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中山应冯玉祥之邀,北上共商国事,不想积劳成疾,到北京后便一病不起,经入协和医院抬疗,确诊为肝癌。竟于这年的三月十二日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五号住处,溘然长逝。巨星埙落,震撼环宇,举国上下,哀声四起。上至政府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陷入悲怮之中,这个时候,在那西南边睡,却独有一人,心中暗喜,野心膨胀,竟至冲昏了头脑。此人便是盘踞滇、黔两省的云南军阀唐继尧。那唐继尧本是留日士官生,护国讨袁之时,继蔡锷而为云南都督,此后扩张势力,控制贵州又出兵四川,想将那天府之国攫为己有。民国六年,当孙中山由沪率海军舰队南下护法,开赴广州时,曾电邀唐继尧来粤就任副元帅。唐握有实力和地盘,不愿居于孙下,拒受副元帅之职。不得已,孙中山只好派章太炎为专使,将副大元帅印亲手送到昆明,唐继尧推辞不过,这才勉强接下帅印,但却并不到广州就职。非但如此,他却暗中与陆荣廷勾结,阴谋策划拆孙中山的台,把军政府改组为七总裁合议制,唐继尧、陆荣廷与孙中山等皆列为军政府七总裁,孙中山被迫愤而辞职,离粤赴沪。民国十二年春,孙中山驱逐陈炯明出广州后,重组大元帅府,他不咎既往,为了争取唐继尧,再次电邀唐来广州就任副元帅之职,可是唐继尧阳奉阴违,仍不到广州就职。现在,孙中山突然去世,西南群龙无首,论实力和名位唐继尧自认唯有他可以取孙中山而代之。他喜之不胜,又命人刻下一方“东亚大陆主人”的印章,即电广州大元帅府,谓将率军入粤就任“继帅”,“继帅”者,乃继任孙中山之大元帅职也。唐继尧的电报发出不久,即接到盘踞广东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滇军总司令杨希闵的“欢迎蓂帅入粤就职”的电报,刘震寰还学当年章太炎的样子,亲自由广州跑到昆明来促驾。唐继尧心中大喜,这一日传下帅令,命部下师长以上将官,齐集五华山总司令部商议启程东下广州就职之事。大厅之上,唐继尧着大元帅礼服,手扶长柄九狮指挥刀,坐在高高耸立的铺着黄缎的特制帅椅上,威风凛凛地准备接受部将们的朝贺。大厅阶下,他的数百名着古罗马装的卫士,手执剑戟,分两行排开,直到大门外面。大厅左右两侧,排列着也着古罗马装的军乐队,洋鼓洋号,灿灿发光,一派古罗马帝王临朝的气派。师长以上将官,佩着肩章绶带,军靴锃亮,肃然而入,来到大厅当中唐继尧那高高的帅椅下一齐站定,那数百名古罗马卫士,同时高呼一声:“敬礼!”,这一声高喊不打紧,直惊得五华山上的鸟雀四散飞逃。喊声一停,大厅两侧军乐齐鸣,师长以上将官刷地立正举手敬礼,直到鼓乐奏完方才放下手臂。唐继尧用手捋了捋他那两撇微微上翘的威廉须,声调傲慢地说道:
“孙文北上,已经死在北京了。目下两广战乱,正该由我去收拾残局啦!为此,我将以三路大军出广西,经西江水道东下广州。第一路以唐继虞为总指挥,自贵州的东南边境入广西三江、融县、占领柳州;第二路由龙云任总指挥,自滇东广南进入广西百色、南宁;第三路由胡若愚任总指挥,由滇南富州进入广西镇边、靖西,经养利、同正,然后与第二路会师于南宁。占据柳州、南宁后,沿西江会同东下。”
唐继虞、龙云,胡若愚出列领受了帅令,唐继尧对众将问道:“诸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报告蓂帅:我有一言不知说得说不得?”一位佩少将衔的年轻军官站起来报告道。
“说吧!”唐继尧见此人乃是保定军校出身的少将师长文逸俊,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我军东下的第一个目标,是广西,目下广西有两个对立的武装集团,一为沈鸿英,一为李宗仁、黄绍竑集团。据我看来,沈鸿英对我们东下不会有所阻碍,李宗仁、黄绍竑是属于孙中山系统的,受命于广东大本营。广东大本营对蓂帅东下就职持不欢迎态度,李、黄集团对我军东下恐有所阻碍。再则广西民风强悍,一向仇视客军,如我军东下在广西受阻,将对蓂帅赴粤就职产生诸多不利之影响。”
唐继尧听文逸俊如此说,便将手中那柄九狮军刀一顿,恶狠狠地说道:“我军东下,十万精兵,人马浩荡,以泰山压顶之势,区区李宗仁,黄绍竑,焉敢以卵击石!”
