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在狂野的西北风面前,再厚的衣服也不顶用。
朱宇冷得浑身直打哆嗦,腿也有点迈不动了。但他还是迎着风,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向松树林方向走去。他戴着棉布手套的两只手一只插在兜里,另一只拎着把尖头铁锨。风隔着棉布吹在手上,好像连指关节里都灌满了风,僵硬得难以活动,他只好两手交替握铁锨。他知道待会儿忙活起来的时候,身上就不会这么冷了,尽管他实在不想去为那件事忙活。
蒋小亭跟在他身后,右手也提着一把尖头铲,左手抓着他的胳膊,踩着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艰难前行。他们很快进入树林,这时候朱宇停下来,回头看着她,犹豫再三后终于道出心中一直想说的话,“咱们明天再来不行吗?非要现在?”
蒋小亭摇摇头说:“明天没有机会单独行动了,有周雪看着,咱们什么都干不了。”
“那……可以再找机会,我相信肯定有机会的。”
“这么说,你一定是害怕了?”蒋小亭撩了撩被吹乱的长发,带着几分轻蔑看着他。
“老实说,我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这大半夜的,说不怕那是胡扯。”
“我也怕,”可能是为了调解气氛,蒋小亭故意笑了笑,轻声说道,“朱宇,这件事完成后,你在我心中可就成英雄了。”
“英雄?”
“是啊,我对英雄可是很仰慕的……”
“那……那又怎么样?”朱宇感觉心跳又加速了,却不是因为害怕。
“怎么样?你不想多一个仰慕你的女生吗?”蒋小亭说着,向他跟前迈了一步,面带微笑地仰头看着他,轻轻说,“你知道吗?很少有男生是我看得上眼的。”
为了掩饰尴尬,朱宇故意撇着嘴说:“这不顶用,又没有什么实际性的好处。”
“喂,你不吃软的是不是?”蒋小亭敛起笑容,带着几分严肃地望着他,“你就当帮我一回怎么样?再说都到这里了,现在回去多可惜。”
朱宇没有回答,耸了耸肩,迈开步子往树林深处走去——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一个女生肯费这么大力气求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得去,只是,这件事确实令人害怕。朱宇只能一边走一边借胡思乱想来抵挡恐惧,走了一会儿,忽然右胳膊一紧,被蒋小亭从后面拉住。“到了!”她低声喝道。
朱宇心猛地往下一沉,环顾左右,到处都是雪,已经看不见当初埋尸的位置了,他略带紧张地问蒋小亭,“你确定在这?”
“当然,那儿有记号。”蒋小亭朝对面不远处一棵松树努了努嘴,朱宇望过去,可能因为天黑的缘故,没看到树上什么记号,不过她说是,那应该就不会错了,何必多问。他几乎是颤抖着举起铁锨,“快说,具体位置在哪儿!”
蒋小亭走到树跟前,用铁锨在脚下某处点了一下,说了声,“就这儿!”
朱宇望着雪地上被点出的痕迹,暗提了一口气,走过去,咬牙用铁锨挖了下去。
“你铲土时注意一点,小心铲到——”
朱宇一阵心悸,勉强答应着,“我知道我知道。”
就这样,蒋小亭在一旁打手电筒给他照亮,朱宇挖土。幸好天气过冷,新下的雪落在地上直接堆积起来,没有化掉。反之,雪水渗进下面的土地里,形成冻土,那就根本不是铁锨可以挖得动的。再者,坑里的土都是几天前才埋上的新土,挖起来十分省劲。当深度达到与印象中差不多的时候,朱宇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害怕自己不小心一铲子将沈川的脖子铲断,那样即便周雪不找他拼命,他自己也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朱宇一边干活一边刻意与蒋小亭闲聊,“哎,小蒋,你说周雪到底喜欢谁呢?她之前跟吴小四处过一段时间是吧?”
“嗯,她肯定是喜欢沈川多一点。所以沈川没有救她,她才会那么失望,不过,她对吴小四也还是有感情的……”说到这里,可能是意识到这句话会引起地下那位的不满(如果他还能听见的话),连忙转换话题,“不说他们,你跟芳芳呢,有想过结婚吗?”
“当然,她老爸早就认准我这个女婿了,扬言我要是对不起芳芳,他就追到我家里把我掐死,所以我是认命了。”
“呵呵,你真有福气啊,芳芳人这么好,这么温柔。”
“唉,好不好也就是她了,还能怎么办。”
“你呀,少在这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看芳芳那样的人品,配你绰绰有余!”
“我只能说,你没凭着良心说话。”
蒋小亭抿嘴一笑,沉默片刻,可能是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压抑,便又换了个话题问道:“芳芳是你第几个女朋友?”
这句话直接使朱宇想起那个人来,他收拾起不太正经的表情,淡淡说道:“第二个。”
“哦?”由于他低着头,蒋小亭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否则就不会问下面的问题了,“初恋女友是什么时候交的?为什么分手?”
