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偏僻的黑瓦红砖小院前站了三四个人。
掌柜到的时候,正好上一个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包黄纸包裹的东西,一脸感激。
“太好了,相公有救了。”
掌柜认得她,她原是住在东街里一个卖豆腐的。
“下一位。”
门的后面传来温润的声音。
掌柜连忙走进去。
只见里面只摆了一张桌子,上面立着一盏油灯,一名带着面罩的男子站在后面,提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掌柜愣在原地。
“你是为儿子来的吧?”
掌柜惊骇,断定对方料事如神。
“是是是。”他忙不迭进入房间。
“大狗,你个蠢货,连泥鳅都敢往嘴里塞。”
寺庙中,一名小孩随自己的父母而来,百般无聊地在附近闲逛,正好撞见了大狗蹲在角落玩泥巴,于是走到一旁讥笑道。
那大狗虽然外形已经是成年人模样,但心智不过五六岁稚子。
“大狗不蠢。”他虽痴傻,也听得出对方态度的好坏。
“说你蠢就蠢!”
“二娃!不许欺负大狗。”
一对夫妻从寺庙内走了出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连忙呵斥道。
小孩听到这话瑟缩了一下,随后朝大狗做了个鬼脸,便蹦蹦跳跳到跑到父母身边,牵住母亲的手。
“不好意思啊,大师,我家二娃不懂事。”二娃娘朝站在一旁的文蓝大师道歉。
“无妨。”文蓝大师双手合十,“大狗,到院子里去玩。”
他朝蹲在地上的痴傻儿喊道。
大狗充耳不闻,依旧蹲在地上,用手指戳着地上沾满沙土的蚯蚓。
“大狗,去院子玩。”文蓝大师这次的语气加重了。
又耐心喊了三四遍之后,大狗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站起来磨磨蹭蹭往里面走去。
那对夫妻见文蓝大师竟对这傻子如此上心,对视了一眼,随后扯了小孩一下。
“二娃,快和大狗道歉,说你错了。”
二娃瘪瘪嘴,见到大人突然转变的态度,有些不解。
“快道歉!”妇女厉声说道。
“……对不起,大狗。”二娃撅起嘴道。
文蓝大师扫视了他一眼,没有制止。
这一幕就发生在寺庙的门口,元漪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傻子哪能分辨什么好坏,连谁对自己好都不知道。”
“文蓝大师一心向善,想必也不图回报。”元岫对玄云寺的人有所耳闻,里面走出的每一个人都手持佛珠,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不是所有的回报都是真金白银。”元漪不置可否,转移话题,“刚才的符箓画了吧?”
为了在这座城安定下来,元漪开了一家专门售卖符箓的店铺。
不管是防风避火,还是哪家小儿最近头晕腹泻,都能治好。
但她也不是来者不拒,而是定下一门规矩,每周只出售一道符箓,多了不接。
“画好了。”元岫回答。
要是外界的人知道,他们一道难求,出自玉岫仙君亲手而制的符箓,在这里不过帮助一些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恐怕要气得胸闷。
大抵是因为符箓效果太好了,很快两人就打出名声来。
“师尊为何不愿帮助方家请求?”元岫想起刚才的一家请求。
他们家在城外郊区有一块地,然而最近天热,已经一个月没下过雨了,因此他们希望要一道雨符。
“这周名额已满。”元漪理所当然地说。
她一周只帮一个——虽然制符的是元岫,而她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
元岫没有说话。
虽然若是他单独出门,必定会随手一助,但既然元漪觉得不用,他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忤逆对方的想法。
然而,后续的事情却有些超出他的预期了。
从这个月起,天公便一直不作美,迟迟未下雨,城里的井水位也越来越低。
“这打来的水怎么只有这么点?”
“孩子他娘,井里的水已经快见底了,能打来这些水知足吧!”