文逸俊见唐继尧发怒,仍硬着头皮说道:“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扩我军东下,三路大军开拔尚需一段时间准备。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前往广西走一趟,为蓂帅入粤鸣锣开道。”
唐继尧眨了眨眼睛,不耐烦地说道:“文师长,有话照直说来!”
“沈鸿英手下的战将邓佑文师长,系我保定军校同学,我到那里通过他的关系,先给沈鸿英打好招呼,要他拥戴蓂帅东下就职,然后再往南宁。李宗仁的副手黄绍竑,参谋长白崇禧,战将俞作柏、夏威等人均是我保定军校同学,通过他们出面斡旋,要李宗仁等接受蓂帅委任。我想他们惧于我军威势,必将就范。那时,蓂帅三路大军便可顺当入桂而粤。同时,亦借此机会维持广西两个对立的军事集团共存,以便于我们控制广西,联结云、贵大后方。”文逸俊一口气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唐继尧听文逸俊说得有理,便命令道:“好吧,你即日出发往广西跑一趟,带上我签发的委任状,只要沈鸿英、李宗仁、黄绍竑对我东下不捣乱,我可以封他们为总可令、军长等职,你顺便赏他们些云南烟土。”
“是!”文逸俊领受了帅令,辞了唐继尧,回来稍作准备,便带着随从和金银、烟土,前往广西去了。
文逸俊首先来到桂林,因为自从陆荣廷退出桂林后不久,沈鸿英便从八步回据桂林,他的那位“智多星”军师——参谋长邓瑞征,率军占据着柳州,桂林则由师长邓佑文据守。
文逸俊见过邓佑文之后,备述同窗之谊,又赠送金银土产,邓佑文拍着胸膛给文逸俊打保票,说:“沈老总这一关好过,他会拥戴唐蓂帅东下入粤的。”说罢,便领着文逸俊到旧抚台衙门去拜会沈鸿英。
沈鸿英端坐在他那张虎皮交椅上,接见了文逸俊。文也俊向他行过礼之后,便打开那只黑色小皮箱,向沈鸿英献上金银珠宝,沈鸿英只眯着眼睛,连手也不抬一抬。文逸俊见了心中一沉,暗想这绿林头子竟对财帛无动于衷?忙又打开一只大包袱,从中取出象牙一对,虎皮一张,双手捧着献上来。沈鸿英眉毛一扬,顿时站了起来,接住那张黄黑斑纹的猛虎皮,用手使劲一抖,接着便铺在他的虎皮交椅上,一屁股坐到虎皮上,跷起二郎腿,一仰头哈哈大笑道:“老唐这人真不错,我这虎皮椅上的虎皮近来毛色脱落,我正愁找不到上等虎皮哩,他就差人给我送虎皮来了,哈哈!”
文逸俊暗骂一句:“这土匪头!”便陪着笑脸说道:“唐蓂帅一向是很看重沈总司令的,今番命我前来给沈总司令送礼,又捎来话,唐蓂帅起三路大军,十万精兵,不日由滇、黔入桂,东下广州就任继帅之职,乞望沈总司令去电表示拥戴。”
沈鸿英翻了翻眼珠,问道:“老唐去广州当什么帅?”
“继帅。”文逸俊答道,“即继承孙中山大元帅之职。”
“孙中山不是在北京死了么?老唐还继承他什么,又不是做皇帝!”沈鸿英不解地问道。
“孙中山虽然死了,但他的军政府和大本营还在,这一摊子还得要唐蓂帅去接管。”文逸俊虽然瞧不起沈鸿英,但仍耐心地解释着。
“啊——”沈鸿英这才醒悟过来,“是这么回事呀!”他又把那双眼珠转得只现一片眼白来,忙说道:“老唐想做广东王,不过,我也曾经是北洋政府委任的广东督军呀!”
