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华民国首都南京陷落,国民政府迁至武昌。蒋委员长召开最高国防会议,研讨抗战方略。
“此次抗战开始迄今,我前线将士伤亡总数已达三十万以上,人民生命财产之损失,更不可以数计,牺牲之重,实为中国有史以来抵御外侮所罕觏……”
蒋介石说话声音沙哑,自得到南京失陷,日军屠杀我南京军民数十万众,敌酋松井石根大将在我南京国民政府前,举行规模空前的入城式的消息,惊惶愤慨、恼怒之情,一时俱来,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深感作为国民领袖和国军统帅的极大耻辱。南京陷落的第二日,日本成立了以汉奸王克敏为首的华北临时政府。就在同一天,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声明,十分骄狂地指出: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已经不成其为一个政府了”。日本灭亡中国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蒋介石被逼得再也没有退路了。
“敌人之侵略中国,本有两途,一曰鲸吞,一日蚕食,今逞其暴力陷我南京,继此必益张凶焰,遂行其整个征服中国之野心,对于中国之为鲸吞,而非蚕食,己由事实证明。今大祸当前,不容反顾,唯有向前迈进,如果中途屈服,即是自趋灭亡,永无复兴之望,毋宁抗战到底,终必有转败为胜之时……”
蒋介石义愤填膺,声音十分悲壮,大有与日本一拼到底的气概。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接着发言:“首都陷落,我野战军损失颇重,举国震惊。但是,中国地大物博,绝非日本所能鲸吞,而抗日之胜负,不决定在南京一地之失守,或任何一乡镇之失守,只有我们全民之心理为抗日,日本无力量,也不能枪杀我所有同胞,占据我所有领土,由此可见,委座所言之‘抗战到底’,实乃一至理名言!”
自抗战以来,才半年多的时间,便有平津沦陷,淞沪失守,南京陷落等一连串的挫败,国军损失惨重,民心惶惑,士气消沉。出席会议的党国要人和高级将领,无不心情沉痛、沮丧,会议厅内,气氛低沉,人人都感到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蒋介石和白崇禧发言之后,会场出现了暂时的沉默。
“嘿嘿……”
一阵阴阳怪气的冷笑声,打破了那短暂的沉默,仿佛在暮色苍茫之中的古寺里,突然传来几声猫头鹰似的鸣声,使人惶然发休,而不知所措。大家不约而同地寻声张望,却发现坐在蒋委员长身旁的国民党副总裁、中央政治会议主席汪精卫脸上挂着一副嘲弄的表情,不由暗自大吃一惊。
“健生兄,适才听你发表高见,我实在弄不明白,说抗战就可以了嘛,还要说抗战到底,这怎么讲啊?请你说说,你的这个‘底’是什么意思。”汪精卫的脸由嘲弄变成了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一种先生考学生的高傲微笑,一种教师爷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奚落卖艺者破绽的微笑。
白崇禧想不到汪精卫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顿时心里冒出一股火气。但转而一想,汪氏矛头所指,必是蒋介石。蒋、汪从来不合,过去打内战,彼此利用,互相拆台,倒也无可指责,但是现在国难当头,汪氏非但不挺身而出,襄赞蒋委员长领导抗日,却在“抗战到底”这四个字上大做消极文章,实为不该。白崇禧便严正地答道:“汪主席,依本人之愚见,把日本打败,赶出中国去,就是抗战到底!”
“嗯——”汪精卫紧皱眉头,用鼻子长长地“嗯”了一声,也不知他对白崇禧的回答表示赞成、反对或者怀疑。“嗯”过这一长声之后,他突然转过头来,向坐在旁边的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问道:“焕章先生,什么叫抗战到底的‘底’呢?”
冯玉祥把那两条粗黑的浓眉耸了耸,也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抗战到底么?就是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回来,不但东北四省,就是台湾和琉球各岛,都要收回来,并且要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这就是抗战到底的‘底’!”
