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
惨白的残肢青绿色的苍蝇围绕,半截中指爬满白色的蛆虫,腐肉味无时无刻不在萦绕在这片贫瘠的土地。
臭狗踩在一地的碎瓷上,黄色的草鞋早烂了,钻出黑漆漆的指头,伤口被瓦片划破,流了血,又流了脓,黑的黄的红的混在一块。
他躲在柴堆后面。
挨着茅房的土墙,抓着棍子。
不敢出声,不敢动。
头上的汗水混着灰流进了眼睛,肚子饿得发慌。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只是在山上不小心睡着了,下山的之后,怎么村里的人都死了?
村里欺负他的胖墩,每天早晨跑到村头屙屎的李老头,见到他必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鸡蛋的阿嬷……
如今全都歪七扭八倒在地上,高的胖的男的女的,个个身上都被挖了一大窟窿,血淋淋的。
回忆刚截至这,被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打断了。
“嚯嚯——嚯嚯——”
一个和屋檐一样高的诡异家伙发着怪异的声音,慢吞吞从柴堆旁走去。
见到对方的身影,臭狗小心翼翼地挪脚,往墙角挤去。
他吓得脸都白了,牙齿也在打颤,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嘴唇紧紧地闭着,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把怪物招惹过来。
恶臭味无时无刻不在,有时候臭狗都搞不清楚这是尸臭味还是怪物身上的味道。
臭狗不高,瘦瘦巴巴的,三岁就没了爹娘,打小就一到饭点就跑人别人家里求点剩菜剩饭。
就这样倒也跌跌撞撞长大了。
那怪物何时才走?
他不敢逃。
他见过逃跑被怪物发现后的下场——直接被死开两半,连全尸都没有。
咚咚、咚咚——
臭狗听见心脏在剧烈跳动,他无比虔诚向上天祈祷。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他想活着!
“啊!”
突然,草屋内传来一声尖叫。
“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可以给老爷们做牛做马,可怜可怜我,我给大人磕头了……”
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突然冲了出来,跌跌撞撞跪到地上,一边哭喊着,一边‘砰砰’在地上磕头。
臭狗没忍住,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那个女人他认识,平日里是一个牙尖嘴利的寡妇,有一个女儿,平日叫‘囡囡’。
臭狗猜,定是为了屋内女儿的平安,她这才跑了出来。
那个怪物好庞大的一个身影,衬得地上的寡妇更小了。
它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吗?
他想起了自己有次在树下看到的鸟窝,窝里的雏鸟开春才孵化,被夜间的一场大风挂到地上,那只雌鸟也是像这样,假装受伤飞到他的面前。
“嚯嚯——”
那怪物显然是有神智的,浑浊的眼珠似乎闪过了一丝嘲讽,举起利爪就要往下抓。
那爪子宛如有千斤重,臭狗是亲眼看到它是怎么穿透阿嬷的胸膛,三两下掏出一堆内脏的。
她就要死了!
臭狗急得要死,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如果他跑出去,吸引怪物的注意力,是不是可以争取到时间?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中,就挥之不去了……
他紧紧的盯着眼前的一幕,然而脚好像扎根了似的,未挪动丝毫。
看似冷静,实际大脑乱麻。
“轰——”
臭狗感受到有什么液体洒到脸上,伸手一摸,是血。
刀锋划破庞大的怪物倒了,身体被一劈两半。
他瞪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一位身穿白衣,身上发光的神女持剑从天而降,剑锋传来隐隐鸣声。
他甚至没来得及眨眼,那个几乎杀了整个村子的怪物就这样死了。
只用了一剑。
“已经没事了,这银两你拿去吧,还有这张符,遇到危险它可以护你周全,找个安稳的地方带着女儿好生过日子。”
神女的声音真好听,明明说的都是官话,偏偏从县城来的官老爷没她听起来的悦耳。
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额头还顶着乌青,身体已经朝着神女磕下去:“谢谢谢谢仙子……”
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我观你的丫头有几分灵根,倘若有机缘,可以拜入修仙门派。”
“是、是是,俺记得了。”
神女说完后,便转身朝着村后的林子离开了。
臭狗见状,鬼使神差地朝对方的背影追了过去。
臭狗虽然年少,常年走山路的脚板结了厚厚的茧子,跟在仙子身后只觉得心砰砰作响。
他下意识按照自己以往打猎时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跟踪着。
他以为自己跟踪得很好。
然而,一个眨眼间,对方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了。
“你这小儿为何跟在我身后?”
臭狗心一惊,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那神女站在他的身后,神情看不清喜怒。
“仙子姐姐,刚刚那是什么?”
“剑法。”
“我、我能学吗?”
“三十日后便是各大宗门挑选弟子的日子,到时你往云瑞城参加,有根骨自然可以入门。”
少年只觉得自己怕是得了失心疯,他听见自己问道:“你可以教我吗?”