文逸俊这人极有心计,他在来见沈鸿英之前,和邓佑文谈了一天,把沈鸿英的心思爱好和近年来的职务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因此,在来见沈鸿英的头天晚上,便暗自用唐继尧的名义填写了三张委任状,分别委任沈鸿英为军长,建国桂军总司令、广西军务督理。他现在见沈鸿英仍念念不忘广东军务督理这个北洋政府委的官衔,便马上打开皮箱,从中取出那张盖有唐继尧帅印的委任状,双手送给沈鸿英,说道:“唐蓂帅已委任沈总司令为广西军务督理了。”
沈鸿英接过一看,心中不觉大喜。因为他虽然想占据广东这块膏腴之地,但眼下实力不济,一时难以染指广东,如果借此消灭李宗仁、黄绍竑,统一广西,当个广西王也十分满意了。因此接过委任状,又仰头哈哈大笑道:“老唐真够朋友,我愿为他东下广州两肋插刀!”
文逸俊见沈鸿英虽是绿林出身,但说话倒也爽快,又闲谈了一阵之后,便假说明日要回云南向唐蓂帅复命,借口告辞了。第二日清晨,文逸俊率领随从人等,悄悄上路,径往南宁找李宗仁去了。文逸俊走后,沈鸿英即电令邓瑞征刻日由柳州到桂林来,商议应付唐继尧东下的问题。
这位“智多星”到桂林后,直入旧抚台衙门来见沈鸿英,邓佑文也在那里等候着了。沈鸿英便将文逸俊的来意说过,询问邓瑞征有何对策。邓瑞征沉思良久,反问沈鸿英道:“总司令有何打算?”
“趁唐继尧东下之机,集中兵力收拾李、黄、白那几个小连长,统一广西,老唐已经委我为广西军务督理了。”沈鸿英毫不客气地说道。
“总司令这个打算很好。”邓瑞征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慢慢地说道:“不过,据我看来,唐继尧东下广州,对广西的地位必将十分重视,他如把广西控制在手,进可据广东问鼎中原,退可回云、贵经营他的老巢。因此广西便成了他进退不可缺少的通道。要控制广西,最好的办法便是维持目前我们与李宗仁、黄绍竑的对峙局面,以便分而治之。因此,据我看来,唐继尧的使者文逸俊必不会马上回云南,而是下南宁与李、黄拉关系去了。”
邓佑文恍然大悟地说道:“对!”
“而且,文逸俊也会以同样的口气,把同样的委任状交给李宗仁和黄绍竑。”邓瑞征接着说道。
“妈的,老子被唐继尧耍了!”沈鸿英气得狠狠地擂了虎皮椅的扶手一拳骂道。
“他耍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耍他吗?”邓瑞征冷笑道。
“这步棋该怎么走?”沈鸿英忙问道。
“我估计唐继尧三路大军开拔,大约得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在此期间,凭借唐军入桂的声势,以先声夺人之势,集中兵力,消灭李宗仁、黄绍竑,先入关中者为王,只要把广西全部控制在我们手里,一切便好办了。唐继尧要通过广西进入广东,得要他先拿买路钱来,没有六百万两云南烟土,他休想平安入粤。得了这六百万两烟土,我们可以扩充一个军。唐继尧虽然入据广东,但我们在广西捏着他的咽喉,总司令就向他要烟土,要饷项,要弹械,怠慢我们时,便从中打几路横拳整他一番,看他老实不老实!”邓瑞征一席话,说得沈鸿英转怒为喜,邓佑文也频频点头,不得不佩服这位“智多星”的见地。
“打李宗仁、黄绍竑也要使用这种拦腰一刀的办法。”邓瑞征对此似乎已成竹在胸,他侃侃而谈,“李、黄虽然结合在一起了,但各据有地盘,黄绍竑握着梧州这个两广的咽喉之地,以此取得广东的声援并吸收两广的财货,这是李、黄政治、经济上的命脉。李宗仁则据着玉林五属一带,命他的参谋长黄旭初看守着桂平。然而南宁又是他们的大本营。从南宁到梧州、形成了一字长蛇,如果我们集中主力,南下猛击桂平,截断大河,这条长蛇便首尾难顾,然后一举便可攻下南宁。占据南宁后,我顺流东下,再从贺县派一支精锐部队,夹击梧州,便可将李宗仁,黄绍竑连根拔去!”
