几个菜,咱们喝两盅,算是给你庆功!”
庞炳勋正要命传令兵去叫人炒菜,张自忠却摇手道:“不必,给我搞四个馒头来就行了,喝酒的时候还早呢!”
那传令兵奉命给张自忠弄来了四个馒头,张自忠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吃完馒头,徐祖诒参谋长正式向张自忠传达李宗仁长官的命令:“张军长,鉴于你部三日来浴血奋战,所部伤亡太大,李长官命令你部即日撤出战斗,到郑城加以整补,以利再战!”
“什么,后撤?”张自忠一下跳了起来,“我们才打了三天呀!”
“五十九军伤亡太重,特别是中下级军官牺牲太多,不整补难以再战!”徐祖诒还特意加了一句:“这是李长官的命令!”
张自忠一把抓过电话筒,要通了徐州的长途电话,他向李宗仁长官大声呼吁和哀求:“报告李长官,职军三日来虽伤亡近万人,但职一息尚存,决与敌奋战到底。恳求长官开恩,让职军明日再战一天,然后遵命赴郊城整补!”张自忠的陈述声震屋宇,扣人心弦,催人泪下。
“明天就让你打最后一天,打胜你要后撤,不胜也要后撤,这是军令,不得违抗!”李宗仁终于同意让张自忠再打一天。
“谢长官!”张自忠双腿一并,激动地放下了电话。
张自忠向徐祖诒参谋长和庞炳勋告辞后,策马回到前线,立即召集两师师长前来军部,张自忠对黄、刘二师长说道:“经三昼夜的拼杀,我军伤亡很大,部队已打得残破疲乏了。但是,敌人伤亡也很大,也很疲乏。现在,敌我双方都在苦撑,战争的胜负,决定于谁能坚持最后五分钟。为了最后击败这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坂垣,为中国军队争气,为中华民族争光,我已电话请求李长官,让我们再打一天一夜,李长官已经批准了。你们回去分别到第一线,给官兵们讲清楚。”
“是!”黄、刘两师长答道。
“我命令,营、团长一律到连队指挥,师、旅长到团部指挥。”张自忠随即下达作战命令,“军部仍在原地不动,由副军长担任全军指挥,我的位置,在冲锋的连队里!”
黄、刘两位师长,心里不由猛地一震,知道仗已打到了最后的关头,军长连命都不要了,何况师长、旅长们呢?张自忠军长继续命令道:“将全军所有火炮,全部推进到第一线,带上所有炮弹,于今日黄昏前,听候第一线指挥官命令,将所有炮弹倾射敌阵;入夜后,全军所有官兵,均投入战斗,猛攻盘踞凤仪庄、刘家湖、苗家庄、船流等十几个村庄之敌,全军不留预备队,不存一发弹药,炮弹打光后,炮兵以大刀投入战斗,子弹打光后,步兵以刺刀与敌格斗,攻击时间持续二十四小时!”
“老弟,老弟!”庞炳勋突然闯了进来。
张自忠、刘、黄二师长和正在记录命令的参谋均大吃一惊,他们不知庞炳勋赶到五十九军军部来干什么。
“你……你……要留点种子啊,不能都打光了呀!”庞炳勋说得声泪俱下,“听大哥一句话,留下一个旅作预备队吧!”
“大——哥!”张自忠悲壮地大叫一声,“我要做一颗埋在祖国地下的种子!”
庞炳勋抚着张自忠的肩头,他的手颤抖不止,张自忠豪爽地笑道:“大哥,记得从前冯先生请人给我们讲圣经,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话:‘一粒麦子不落在土里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粒来。’我们中华民族的种子,是永远打不光的!”
…………
黄昏到来,北风怒吼,飞雪满天,天地茫茫。蓦地,枪炮声大作,杀声震天撼地,张自忠率五十九军趁黑出发,向敌猛扑。经一夜激战,打到天色大明时,号称铁军的坂垣师团再无抵抗之能力,遗尸千余具,向汤头、营县方向狼狈逃窜。张自忠乘胜追击,一直打到董官庄、白塔、汤头一带才停下布防。
…………
徐祖诒参谋长和庞炳勋骑马,带着一排卫士,迎风踏雪,赶到五十九军的阵地上,传达中央统帅部和第五战区对第五十九军和张自忠的嘉奖电令。雪野上,遗尸遍地,血战后残存下来的五十九军官兵,已经困乏到了极点,他们三三两两,倒在雪地上,面对纷纷扬扬的雪花,酣然睡去。徐、庞两人钻进一个临时用防雨帐慢搭起的低矮棚子里,只见张自忠斯声大作,正躺在一堆麦秸堆上酣睡,他身上盖着一件刚缴获的日军黄呢军大衣。
“荩忱老弟,荩忱老弟!”庞炳勋蹲下去试图摇醒张自忠。
“让他睡吧!”徐参谋长说道。
他们轻轻走出那低矮的棚子,悬在白茫茫的天空了只见飞雪不断,太阳象一个圆圆的火球,四野里一片沉寂,隐约可闻壮士的鼾声和梦中的喊杀声……
“参谋长、大哥,你们来了!”张自忠身披着那件战利品——日军黄呢大衣,走出他那低矮帐篷。他脸颊瘦削,面容疲乏,只有那双浓眉大眼,仍是那么英武慓悍。
“张军长,这是中央统帅部发给你和第五十九军的嘉奖电令!”徐祖诒取出一纸电文,准备宣读。
张自忠扔下黄呢大衣,啪地一声立正。
“奉蒋委员长谕:……该军长指挥若定,全军将士不怕牺牲,在临沂阻击战中击退了号称铁军之日军坂垣师团,树建奇功。军委会除明令嘉奖外,着该军长升任第二十七军团军团长兼第五十九军军长,并撤销原受之撤职查办处分。此令。……”
“……张自忠军长指挥有方,第五十九军官兵作战有功,特奖该军十万元,以示鼓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
“呜呜呜……”张自忠听罢嘉奖令,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悲壮,在雪野上回荡。
“张军长,张军长……”徐参谋长感到十分诧异。
“兄弟,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庞炳勋明白张自忠的心事,“把胸中的屈辱、怨愤、仇恨,统统倒出来,就好受啦!”
真正的汉奸,他不会痛哭,真正的亡国奴,他也不会痛哭,只有那不甘当汉奸和亡国奴的人,却又偏偏被人误认为当了汉奸和亡国奴,一旦他用自己的鲜血洗尽了屈辱和同胞的误解时,他才会骄傲地放声痛哭!
大雪纷纷扬扬,把大地铺展得一片雪白,她彻底抹掉了一切污泥浊水——这是一个洁白无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