“嗯——”汪精卫又用鼻子长长地“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他对冯玉样的回答到底是赞成、反对或怀疑,那富于表情的脸上,挂着一种令人莫名其妙的冷漠的微笑。
“请问汪主席,你喜欢抗战到底这个‘底’吗?”冯玉祥那胖胖的脸上,呈现出一副辛辣的微笑,用反唇相讥的口吻向汪精卫问道。
“做梦飞做梦!白日做梦!”想不到汪精卫勃然大怒,那平素保养得很好的、白白净净的脸上,唰的一下子红得发紫,他用手指着冯玉祥和白崇禧,向蒋介石问道:“委员长,他们两位是做梦不是?”
“嘭”地一声,冯玉祥拍案而起,厉声斥责道:“做梦?嘿嘿!汪主席,我们都是在做梦。可你知道吗?有人做梦是当主人,有人做梦是当奴才!”
冯玉祥对汪精卫的回击,干脆利索,辛辣诙谐,机智幽默,白崇禧感到心里舒服极了。蒋介石见能言善辩的汪精卫竟被冯玉祥这个大老粗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不断地用手帕抹着嘴唇和鼻子,状极狼狈,他会心地笑了笑,说道:“这个,这个,健生兄与焕章兄所说的,这个抗战到底的‘底’,就是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要靠这种精神,去战胜倭寇,光复国土!”
汪精卫不耐烦地站起来,夹上他的那只黑亮的皮包,垂头丧气地退出了会场。白崇禧望着汪精卫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天空出现的一片不祥的黑云。
散会后,蒋委员长把何应钦、白崇禧和陈诚请到他的办公室,然后拿出一封长长的密电让他们三人传阅。何、白、陈把电报传阅过后,都用眼睛紧盯着蒋介石。原来,这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刚由徐州发来的密电。报告敌第二军之矶谷廉介师团,在青城、济阳间南渡黄河,已进占济南。
身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榘,为保全实力,竟令所部放弃济南,擅离作战地域,已退至鲁酉单县、城武、曹县一带,仅留少数部队于黄河沿岸与敌相峙。李宗仁见津浦路北段大门洞开,徐州受到威胁,遂严令韩复榘将所部开入泰安,以泰山为根据地指挥地方团队打游击战,牵掣矶谷师团南下。不料,韩复榘竟复了李宗仁一个拒绝执行命令的电报:“南京已失,何有于泰安?”李宗仁气得两眼冒火,但却拿韩复榘毫无办法。韩复榘不仅不愿回泰安去打游击,连山东也不愿要了,他将所有公私贵重财物悉数装上火车皮,由津浦路经陇海路转入平汉路,一直退到第一战区的课河一带。李宗仁见韩复榘竟由山东跑到河南去了,再次严令韩执行军委会关于“各战区守土有责,不得退入其他战区”的命令,不得违令擅自退入第一战区防地。韩复榘同样复了李宗仁一个马马虎虎,满不在乎的电报:“全面抗战,何分彼此?”李宗仁见了气得大叫一声:“我看你韩复榘不要命了!”遂将韩的所作所为密电报告军委会。蒋介石对李宗仁的报告非常重视,当即召何应钦、白崇禧、陈诚到办公室开会。
“这个,这个,你们看怎么办好?”蒋介石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回头向何、白、陈三人问道。
“怎么办?我看就是一个字,”政治部部长陈诚火爆爆地将手往下一劈,嘴里蹦出一个字来:“杀!”