“好!”沈鸿英重重地拍了一下虎皮椅的扶手。
“为了迷惑李宗仁、黄绍竑,我们可用疑兵之计,佯攻梧州,使李、黄把注意力集中在梧州,我则与邓佑文师长率全军主力一万余人由武宣南下,猛击桂平,截断大河,然后攻夺南宁。”邓瑞征说道。
“就这么办!”沈鸿英又重重拍了一下虎皮椅的扶手说道:“梧州那边,我叫沈健飞师耸去佯攻,邓参谋长和邓师长率主力出桂平。我在桂林听你们的好消息!”
却说文逸俊来到南宁之后,便住进了南宁酒店最豪华的头等房间,安顿之后,即派随从持名刺去邀请黄绍竑、白崇禧、夏威、俞作柏等保定军校同学前来饮宴叙旧。黄绍竑远在梧州,白崇禧因病不能见客,只有俞作柏、夏威前来酒店看望,因黄、白不在场,文逸俊和俞、夏扯了一阵之后,觉得不着边际,便决定第二天去拜会李宗仁。
李宗仁在督署会议室接见了文逸俊,文逸俊见李宗仁穿一套普通灰布军装,小腿上打着人字裹腿,着双青布千层底布鞋,要不是腰上扎着条宽皮带,那模样简直和士兵差不多。文逸俊暗想,大概广西贫瘠,财政拮据,李部饷项短缺,因此作为全军主将的李宗仁,也不得不如此打扮。想到这里,他和李宗仁应酬了一番之后,忙打开他那只黑皮箱,从里边取出一只长方盒子,将盒子盖揭开,里边闪着一片黄灿灿的金光,文逸俊将盒子捧到李宗仁面前,笑道:“这是四十根金条,唐蓂帅送给李督办的,请笑纳!”
李宗仁脸色严肃,一手将那金条盒子挡了回去,说道:“文先生,我们革命军人不讲这一套,有话尽管说吧!”
文逸俊碰了钉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仍装着笑脸说道:“李督办为人廉正爽直,可钦可敬!”他放下那盒金条后,说道:“唐蓂帅不久将去广东就任大元帅之职,抵穗后,当和西南各省军政首要拟订犯伐大计。”
李宗仁道:“中山先生虽已去世,但北上之前已委任胡展堂先生为广州大元帅府代帅,唐蓂帅到广州就大元帅职,不知是何意图?若要会商北伐大计,为何不在昆明开会?”
文逸俊听李宗仁说话很硬,料想李是在对唐东下就职通过广西讨价还价,便连忙又一次打开那只黑皮箱,取出两张委任状来,递给李宗仁道:“这是唐奠帅给李督办和黄季宽的委任状。”
李宗仁见那委任状上赫然写着“委任李宗仁为广西军务督办”,另一纸委任状上写着“委任黄绍竑为西军务会办”,他把那张委任状看过之后,仍交还给文逸俊,冷冷说道:“请你回去转告唐蓂帅,我和黄季宽现今的名义是孙中山先生委任的,孙先生虽然与世长辞,但我们还是照样拥护他的!”
文逸俊见李宗仁说话严厉,似无商量的余地,但仍不放过最后一点拉拢的机会,说道:“李督办何必如此认真,目下广州军政府虽由胡汉民代帅职,但胡先生究系文人,无拳无勇,难以服众,唐蓂帅序下就职,乃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也。蓂帅愿送四百万两云士给李督办作为酬佣,一俟烟土运到南宁,便请李督办和黄季宽通电就唐蓂帅所委之职,拥戴蓂帅东下广州就职。”
四百万两烟土,价值七百余万元,这对军饷窘迫的李宗仁部队来说,是何等的具有吸引力!但是,这嗟来之食,吃下去是要肚子痛的,况且孙中山先生尸骨未寒,便作谋叛之举,作为革命军人,这是莫大的耻辱。李宗仁虽然没有见过孙中山的面,但听白崇禧多次详谈和孙中山见面的情况,对孙中山先生的为人深表敬仰,只可惜广西战乱,戎马倥偬,无缘到广州去拜谒孙中山先生,亲聆垂示。现在,唐继尧借孙中山病逝北京之机,妄图趁火打劫,出兵东下,夺取两广地盘,对唐继尧的司马昭之心,他早已怒火烧胸,但出于礼貌,不便发作,只是态度严峻地说道:“值此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之际,唐蓂帅忽欲率大军前往广州就职,难免不遭国人非议。因此,蓂帅入粤,必将引起两粤内讧,此行于国于民均是灾难,我李某人对此实不敢苟同,更不敢拥戴。希文先生复电蓂帅,代达鄙意,中止东下之行。”
文逸俊不敢抬头看李宗仁的脸色,只得收起金条、委任状,口中说道:“我定将李督办之意复电唐蓂帅,一有回电,即来拜谒李督办!”说罢唯唯而退。