朱宇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并不打算把心中那个秘密说出来,尤其是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场合。他小心地挥动着铁锨,一次次铲进土里,又一次下土时,锨头猛然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连忙减轻力道,边吸着冷气边以低沉的嗓音说:“好像挖到了……”
蒋小亭随即敛容,低下头,将手电筒光照进坑中。朱宇别过了脸,不敢看,实际上刚刚用铲子扒拉时他已经看到了,虽然土里只露出小半张脸,那黄中泛青的颜色看上去仍有些触目惊心,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眼下正值隆冬,尸体埋在雪地里不会发臭,也没有生虫,也就是说,起码看起来还是个人,而不是一堆腐烂发臭的肉。
“你拿手电筒,我过去。”蒋小亭的声音也带着颤抖,无论信念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当真正面对这种恐怖情况的时候,人性的弱点还是难以克制地暴露了出来。当然,她的表现已经足够好了,朱宇心想:如果换成邓芳芳,光是想一想这种事,她只怕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更别提让她亲自来了,她只怕一出门就昏倒在地。
想起邓芳芳,朱宇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催促蒋小亭道:“你动作快点,芳芳还等着我送开水呢,太久了她会怀疑的。”
“知道,快好了。”蒋小亭就着手电筒的光亮弯腰趴了下去,“你凑近点,照头发。”
朱宇只好走近了几步,为了照准位置,他不得不也朝躺在土坑里的那张脸望去,这张脸从前很熟悉,现在已经变得陌生了,而且可怕,死人的脸都是可怕的。
蒋小亭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去他头脸上的土,睁大眼睛,往他脑袋上那个黑红色的伤口望去。
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验证一下自己的怀疑,这件事很关键,不仅关系到消除吴小四的嫌疑,甚至能帮助他们看清眼前的环境,所以,她非这样干不可。“如果你不答应陪我去验尸,我就自己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害怕。”当时她这么说。
朱宇别无选择,只能同意,除非他真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并且放心让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前去“挖墓”。他们临行前往锅里加了不少水,这会儿差不多快要烧开了吧?
“好了,埋土吧。”蒋小亭用力呼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第一铲土扔进土坑的时候,朱宇不由自主地瞥了那个昔日的同学一眼,之后那抔黄土落下,掩住了他的面容。然而,朱宇的心却忍不住狂跳了起来,停下掩埋的动作,呆呆地望着那张脸——现在能看见的只有黄土和额前那一缕被烫卷的金黄色鬈发了。
“小亭,他……”
“怎么?”蒋小亭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朱宇忽然不敢往下说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确实看见沈川的眼睛睁开了——大大地睁开了,他明明记得刚挖开坑时,老同学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转过脸去时,蒋小亭掰开了死者的眼睛,检查了他的瞳人。朱宇不清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他从电视看过,法医验尸时都这么干,他相信一定是蒋小亭干的。可是,如果不是呢?
那么,只有可能是他自己睁开的了……
这个想法让朱宇感到头皮发麻,从而无力去承受,蒋小亭当然也不能,尽管这种可能性极其微小,然而一旦确定,他们无疑是知道了一个绝对不能知道的秘密。这个后果是可怕的,首先他们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别的更不用说。所以,他情愿永远对这个问题保持怀疑,也绝不会问个水落石出,起码在离开这里回到学校之前,他绝对不会问。
在朱宇把第二铲土撒向坑里时,从树林的另一边传来了一个离奇恐怖的声音——婴儿的哭声,不,应该说是哀号声更准确一点,声音之恐怖,不是亲身经历的人根本没法想象。
朱宇一下跳得老高,颤声问道:“什么东西?”
“别紧张!”蒋小亭呵斥道,但她自己的声音也在发颤,“没什么东西,是雪猫,一定是。”
朱宇顿时想起日记里记载的情况——那个叫洁的女孩,半夜被婴儿的哭声惊醒,她男朋友也告诉她这是雪猫的叫声,估计他们当时听见的,跟自己此时听见的是同一种声音吧,可是……到底什么是雪猫?他迫不及待地向蒋小亭提出这个问题。
“一种雪山上独有的猫,叫声类似婴儿号哭。”蒋小亭喘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自己说了等于白说,于是特别说明,“这是书上写的,我也只是偶然看到过,根本不了解。”
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雪猫的叫声始终在他们耳边响着,一声接着一声,虽不甚响亮,听上去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
朱宇按捺着心中的恐惧,侧耳仔细去听,的确好像跟婴儿的哭声有一些细微的区别,心里多少有点释然。想起普通的猫一到春天也经常用这种腔调叫唤,俗称“猫叫春”,不知道这种叫声对雪猫来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还是它们平时都是这么叫的?再者,他根本听不出来,究竟有多少只雪猫在附近叫,它们为什么忽然聚集在这里?
朱宇朝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有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
“快点把土埋上,回去!”
在雪猫“凄惨”的号叫声中,他们飞快地掩埋好尸体,一眼也没有多看,便快步走出树林,随着距离的拉长,雪猫的叫声也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朱宇跟在蒋小亭身后,走得飞快,感觉自己的控制力已经达到了顶点,神经也绷到了不能再紧的程度,此时哪怕一点细微的刺激也能让他彻底崩溃。谢天谢地,一路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安全回到了别墅。走进厨房,朱宇头一件事就是掏出香烟,点燃一根,猛抽了好几口,温暖的炉火让他觉得舒服多了。他甚至不敢回忆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事情,那场面太恐怖了,还有雪猫的叫声也很吓人,如果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愿意再做一次,虽然这件事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
“我靠,太刺激了,刺激!”他一边吸着烟一边低声叫着,宣泄着心中的恐惧。
蒋小亭莞尔而笑,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刚才在外头时她的脸色一直苍白得像地上的雪花。
对真相的好奇,使朱宇暂时忘记了死人睁眼这件恐怖的事,他问蒋小亭,“检验的结果怎么样?”
蒋小亭往冒着蒸气的锅里加了半桶雪,延迟了开锅时间——水已经开了,但他们需要时间说话。随后,她回过头来,向他点了点头。
“怎么说呢?”
“那个……你知不知道我去验尸的根本目的?”
见朱宇摇头,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从头说吧,不然你听不明白,你还记得那块石头吗?”
“石头?”朱宇睁大了眼睛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