两人再次来到杂货铺的时候,正巧装上夫妻俩的抱怨。
掌柜提着木桶,里面的水不到二分之一。
妇女面色不满,旁边的二狗也怏怏的,嘴唇皲裂。
“实在不行,我再去求求那位仙人,看看有什么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最终定下道。
“哎——二位大师,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元漪经过时,掌柜很快认出了两人,连忙喊住。
“抱歉,天气的事我们也无能为力。”元漪摇了摇头,随后又走了。
元岫尝试过在此地降雨,却诧异发现自己宛如普通凡人一般,施展不开法术,便知道这是往事中的一部分,没人能改变过去。
寺庙内高香常驻,烟雾袅袅,檀香四溢。
一个接一个的百姓手持三柱香,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神情虔诚。
高台上,文蓝大师的雕塑五官肃穆,一副普渡众生的模样。
雕塑的本人一直在忙碌,用自己的法术,灵气,金钱,毫无条件地帮助着到来的每一个人——在修真界,除了玄云寺,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做。
元漪曾经找过他几次,都因为对方过于忙碌而推迟了。
“小元岫。”元漪在又一次被拒绝之后,突然笑了一下。
元岫侧目而视,只感觉每当元漪这么笑,必定代表没有什么好事。
“下个月请你看场好戏。”元漪戏谑道。
她没有说事什么好戏,元岫只能耐心等着秘境的故事。
天气一天比一天干燥,而一向无所不能的文蓝大师却对此束手无策。
一开始,百姓还愿意互帮互助,谁家有水井的愿意分出去一点,到了后来,隔墙住了三代邻里为了一碗水可以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文蓝大师能做的只是将寺庙中的井朝众人公开,但很快也见底了。
不知从何而起,城里渐渐流传了这样一句的话。
文蓝大师声望和雕塑引起了上天的不满,因此降下惩罚,今年都不会下雨了。
一开始无人在意这个言论,然而随着第一个人被渴死,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大师,我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一名粗布麻衣的壮汉一脸为难,到寺庙与文蓝商量。
乡亲们商量了之后,将他推了出来,提出要求毁坏雕塑。
“我们大师之前帮助你们这么多次,难道都忘了吗?”小沙弥一脸愤怒,没有变声的声音尖锐刺耳。
“再不下雨我们名都要没了!”壮汉怒斥道,“只是一座泥像,等好起来,再建便是了!”
他这样说着,语气也从原本的犹豫变得理直气壮来。
“你——”
“大师,我知道,您曾经也帮助我们不少,但我们也要活着。”
两方争执间,文蓝大师只是双手合十,听完后也只是感慨了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随后,在一天夜里,乡亲们手持木头,刚砌好的高台被推倒了,火焰高涨。
“大狗也要去帮忙——大狗也要帮忙——”一名痴傻儿冲上前,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雕塑‘轰’的一声推到在地。
熊熊火焰大起,黑烟遮天,随着几声沉闷的雷鸣,天上下了毛毛细雨。
“下雨咯,下雨咯!”
见此情况,乡亲们围着火堆高兴地欢呼道,每个人脸上洋溢着欢笑。
“这就是往事了吗?”将这一幕都收入眼帘的元岫问道。
里面的百姓不少熟悉的身影,连掌柜也前者自己的二儿子在欢呼,全然不认旁边痴傻的大狗。
“当然不止。”元漪看向篝火,黑色的眼眸中央倒映出雀跃的火焰,毕竟,每个人都如愿以偿,“我这次来,便是想知道,撒播流言的人究竟是谁?”
人们以为这次的旱灾已经度过,喜气洋洋地各回各家。
时间已经濒临过年,街上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
然而,在那一场小雨过后,又是一个月未降下一滴雨。
城里再次流言四起。
有人说,上次的大火没有完全熄灭上天的怒火,还需要烧死文蓝大师才行。
这段流言一出,众人噤声,不敢多言。
“你猜他们最后会烧吗?”元漪笑了一下,“要不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任意满足你一件事。”
“不会。”元岫从真实的残像中已经知道了结局,尽管元漪提出的赌注很诱人,但他仍不愿承认。
元漪不笑了:“不愧是玉岫仙君,就是光风霁月!”
闻言,元岫看了对方的表情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局促,但还是没有改口。
“想想也是,要不怎么说你和文蓝性格一样呢?”一样的虚伪。
元漪完全可以理解百姓最后的选择,人之常情。
元岫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只是沉默。
又过去了半个月,这次二人没有等多久。
在一天夜里,全城的百姓几乎都出动了,家家户户举着火把,来到了寺庙前。
脚步最快的小沙弥睡眼惺忪,一边打哈欠一边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看清外面的情景之后,顿时双眼瞪大。
“你们——”
“文蓝大师,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人们喊道。
一名看上去有七十旬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他们不好意思说,我这把已经半截入土的老朽来说,我的孙儿,我的儿子儿媳,都在这场灾难中死了。”
说着说着,她跪了下来,身后的百姓也跟着跪了下来。
“文蓝大师——救救我们——”
声音哽咽,伴随着夜间的风声呜呜作响,好似鬼魂的哀鸣。
“大师,你不能去!”小沙弥见到熟悉的身影从寺庙内走了出来,顿时急了。
他神情一如既往无悲无喜,双手合十,只是朝众人叹了一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