文逸俊走后,李宗仁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那宽宽的国字脸上,仍似愁云紧锁,忧霜凝结。
孙中山逝世,对广州大元帅府及两广革命势力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况且广东又还盘踞着两支横行霸道不听命令的滇、桂军,东有陈炯明,西有邓本殷、申保藩两支叛军呼应夹击着广州,广东形势极为复杂而险恶。广西境内,陆荣廷残部虽刚被消灭,但占据桂北、柳州一带的沈鸿英时有南下之势,与沈军之战迫在眉睫。因此无论是广东还是广西,唐继尧东下桂、粤无不有机可乘。况且滇军兵精粮足,十万大军蜂拥入境,李宗仁这一万多人的军队,要想与之抗衡,简直是螳臂挡车,以卵击石!如果他接受唐继尧的任命,迎唐军入桂下粤,这个举动,不啻于吴三桂迎清兵入关,孙中山先生生前呕心沥血所创建的广东革命政权,不消几天时间,便会被唐继尧吞食而尽。广西是唐军来往于滇、粤必经之地,唐军入粤,岂可放过广西不问?斯时,他李宗仁不过是唐继尧在广西的一名傀儡而已!李宗仁苦苦思索,心中被忧愤填得满满的,竟无法解脱。他烦乱地掐灭刚吸了几口的香烟,命参谋进来:“立即急电梧州黄会办,请他来邕会商军机大事!”
“是!”参谋马上给黄绍竑发电报去了。
李宗仁愣愣地站着,忽然想起白崇禧来,白崇禧白听到孙中山逝世的消息后,心中十分悲痛,忧心忡忡,长叹短吁,竟至一病不起,有好多天不到督署办公室来了。他曾去看过白,但白的随从均以“参谋长正在昏沉入睡”挡驾,这一忙,又过了好多天了,应该再去看看白崇禧才是,或许白会有办法使他度过这一难关的。想到这里,他便走出督署办公室,也不带随从,径自到白崇禧的寓所南园去了。
到了白的寓所门口,只见两名卫士守候在那里,见李宗仁来了,忙立正敬礼。李宗仁问道:“白参谋长的病好转些了么?”
两名卫士好象早有准备似的一齐摇着头,答道:“每日只是昏昏欲睡。”
“吃些东西吗?”李宗仁问道。
“每日白粥两碗,豆腐一盘,其它食物皆不吃!”卫士答道。
“我进去看看!”
李宗仁挥退那两名把门卫士,径自进了白崇禧的房中,只见白崇禧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睡得十分深沉。李宗仁看了看,也不好把白崇禧叫醒,只是静静地在房中站了半个多钟头,才轻轻走出来,到门口,吩咐那两个卫士道:“白参谋一长的病情有好转时,即来报我!”
两名卫士,唯唯而立。李宗仁步子沉重地走回督署办公室。大事临头,却又苦于无人商量,黄旭初此时远在桂平驻守,况且黄旭初一向为人谨慎小心,虽然胸有谋略,但他只管李宗仁所兼的第一军中的事务,凡第一军以外之事,他概不过问。如此重大问题,他即使在场,也不会轻露心迹,因为有白崇禧这位参谋长在督署中黄旭初是绝不直接参与机密的。
第二天,参谋拿来一份电报,李宗仁看时,是黄绍竑从梧州发来的,黄绍竑在电文中说“唐的一切条件皆可商量,即日启程赴邕”,李宗仁看后,心中暗暗吃惊,料想文逸俊在和他会见之前已用同学名义给黄绍竑发了电报,看黄电中的意思,黄绍竑是想斡旋此事。他又联想到俞作柏、夏威曾来向他谈到过,军饷紧缺,可否设法取得唐继尧那四百万两烟土,暂时维持一下?李宗仁深感眼下应付唐继尧入桂下粤之事极为困难,自己部下将领,在拒唐与迎唐问题上,又有明显分歧,黄绍竑身边的人似乎有迎唐的倾向,而李宗仁、李石愚等则欲拒唐,而军事实力,李、黄两军又远在唐军之下,是拒唐还是迎唐,李宗仁苦苦思索,一时竟无法决断。
恰在这时,总值日官来报:文逸俊来见李督办。
李宗仁心里一惊,文逸俊来见,必是唐继尧的复电到了,他想了想,便对总值日官道:“请他到客厅相见。”
李宗仁到客厅时,总值日官也引着文逸俊来了。文逸俊一见李宗仁,并不象昨日那么恭顺了,他也不落座,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纸电文,对李宗仁傲慢地晃了晃,说道:“李督办,唐蓂帅电示!”接着便高声念那电文,“本帅大计已定,师行在途,未便中止,仰该代表转饬李宗仁、黄绍竑知照!”