“对!”白崇禧与陈诚在公开的会议上,几乎从来就没有过一致的意见,可是这次竟不谋而合。白崇禧说道:“若让韩复榘自由进退而不加以制裁,军纪荡然,民心丧失,为此不独参加抗战的一百八十余师及四十余旅丧失信心,全面战事亦无法指挥,则何以贯彻委座抗战到底之决心!”白崇禧马上从韩复榘的言行联想到汪精卫刚才在会上的态度。
何应钦对此没有立即表态,他是个慢性子,一向对重大事情不急于表态,囚此很少出岔子。可是,偏偏在不久前发生的“西安事变”中,他因过急行动,欲取蒋而代之,结果差点下不了台。原来,当何应钦得知蒋介石在西安被张学良、杨虎城扣留后,不禁欣喜欲狂,他认为这是取蒋而代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反过去那种慢吞吞的脾气,立即采取积极行动,力主派大军讨伐张、杨,力主派轰炸机群夷平西安,以置蒋于死地,力主迎接尚在国外的汪精卫回国主持大计。他并且已准备好了一套上台后“统一党国,革新政治”的方案,党务方面,推汪精卫为国民党总裁,领导全党;政府方面,保留林森国府主席职位,以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孙科任立法院长,于佑任仍任监察院长,宋子文仍任财政部长,白崇禧为军政部长。军事方面,何应钦取代蒋介石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以李宗仁、冯玉徉、阎锡山为副委员长。
何应钦正做着“登基”的美梦,谁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把蒋介石平安地送回南京。何应钦做贼心虚,惊惶万状,只好硬着头皮向蒋介石报告道:“应钦闻委座在西安蒙难,欲仗大义,伸国法而不得已,乃主张以军事讨逆……”
“嘿嘿!”蒋介石冷笑一声,说道:“敬之兄,难得你一片好心!”
何应钦闻言,背皮发凉,心中发颤,只等蒋介石的宰割。谁知事后蒋仍重用他,并不追究他的责任,何应钦既感恩戴德,又惶惶不安,从此更加谨小慎微,不敢造次。在最高国防会议上,他见汪精卫摆出一副挑战者的架势,责难白崇禧和冯玉祥,他深怕汪精卫也会问他什么叫“抗战到底”,因此只管把头垂到胸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有些微微突起的富态的肚皮。还好,汪精卫的挑战终于被冯玉祥击败了,汪负气地退出了会场,何应钦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可是,想不到散会后蒋介石又把他和白崇禧、陈诚留下讨论韩复榘的问题,这次大概又离不开表态。
他待陈、白二人都毫不含糊地表示要严办违犯军法的韩复榘之后,才慢慢地谨慎地说道:“我同意辞修和健生的意见。”
“这个,很好。”蒋介石见何、白、陈三人意见一致,便说道,“自七·七事变以来,华北敌军已侵占北平、天津、太原、张家口,国军已退至黄河南岸;南线敌军则占据了上海、南京、杭州。目下,南北敌军正调集重兵,欲攻占徐州,打通津浦线,贯通南北战场,进击中原。若徐州失守,则武汉将处于敌之半圆形包围。因此,惩处违抗军令的韩复榘,杀一做百,藉此树立纲纪,使士气振作,民心奋发,方能守住战略要地徐州。”
“韩复榘拥兵八万,不遵军令,胆大妄为,如处理不善,激成事变,既损实力,又糜烂地方,望委座深思善策。”
陈诚虽然力主杀韩,但在行动上希望蒋介石妥善处理,不至发生变故。
何应钦也最怕韩复榘据兵反抗,或者率部投敌,因此,他只是简单地附和陈诚和白崇禧的意见,而不敢单独提出自己的意见,深怕一旦事变发生而担当责任。现在他听陈诚如此说,也跟着说道:“辞修这个意见值得考虑,制裁韩复榘必须慎之又慎。”
“嗯,这个,是这个,”蒋介石点了点头,忙问白崇禧,“健生兄,你看怎样办了”
白崇禧对此已成竹在胸,他只是等蒋介石前来问计了。
“这有何难?”白崇禧神秘地一笑,便把如何诱捕韩复榘,如何安抚韩部的计划,详尽地向蒋介石作了报告。
“这个,很好!”蒋介石见白崇禧的计划非常填密,当即表示采纳。
何应钦会心地笑了笑,他是一向推重白崇禧的。只有陈诚在心里嘀咕着:“这白狐狸,也真有手段!”他虽然与白崇禧合不来,但也不得不佩服白的制韩妙计。
三天后,蒋委员长偕白崇禧和侍从室主任钱大钧到武汉机场,准备飞往开封,召开第一战区和第五战区师长以上出席的军事会议。到了机场,那架设备先进机舱豪华舒适的四引擎“美龄”号专机,已经停在跑道上。蒋介石走到飞机旁边,却不肯登机,他回头瞪了钱大钧一眼,责问道:“为何只备一架飞机?”
