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柯幼怡很快认出来人。
元岫穿着剑宗标志性绣有暗纹的白袍,面无表情的眉眼中透露出一丝慈悯。
元漪一听这声音,立即改口:“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带我去看法器吧。”
早知道,她下山时不应该穿剑宗弟子统一的服饰,而是换回常服。
元岫怔了一下,神情难得有些疑惑。
柯幼怡看了看元漪,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元岫,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您……”
“不是希望一块探讨法器吗?正好我对此有所心得。”元漪看向对方,暗暗威胁。
“啊、对,好。”
明明如今元漪凡体肉身,手无缚鸡之力,柯幼怡却还是在她的眼神中不自主点头。
她暗暗心惊,这就是昔日剑修一人的威力吗?
如果元漪知道对方的想法,就会诚恳表示:
这并非什么王八之气,而源于她高于常人的神识,使得对方在潜意识中顺从她的想法。
“既然如此,看来是在下误会了,抱歉。”见状,元岫似乎搞懂了这场乌龙,拱手道歉。
元漪摆手,表示他也只是一番好意。
柯幼怡却注意到,一向暮气沉沉的元漪却难得露出了另一幅神情,眉眼鲜活了起来。
“谢谢仙君厚爱,下个月初倘若还有讲座,我一定过去讨教一二。”元漪转身朝对方笑道。
旁人虽然不知,算得上是一手将对方带大的元漪自然察觉——
发现自己乌龙之后,元岫虽然神情看似坦然自若,但眨眼速度却比以往要快了不少。
他在尴尬。
元岫自然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是他上个月从长洲带来的,看样子才刚学会引起入体。
他垂下眼眸,低声承诺:“下月初,某依旧会在试炼场开讲座。”
“到时还望仙君不吝赐教。”
寻常人得了玉岫仙君的承诺,不说应该欣喜若狂,至少也该识趣感激。
元漪却得寸进尺,反客为主。
也亏对方好涵养,不仅不愠不怒,反而好脾气说道:“职责所在。”
呵,哪来的大好人,谁规定的职责?
元漪心底嗤笑。
高空中,一只巨大的千纸鹤不快不慢地飞往魔域。
柯幼怡没忍住,余光再次瞄向身旁的元漪。
“想看就看正大光明看。”
“咳咳……”柯幼怡没想到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早被对方察觉了。
“想必以你在魔域的地位,我这副容貌还入不得法眼吧。”元漪不冷不热说道。
“不是……”柯幼怡忍不住问,“冒昧问下,您为何要隐瞒身份?以您的身份,就算当初……但玉岫仙君也无从埋怨您吧?”
她说了一半,又停顿了一下,她意识到了对方和元岫的关系没想象中的友好。
“确实冒昧。”元漪点头,话锋一转“我有什么身份?”
“您当年是修真界的天才,是两百年以来……”
“够了。”元漪打断。
柯幼怡噤声,不敢多言。
在凡人界的话本中,魔域是个瘴气缭绕,天昏地暗,鬼怪肆虐的地方。
而现实中,魔域也生活了许多普通人。修炼出神志的灵兽,或是鬼怪也会在街道招摇过市。
初入渡生城,几名小儿嬉闹从元漪的身旁经过。
柯幼怡将其带到一所气派的殿堂。
里面的魔修修为大多比外界的人高一截,且多为俊男靓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身上的风骚味。
他们见到柯幼怡时,无不屈膝行礼。
等级森严,尊卑分明。
柯幼怡没有带她进入大堂,而是七拐八弯地来到了一所偏僻的山洞。
“扣、扣、扣——”
右手有规律敲出节奏,许久,里面才传来苍老的声音。
“进来。”
听到声音,柯幼怡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巨大的石门缓慢的打开。
里面传来了一种甜腻而邪恶的气味。
两人进来之后,身后的大门瞬间关闭,墙壁上的火炬自燃起来,将洞中的一切照的分明。
“爷爷。”柯幼怡来到一间玄铁门后,毕恭毕敬喊道。
甜腻的气味也是源于此。
“元漪。”门后的声音缓缓说道,一字一顿。
“您是?”元漪挑眉。
“呵呵呵……元大长老贵人多忘事,自然不会记得我一个老翁。”
元漪神情不耐:“如今我只是一个毫无灵气的凡人,倒是渡生城城主三番二次让孙女邀我,所谓何故?”