李宗仁却端坐着不动,唐继尧的电报,文逸俊的态度,早已气得他胸中的怒火撞冲着,凝聚着,仿佛已经填满的炸药包,只要再落下一点火星子,便要发生巨大的爆炸,他脸色阴沉,紧咬着嘴唇,拳头攥得紧紧的。文逸俊也不理会,仍旧趾高气扬地说着:“李督办,我们都是三校同学,看在同窗之谊上,我劝你要识时务,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嘛!蓂帅东来,是势在必朽的喽,你踌躇不决,或妄图反抗,只有作无谓的牺牲。如今之计,只能通电拥戴,一可保全你现在之地位和地盘,二可立即得到四百万两烟土,以充军饷……”
一点火星,终于落到了那只炸药包上,只听“砰”地一声炸响,李宗仁拍案而起,用手指着文逸俊骂道:“住口,我李宗仁一生不畏强暴,更不愿同流合污!唐继尧算什么东西,他乘中山先生北上逝世之机,妄图出兵东下,趁火打劫,扰乱两广,不仁不义到了极点,他要入桂东下,我就和他拼了!”
文逸俊挨了这一顿当头棍喝,脸上顿时刷白,忙说道:“李督办不要零怒,有话好讲,有话好讲!”
李宗仁也不理会他这一套,高喊一声:“来人呐!”两名挎枪的卫士顿时应声而来,李宗仁随即指着文逸俊道:“把他押起来!”
文逸俊一见,以为李宗仁要燕他的头,忙扑通一声跪下去,抖抖索索地哀求道:“李督办,自古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我们还有同学之谊,请饶恕我吧!”
李宗仁厉声说道:“放心,我不杀你!但你是唐继尧的代表,你在这里四出活动,扰乱我的军心,为此,我要将你押送出境,否则生命难保!”
文逸俊马上站起来,连说:“是是是。”随手提上他那黑皮箱,在两名卫士的押送下,狼狈而去。
李宗仁派人将文逸俊押走后,回到办公室里,刚抽完一支烟,白崇禧便急忙来见李宗仁。李宗仁见他气色甚好,精神振奋,不觉大喜,忙问道:“健生,你不是正在病中么?怎的好得这样快?”
白崇禧笑道:“德公声威慑人,鬼邪无不远避。邪气冲走,我的病也就不医自愈了!”
原来,白崇禧根本就不曾病过,他因听到孙中山在北京病逝的消息,心中甚为忧虑,便称病不出,闭门静观时局。
白崇禧估计,孙中山一死,广东将有两场混乱发生,一是外部的,一是内部的。外部极有可能的是云南军阀唐继尧乘孙中山去世出兵东下,攫夺两广地盘,将整个南中国控制在手上;内部的则有伏在孙中山大纛之下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滇军总司令杨希闵。刘、杨二人,打着中山驱逐叛徒陈炯明的大旗,进入广东,收刮民脂,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孙中山虽然没有实力,但其声威尚能摄镇住刘、杨,现在中山一死,刘、杨必叛。鉴于以上分析,白崇禧抓紧与驻粤办事处主任陈雄的联系,令其将广东发生的情况逐日电报,并每星期作一详细的书面报告,着可靠之人送来。云南方面,则派其亲信潜入昆明,收集唐继尧的动向情报。至于北京方面,段祺瑞虽然重新上台执政,但北洋军阀此时正内顾不暇,尚无力出兵南下统一中国。因此,广东、云南方面的动向与广西休戚相关。广西内部,与沈鸿英的决战终将不可避免,但必与广东、云南方面的问题相牵连。不久,陈雄着人送来密函,报告广东大本营以黄埔学生军为骨干,由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出任东征军总司令,出发潮、汕,发起东征战役,消灭了陈炯明叛军。白崇禧看着报告,眼睛直盯着“蒋介石”三个字,沉思了半晌。消灭了盘踞东江的陈炯明叛军,广东访吕方面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白崇禧微微松了一口气。