“报告委座,白副总长与我随委座出发,随员不多,一架专机已够用。”钱大钧忙报告道。
“哼!”蒋介石不满意地又瞪了钱大钧一眼,仍不肯登机。
钱大钧还不明白蒋介石的意图,白崇禧却指着那边跑道上刚刚降落的一架C46运输机对蒋介石说道:“委座,请让我乘那架C46先走吧!”
蒋介石看了看那架运输机,又看了看白崇禧,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你先走一步。”
白崇禧又扭头对钱大钧道:“钱主任,我起飞半小时后,你和委座再登机。”
“好好好。”钱大钧这才明白,蒋委员长要分乘两架飞机的原因,是担心中途碰上敌机的袭击,这白崇禧也真诡谲,竟比他这侍从室主任还能体察委座的意图,他既感到惭愧,又感到害怕,因为白崇禧虽然身为委座的幕僚长,但毕竟他是“桂系”!
却说白崇禧登上那架C46运输机,随即便启飞升空,往开封方向飞去。他心里暗暗好笑,蒋介石虽然有此深谋远虑,但却并不高明,其实,他乘的那架四引擎“美龄”号专机,目标大得很,日本飞机老远便能发现它,而且立即判断出这是中国最高统帅的座机,一旦暴露了目标,日机必定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对其进行攻击,“美龄”号虽有四架战斗机前后保驾,但在激烈的空战中,保险系数就少到不可靠的程度了。蒋介石如果高明,就会让白崇禧乘坐“美龄”号专机,他自己可随便坐一架普通飞机,这样,危险将少得多。蒋介石和钱大钧都见不及此,素有小诸葛之称的白崇禧如何不暗自好笑呢?他坐在机舱里,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情,慢慢地闭上眼睛养神,他觉得自己单机飞行,要比蒋介石乘坐“美龄”号安全得多,不必担心意外事故。白崇禧工作本来就非常忙碌,由南京撤到武汉后,他很少能睡上一个安稳觉,现在在飞机的引擎声中,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猛烈的振荡和晃动惊醒,睁眼一看,只见飞机一会儿爬高,一会儿下沉,一会儿又爬高,他大吃一惊,连喊:“不妙!不妙!”他忙从舷窗口外望,蓝湛湛的天空,只有些碎棉絮般的云朵,视野极好,并无敌机拦截或追袭,他马上想到:是不是飞机发生了故障?他随即喝问机长:“怎么回事?”
“报告总座,我机遭到地面高炮火力袭击!”
白崇禧闻报大惊:是不是飞到日本人控制的地区上空了?他又大声喝问:“我们现在的位置是什么地方?”