对方沉默片刻,随后才开口:“……青玉馆拍卖的那件宝珠,想必你也听说了。
我将其带入魔域之后,灌入灵气,却发现它在源源不断的吸收。”
“说明城主没找到正确的打开方式罢了。”
“不,它不断吞噬周围的灵气,我试探过它的上限,却发现它根本没有上限。”
元漪等待对方继续把话说完。
“如果找到解开方法,将宝珠里的灵气释放出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柯幼怡全程低着头,沉默不语。
“城主觉得我会知道解开宝珠的办法?”元漪摇头失笑,“我走遍修真界,也见识过不少的法器,无一不是对修真者有益或者用于攻击,很遗憾,你说的宝珠我确实没有见过。”
玄铁门后的声音沉默了,似乎在判断对方的话真假。
元漪不急不慢,似乎完全不在意里面的魔修会对自己动手脚。
虽然里面这位老者至少已经是合体期,而她如今同凡人无异,灵台早已枯竭。
空气中的甜腻味浓得令人有些恶心,像个翻滚的呕吐物。
而毫无灵气,只能凭借肉身硬抗的元漪闭了闭眼,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问道:“我可以走了吧。”
“带她走吧。”
“是。”一直在旁边当透明人的柯幼怡这才出声。
一出山洞,元漪便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凡人,咳得脸色通红。
“你爷爷的味道……”
“嘘!!”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元漪一开口,柯幼怡一脸紧张,连忙制止。
“……真恶心。”她无视对方的暗示,将话补充完。
柯幼怡一脸“完了”的表情,脸色发白,站在原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处罚。
一秒、两秒、三秒……
大风将树梢吹得呼呼作响,城主住宅内的仆人有条不紊的往来。
什么事都没发生。
柯幼怡视线左右徘徊在柯幼怡和山洞,惊疑不定。
她怀疑爷爷没有听见元漪刚才的话,但很快被她排除了。
毕竟,渡生城城主的神识遍布整座城,他们在城主那如白纸一般一览无余。
莫非是转性了?
体内还隐隐刺痛的灵台让她排除了这种可能。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爷爷听见了元漪的声音,但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柯幼怡再次意识到,“元漪”这个名头的份量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重。
与此同时,九重天剑宗内。
元岫刚踏入自己的院子,就敏锐地感知到一丝不对劲。
“有人来过。”他低声说道。
一丈雪从他的肩膀飞到院中桑树梢,闻言不断在四周轻嗅,用它破锣嗓子说:“哪有啊?我没闻到陌生人的味道啊。”
说了半天,元岫却没有回应。
他怔怔地走到了正房门前,双手搭在上面,犹豫不决,指尖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过了片刻,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推开了大门。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你……”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回来了?”
元岫说完,身体不由晃了晃,随后小心翼翼往前走一步。
她站在窗台边,出神望着窗外的风景,好似从未离开。
似乎是听到了徒弟的声音,她转过头。
元岫知道她会说什么。
“徒弟,最近的修为有没有进展啊?”
“要是掌门又拉着你说些蠢话,不要搭理他便是。”
……
“仙君!仙君!!”
一丈雪的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幻想:“你着相啦!”
元岫回过神来。
室内一床、一桌、一椅。
眼前哪有什么师尊,不过是他的妄念。
他不再是昔日跟在师尊后面的少年了。
他已经是修真界最有实力的且最有可能飞升的剑修了。
他的师尊早就不见了。
元岫被打断之后,一瞬间甚至有些愠怒。
但玉岫仙君毕竟是玉岫仙君,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默默走到了窗台前,和师尊以往站的位置身影重合,看向外面的青山。
一丈雪扑腾翅膀,也停在了窗台,它对自己主人在想什么心知肚明。
“我一个人待会儿。”元岫突然说道。
一丈雪心底朝他翻了个白眼,扑腾翅膀往山外飞去,决定要去找它的情人们。
又过了良久,久到元岫似乎风化成石,他终于动了。
元岫移步到床榻前。
床上的被褥凌乱,被掀开一角,看上去好似它的主人刚起身不久。
他想起自己以往总是拼了命的修炼,要更强大,斩尽苍生毒魔狠怪。
以及还抱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想向某个人证明自己的心态。
现在他做到了修真界第一人了。
窗外传来“啾啾”的麻雀声,灵气蓬勃的山峰总是冬暖夏凉。
元岫的额间泌出了一丝薄汗,修长宛如艺术品的左手搭在了床沿边,指尖泛白,却不再进一步,生怕破坏了原本的痕迹。
一向平静宛如神祇般悲悯的面容却染上了淡淡的粉红。
“徒弟,快过来,那丑不拉几的魔兽竟然刮到了我的脖子,帮我上个药。”师尊盘坐在床榻边,一手挽起发丝,一边朝他招手。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如擂,生怕音量太大被人察觉,手心出汗,涂药的指尖都在颤抖。
师尊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脖颈暴露在了徒弟的面前,脊椎微微凸起,雪白的肤色一路隐没在衣领内。
那时候他并非是个完全不懂人事的少年了。
夜晚,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昆虫的鸣叫声,彻夜未眠。
他永远,永远不会将心意泄露出半点,师尊的脸上不该出现失望的表情。
“您永远皎如日星。”
堕落的仙君沾染上了俗世,眼眸低垂,遮住原本的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