此话一出,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仙子没有说话,淡漠的眼神在他身上审视了一遍
臭狗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窘迫过,他感觉自己的耳朵似乎都烧起来了。
像对方这样高雅的神仙,就算要收徒,也肯定不是自己这样的。
他脏兮兮的手原本扯着衣角,此刻就好像被对方的视线烫了一下,努力往背后藏,脚趾蜷缩,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住鞋子的破洞,和打了十几个补丁,说是烂布都不为过的衣服。
“我不收徒。”
仙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臭狗脸色一白。
倘若是寻常懂礼仪,知廉耻的人到了这里,怎么说也该知难而退了。
然而臭狗自幼在山沟沟长大,山里人懂个屁的礼义廉耻,只知道有些东西,你不去抢,别人就不会白白送你。
山上的柴火要抢,长熟的庄稼夜里要护着,别村的人来找茬了要举着棍子打回去。
他没有走,而是默默跟在了神女的后面。
如果有第三者出现在这里,看到这一幕无疑是很怪异的。
一名鸾姿凤态的神女,不说身边应该跟着鸾凤仙鹤,至少也应该出现在仙山琼阁、瑶台阆苑,即使是行走在山间,也别有一番野趣。
结果,身后却跟了一个灰头土脸,瘦不拉几的,好像村里刚满半岁,浑身脏兮兮,讨人嫌的小土狗,好似大家的传世之作莫名多了个泥点子。
正如臭狗的名字一般。
臭狗一路跟啊跟啊。
正午的太阳被乌云暗了,林间的树叶被浇了个尽又被蒸发,夜间的动物跑出来觅食了,天上的星星都似乎在嘲讽这个自不量力的野孩子。
就凭你?凭你这个不知从哪个山头来的野蛮人?
你也敢追寻仙人?你也敢拜仙家?
你知道那天底下有多少普通人一辈子求道不得死在路上吗?
知道天有多厚,山有多高吗?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村庄。
翻过了一座座山,饿了就摘野果果腹,渴了就喝山泉水,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他眼里只有前方的白衣女子。
好像全然没考虑过自己怎么回去,万一他病了,神女飞回天上去了,半夜自己被野兽吃了该怎么办。
执拗得即使是村里对他最亲的阿嬷,有时也会气不过指着直骂他个榆木脑袋。
到底是天上的神仙,随着时间的流逝,远处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的,只剩下一个白点,好像只要再稍微慢点,神女便会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一天清晨,他躺在树底下,迷迷糊糊中,一滴清晨的露水从苍翠的绿叶‘啪嗒’一下,正好掉到龟裂的嘴唇。
臭狗似乎听见了一句轻不可闻的叹息。
“你叫什么名字?”
徒步二十公里,远处的神女终于转过了身,踱步朝臭狗走去。
“我、我叫臭狗……”
他虽然不识字,也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什么好名字。
半大的少年磕磕绊绊用方言介绍完,满是污垢且黢黑的脸皮红透了。
“之前你说想拜我为师,如今还想吗?”
“想!”
“修炼很累的,还可能丧命。”
“我不怕!”
“为何而修仙?”
“我、我想替大家报仇。”
臭狗虽然话说得不利索,却很坚定。
“既然如此,我替你名字吧。”
“俺都听仙子的。”
“你从山间来,便取单名为岫吧——可愿与我姓?”
“好、好。”
其实后面他渐渐有些听不明白。
“嗯。”仙女似乎笑了一下,道,“那你今后就叫元岫吧。”
日光透过枝叶的罅隙,草木葳蕤,只是当时的元岫还小,没有看懂眼前人复杂的眼神。
“是!师父!”
巨灵书院,某一不起眼小院。
“仙君!仙君!该下山啦!”
半开半合的窗户飞进了一只鸟,那鸟全身雪白,仅仅额尖一点红。
结果一开口,就发出破锣嗓子,像一只聒噪的乌鸦。
窗榻边,一名男子睁开双眸。
他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衣,束起的乌发略微有些凌乱,然而即使这样,也掩饰不住周身一看就是出身名门的气度。
只是如今,刚从小憩中惊醒的贵公子眼神看上去有些迷惘,随后又很快恢复了清明。
“出去。”
他命令道,语气听上去不急不躁,却让进来的白鸟打了个激灵,大大咧咧的声音骤然暂停。
“是……”
白鸟心想您别又是做梦了,玉蟾城城主还在外等着呢。
它绿豆大小的眼珠瞅了他一眼,随后快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倒也没飞远,而是落在院子的树梢。
男子气息有些不稳,漆黑的眼眸环顾四周,随后看向窗外。
此时天破晓,暗淡的月亮与远方的红日相得益彰。
院中结界,除了白鸟一丈雪,便只有他一人。
他躲在阴影下,神情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