“报告总座,我机现正飞临开封机场上空。”机长答道。
“你没弄错吗?”白崇禧将信将疑,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机场的高射炮队会射击他副参谋总长的座机。
“绝对没错!”机长肯定地答道。
白崇禧从舷窗往下看了看,只见大地模糊,而那苍莽的黄河却象条巨大的带子透邀流过平原,他相信这是历史名城开封。在他的座机周围不时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棉花似的东西,他马上判断这是“三七”高炮的炮弹正在天空爆炸。他感到惊骇不已。本来,这次到开封召开高级军事会议,拿办不遵军令的韩复榘,本是他向蒋介石精心策划并得到蒋的嘉许的,可是,现在手握重兵的韩复榘尚未落入法网,而他这位策划者却首先落入了火网。他实在不明白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难道是消息走漏出去,让韩复榘知道了,韩先下手为强,把他的部队由豫鲁边境的曹县、单县进入开封,控制了机场,准备将前来主持军事会议的蒋介石扼杀在天上,弄成“千古之谜”?“不可能!”白崇禧迅速否定了这个判断,如果韩复榘有此大规模行动,身为河南省主席和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刘峙不会一点不知道。只要刘峙那里得到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必然要及时呈报蒋委员长,蒋便不会到开封来了。而且,按照白崇禧的策划,昨天李宗仁长官正在徐州召开第五战区军事会议,李正设法羁摩韩,如果韩有异动,李也必会及时报知蒋委员长和白本人。“难道蒋介石也要除掉我白崇禧?”白崇禧脑海里闪过这个不祥的疑问,但池马上又否定了。因为他自从五个多月前应蒋之电召入京就职以来,为筹划抗战救国大事,他与蒋还能象北伐时代一样合作,目下为了抗战,无论是于公于私,蒋介石都非常需要他。当然,他与蒋介石的合作仍可能象十年前那样,有善始而无善终。但是,到分手的那一天毕竟还早得很,因为到抗战胜利不知还有多少漫长的日子呢,蒋介石是能够与他共患难的!
“报告总座,机内油料已经不多,无法返航武汉或到其他机场降落!”机长有些惊惶地向白崇禧报告道。
供白崇禧选择自己命运的道路只有一条:不顾地面高射炮火的射击,强行向开封机场降落!
当这架涂着国军徽记的C46运输机突然俯冲下降到距开封机场只有八百米高度时,那些整脚的高射炮手们这才发现,他们打的竟然是自己的飞机,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立刻停止了射击。那位亲自操纵飞机的机长,趁机将飞机驶入跑道,安全着陆。白崇禧那颗悬着的心,也随着飞机的降落而落到他的心窝里,但还是嘭嘭地猛跳着,他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坐在机舱里那两条腿犹自颤栗不止,由于剧烈的惊吓和巅簸,从精神到肉体,他几乎都垮了。
“总座,刘总司令前来欢迎您了!”机长走到白崇禧身旁,报告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兼河南省主席刘峙正在飞机外边迎候。
白崇禧一向很重视仪表和军容,他知道此时下飞机,自己这副尊容一定是很狼狈的,但他又不能在飞机里久呆不动,便向机长道:“你这里有提神的药吗?”
“有。”机长忙从他的皮茄克里取出一只象打火机似的小瓶,嚓嚓按了几下,送到白崇禧鼻子底下。他顿时感到一股薄荷脑似的清香直透心脾和脑际,精神一振,便站了起来,把军帽和黄呢军大衣整了整,戴上白手套,威严地步出机舱。他站在舷梯上,并没有马上走下来,象检阅部队似的,用眼睛扫了扫前来欢迎的队伍。因为侍从室从武汉打给刘峙的电报告知,蒋委员长将于今日下午三点半左右飞抵开封。刘峙接到电报后,对于保卫委员长的安全,颇费了一番心思,但他那脑袋偏偏又想不出稳妥的办法,于是只得召集他的亲信开会研究,他的秘书长正好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当下便献计道:“委员长坐飞机来,他在天上的安全,我们管不着。他到了开封,我们的责任可就重大了。为了保护委员长的安全,今天下午三点钟,可通知防空司令部发放空袭警报,警报一响,一切军民人等自然销声匿迹,委员长下了飞机,便可乘车安抵下榻之处,在那里我们再布置里三层,外三层的警卫,如此委员长的安全便万无一失了。”