不久,派往云南的人送来报告,说在唐继尧的一次宴会上有人看到驻粤桂军总司令刘震寰,报告还说云南军队有出发广西东下广州的迹象。白崇禧闻报,知道广东营垒中的滇、桂军将与唐继尧勾结,暗中拥唐东下,因此唐继尧必然有积极行动,白崇禧判断,一月左右,唐继尧将率军东下。广西怎么办?白崇禧冥思苦想,皆不得良策。唐军东下,必经广西,拒唐还是迎唐?拒唐吗,李、黄只有一万多部队,唐继尧必率精兵而来,其东下兵力可在十万左右,而广西内部沈鸿英必将乘唐军东下趁火打劫,李、黄之军既要拒唐又要防沈,区区兵力,根本无法应付两面作战。迎唐么?虽可暂时保住实力和地盘,但广西是粤、滇陆上交通之通道,唐继尧在广东坐稳之后,绝不会让李、黄、沈的军队直接控制广西,不是被整编,便是被调防,终究要被唐继尧吃掉的。迎唐也好,拒唐也好,其结果皆是殊途同归。从个人感情上说来,白崇禧与黄绍竑都是孙中山一手扶植起来的,对孙中山感情甚笃,且和粤军中许多将领友好,李、黄统一广西之后,广西不会被人夺走,既可有个生根之地,又可能与广东联合向北方发展。因此,无论从个人感情和团体利害关系出发,都只能拒唐东下,然此举虽善,但却力不从心!
一连多天,白崇禧心情郁闷,及待听得文逸俊来南宁活动,知唐继尧东下决心已定,且行期不远。他当然不愿出面敷衍文逸俊,但却听说俞作柏、夏威对那四百万两烟土垂涎三尺,以此更觉心情沉重,知道在迎唐还是拒唐的问题上,各位将领必有分歧,黄绍竑虽远在梧州,估计李宗仁必电他前来商议大计,但黄的个性白是深知的,此公善于乘时而动,既有冒险精神,又有不顾团体和个人利告的手腕,在拒唐或迎唐的问题上,很难知他倒向哪一边。至于李宗仁虽然处事稳重,不轻举妄动,但在唐继尧的十万大军压境之下,也难以顶得住的。白崇禧思来想去,深感兹事体重大,不愿轻拿主意,还是由李宗仁和黄绍竑作主罢。因此,李宗仁在他床前默默地站了半个小时,他也不起来和李说话。可是,当李宗仁拍案而起,将唐继尧的代表押下之后,白崇禧立即投袂而起,跑到李宗仁面前来了。
“健生,我们几年来辛苦积攒的这点本钱,恐怕这回要和唐继尧拼光了!”李宗仁望了白崇禧一眼,慢慢地说道。
白崇禧低着头,没作声。李宗仁在沉重地踱着步子,接着说道:“这也好,既对得起中山先生在天之灵,又对得起广东的朋友们。这一仗,如果我侥幸不死的话,还准备回桂林去当我的小学体操教员,月薪比一名尉官还多四十元哩!”李宗仁说着,那国字脸上流露出凄然之色。
“德公,”白崇禧心中也充满无限的悲凉,“你可以去当体操教员,可我这腿,连回家种田也不济啊,到时,恐怕只有到桂林街上开马肉米粉店去了!”
李宗仁摇了摇头,果断地说道:“这不是你白健生的归宿,你应该成为中国的军事战略家。”李宗仁拍了拍白崇禧的肩膀,接着说道:“我们每次作战,你都出任前敌总指挥,亲冒矢石,出生入死,浴血杀敌。这一次和唐军作战,由我到前线指挥,你留在后方照应。”
“德公!”
李宗仁挥了挥手,让白崇禧先听他说完。但他却没有直接说下去,而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墙角的一只绿色的小保险柜,从里边拿出个小盒子,郑重其事地递到白崇禧手上。说道:“我带兵十数年,两袖清风,并无余财,这是多年攒下的二十两黄金,你拿着罢,一旦我军战败,全军覆灭时,你带着这笔钱到上海去找马君武先生,请他介绍你到德国留学,学习军事!”
“德公!”白崇禧热泪盈眶,两手紧紧地抓着李宗仁那双厚实的大手,激动地说道:“要生,我们生在一起,要死,我们死在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