刘峙一听,心里高兴得连说了几个“好”,当下他便拿起电话,亲自通知防空司令部,下午三点钟开始发放空袭警报。可是糊涂的刘峙和那位足智多谋的秘书长,却忘记给开封机场的高射炮部队打招呼了。到了下午三点钟,只闻开封城里警报声骤然而起,果然一切军民人等均纷纷进入防空洞穴里躲避,野外顿时渺无人迹。保卫机场的高射炮部队指挥官,闻警立即命令炮队进入紧急射击状态。恰好这时白崇禧的座机飞临上空,高射炮手们以为是敌机临空,当即纷纷开炮射击,这支高炮部队是抗战以来才组建的,毫无实战经验,炮手们的射击技术亦很低下,打了几十发炮弹,竟没有碰着白崇禧座机的一点皮。那架运输机的机长,又是一位飞行技术高超的老驾驶员,他果断沉着,驾机避开高炮射击,大胆俯冲降低高度,使炮手能用肉眼看见机身微记而停止射击,然后安稳着陆。飞机降落后,无论是机内的白崇禧还是赶到机场来接驾的刘峙,都已吓得大汗淋漓,心惊肉跳。
“健公,委……委……委座呢?”刘峙见下飞机的只有白崇禧一人,忙上前致礼,惊惶失措地问道。
白崇禧见机场上列着一队仪仗队,十几位高级将领戎装笔挺地站在前面,准备迎接蒋委员长驾到。刘峙一人毕恭毕敬地立正站在飞机的舷梯下边,准备接驾,然后陪同检阅仪仗队。
“经扶兄,按规定礼炮只鸣二十一响的,你怎么鸣了上百响啊!我真是担当不起呀!”白崇禧似笑非笑地望着刘峙两边腮帮子上那颤抖不止的松弛的肌肉,挖苦着说道。
“健公,我要严办高射炮队指挥官!”刘峙尴尬地说道,他实在不敢正视白崇禧,“他们简直是胡闹!”
“不必,不必,”白崇禧摆了摆手,说道,“他们射击的技术太差劲了,要加强训练。”
“是的!是的!”刘峙那胖脑袋不住地点着,两边腮帮上的肌肉也跟着抖着。
“蒋委员长乘‘美龄’号座机,随后就到。”白崇禧说道。
“好!”刘峙这才出了一口长长的粗气,暗想真是老天保佑,到底没有犯“惊驾”之罪。但他又怕白崇禧把刚才那窝囊的一幕禀报蒋委员长,要追究起来,他也是吃不消的,便说道:“健公,您是我的老长官了,请多关照我这个老部下吧,刚才高射炮队失误开炮射击座机之事,请您千万不要报告委座!”
“哈哈!”白崇禧开心地笑了,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刘峙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便笑道:“幸而高射炮兵射击训练不精,不然我的座机就完了,若是命中,我已不能向委员长报告;既未命中,我也就没有报告的必要了。”
刘峙这才放下心来,仍在机场鹄立迎候。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天空传来一阵沉重的马达轰鸣声,刘峙怕那些惜头惜脑的高射炮兵们再次胡乱开炮闯祸,干脆命人传令将他们带回营房里呆着,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再上炮位。“美龄”号座机在四架战斗机的护卫下,飞临开封机场上空,徐徐降落。刘峙陪蒋委员长乘车进入市区,沿途空无一人,那些商绅市民,贩夫走卒因未听到解除警报的讯号,一个个拖儿带女都还提心吊胆地趴在地沟里和猫儿洞里呢。
第二天上午九点,蒋介石亲自主持召开的一、五两战区师长以上出席的高级军事会议,准时在开封南关袁家大楼的一间大厅里举行。刘峙奉命保卫会场和逮捕前来参加军事会议的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山东省主席、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刘峙受命后,感到非常棘手,因为韩复榘为人机警,他来开封出席会议,还特地带了一营精锐的卫队,要逮捕他还真不好下手,同时他的几万人马就驻扎在单县和曹县一带,离开封不远,弄不好,便会激成事变。由于这事是奉蒋的密令办理,除了蒋介石、白崇禧和刘峙本人之外,便是侍从室主任钱大钧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皆不予闻。因此,刘峙也就无法再去找他那位足智多谋的秘书长商量如何进行了。但刘峙毕竟是一员“福将”,三灾六难从不落到他的头上,什么难题也不会把他逼到绝境上去。他马上想到了小诸葛白崇禧,便去找白问计。
白崇禧哈哈笑道:“经扶兄,你为了保护委座不是拉过戒严警报吗?逮捕韩复榘,亦可故伎重演啊!”
“健公,请不要开玩笑啦,昨天那次警报我差点闯下大祸,幸亏是你先到,否则,韩复榘还没办,委座恐怕要把我先办了呢!”刘峙胖脸上红红的,尴尬地说道。
“这回不是开玩笑!”白崇禧认真地说道,“你只要如此进行,便可万无一失。”
白崇禧便将擒拿韩复榘的办法,详细向刘峙说了,刘峙连连头点,说道:“好好好,我就这么办。”
安排停当,刘峙紧张地等着开会捉拿韩复榘。他派出自己的警卫部队,将袁家大楼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戒备起来,会场里外,每一间休息室都放上了可靠的警卫。会议开始前,刘峙亲自站在大厅外,命副官将各位将领带来的贴身卫士邀到另一座楼房里休息。这是惯例,蒋委员长亲自主持会议,无论任何人都不得带警卫入场,因此连心怀鬼胎的韩复榘都不曾怀疑刘峙将有不利于自己的行动。
会议开始,蒋介石训话,然后由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和第五找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报告战况。会议开到一个小时左右,蒋介石宣布休息。这也是惯例,但儿蒋介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时间超过一小时以上的,中间都要休息一次。参加会议的人员便都三三两两,或到楼下院子里散步,或到各个休息室里抽烟、闲聊。韩复榘刚步出会议厅,刘峙便笑嘻嘻地说道:“向方兄,委座请你到后边休息室谈话。”
韩复榘虽是行伍出身,但却生得眉清目秀,脸膛白哲,骤见之下,如果不与之对谈,多以为韩系一介白面书生,绝不会与那位“关公战秦琼”的莽鲁军阀对号入座。韩复榘一听刘峙传话,蒋委员长要单独召见他,心里不由一怔。这次开封会议,他心里本来就疑虑丛生,害怕蒋介石趁机整治他。在与李宗仁接触这段时间,他认为李为人厚道,便派人去请示李宗仁,顺便摸一摸底,李宗仁说:“应该去!”他又派人去打听出席会议的名单,结果看到名单上有他的心腹大将孙桐萱和曹福林。心想,这样大规模的会议,大概不会出问题,他把部队安排好,又带上一支精锐的小部队作卫队,便到开封来了。到达开封,他见一、五两战区师长以上高级将领八、九十人都来了,这才略略放下些心来,但是,却不敢松懈警惕,他的住处由卫队严密警戒。按规定,会议就开一天,因此,他准备硬着头皮顶过这一天去。如果发生问题,他相信自己的卫队可以保护他脱围而去,纵使身陷图图,他的部队离此不远,蒋介石也要投鼠忌器,不敢加害于他。现在,蒋介石找他单独谈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韩复榘本来做贼心虚,一点风吹草动,一片树叶子掉下来,他也要张望一番,何况,蒋介石要单独召见他?这次到开封来,他最怕的便是蒋单独召见,但是,偏偏蒋介石现在要召见他了。他的双脚,象被突然灌满了铅似的,沉重得不能举步。
“走啊,向方兄,委座正在等你呢!”刘峙见韩复榘踟蹰不前,便过来拉他。
“经扶兄,委座找我……有什么事啊?”韩复榘狡黯地问道。
“委座要单独召见集团军总司令以上人员训示,快去吧!”刘峙不由分说,拉着韩复榘便向后面的休息室走去。
刘峙与韩复榘的地位差不多,刘是这里的东道主,负责会议的招待与警卫,韩复榘一想,刘峙的话有道理,便象小鬼见阎王似的,提着心随刘去晋谒蒋介石。到了大厅后面那间休息室,没有看到蒋介石,刘峙道:“委座正和程长官谈话,向方兄可在此稍候。”
韩复榘刚才看见侍从室主任钱大钧过来找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因此估计刘峙说的不错,便坐下和刘闲聊起来。
刚聊了几句,忽听防空警报大作,韩复榘大吃一惊,忙问刘峙:“经扶兄,此处可有防空洞?”
刘峙道:“这里没有。我有一列专车在车站,我们可开往郊外暂避,可保无虞。”
韩复榘是领教过敌机厉害的,因此只顾跟着刘峙,下楼登上了一辆吉普车,直奔开封车站,那里果然停着一辆专列,刘峙邀韩复榘匆匆登上车厢。刘、韩二人正喘息未定,忽听那警报声由断续而变成不停顿的哀嚎之声,久久不绝于耳,这是敌机临空的紧急警报。刘峙道:“向方兄,怕是敌谍已经侦知我们今天要在此开会,敌机跟踪而来了,我们还是到郊外安全。”
韩复榘听说敌机已飞临上空,巴不得快一点儿离开这危险地方,一则可避免被敌机炸死,二则可逃脱蒋介石的暗算。他忙说道:“快走,快走吧!”
那专列奉命启动,直往郑州方向驶去,韩复榘见离开了开封市区,心里总算松了一口大气。他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正想和刘峙闲谈几句,可是刘峙不知何时已不在身旁,他再一看,自己只顾跑警报,贴身卫士竟一个也没来得及带上,他刚松弛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紧地绷了起来,只见列车如飞地奔驰着,早已驶出开封西郊几十公里了,可是毫无减速停车的迹象,他心里暗叫“不妙”,便高声喊着:“经扶兄!经扶兄!经扶兄……”
车厢门开了,进来几名全副武装的军人,一名中校军官将蒋介石委员长亲笔签署的“着将韩复榘免职查办”的命令往韩复榘面前一放,厉声喝道:“韩复榘,你被捕了!”
“啊!”韩复榘只觉五雷轰顶,立时便瘫软在车座上,久久动弹不得。
那专列仍风驰电掣般地奔驰着,一直把韩复榘拉到武汉,旋以失地误国,经军法判处死刑。
却说刘峙把韩复榘骗上专车驰出后,开封城里的紧急警报也随着解除,蒋介石继续主持军事会议。当这些高级将领们从各种各样的防空掩休里钻出来,重新回到袁家大楼那大厅里时,顿觉气氛有些不对。杀气腾腾的蒋委员长坐在主席台上叫人见了好生可畏。敏感的将领们不由前后左右地看看,当有人发现韩复榘突然不见了时,不由小声议论起来:“韩复榘糟了!韩复榘糟了!”
座中最紧张的乃是韩复榘的两员大将孙桐萱和曹福林,他们干脆坐着把双眼一闭,只等蒋委员长发话,或关或杀,听天由命。严肃得可怕的蒋委员长终于说话了:“韩复榘,违抗军令,不遵法度,擅自撤退,失地误国,军委会已下令将其逮捕查办!”
蒋委员长严厉的声音,在大厅里震响,那威慑的力量,远远胜过方才的紧急警报给与会者们心理上的压力。将军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大气也不敢出。委员长接着宣布命令:“任命孙桐萱升代第三集团军总司令。”
孙桐萱起立,向蒋介石致礼,心中由惊而喜,要不是他的上司韩复榘倒霉,他如何能升官呢?!
“目下,敌人为了打通津浦路,威胁我平汉路侧方,以便进攻我武汉心脏地区,正在南北两路集结兵力,作攻略徐州的准备。自南京失守之后,国军损失颇重,士气民心,无不受到影响。为保卫武汉,为显示政府抗战到底的决心,为振作民心士气,统帅部决定进行徐州会战。望诸位督率所部,奋勇作战,以建殊勋。若有违抗军令,临阵退却者,将以韩复榘为例——杀无赦!”蒋介石用手在桌子上狠狠一拍,结束了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