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着面具同耶律战遥遥相望,这时候没什么风,沙尘都是贴在地上,只战马的蹄子踏上去的时候能飞扬起一星来。就连旌旗亦是垂在杆上,随着扛旗的士兵的微微动作而晃动。
两军对峙,将士皆是屏息凝气听着号令,我同耶律战一时却都没有动作。过了片刻,一丝微风拂过,才将这仿佛僵住的剑拔弩张吹活起来。他驱马往前几步,朗声道:“在下耶律战,特来请教秦邶将军的高招。”一口中原话仍是极标准。
我递了个眼神给副将,一抖缰绳,马慢腾腾往前挪了一段,□□拖在地上,在马停住那一刹那被陡然提起一挽,收在身侧。
耶律战似笑非笑拱了拱手,“承让。”
话音甫一落定,长刀的寒芒已然跃动在我眼前。我整个人仰下去,一夹马肚子,躲过这一刀,人已在他身后过了半个马身。手腕一翻,人未回头,枪尖先至。电光火石之间交手了数个回合,我本就不欲与他缠斗――这局势上明显优势是在我军这一边儿的,何必冒这个风险涨他士气?不过是三分意气想要会上他一会,意思差不多到了,也便该抽身了。
他又一刀逼近,在我身侧倏地止住去势,本是横着过来的,却提上去改为劈下,我心下一惊,横枪去挡,他力道极大,硬抗于我自然是不利的,便下意识地用了四两拨千斤的法子,以柔克刚化去这一击。
我练的秦家枪自前世被扣在上京起,路数便有些微妙变化,许是父兄不在身边指点着的缘故,萧承彦指点的那些更贴近我自个儿的情况,不同于秦家枪的刚强英气,多了些阴柔的味道,走的是借力化力的路子。这一世即便是没记起前尘那一阵儿,沿用的也还是上一世的招式。
这招出手我便暗道不好,果不其然,耶律战噙了一抹笑,格挡住我压在他面前的枪身,却不急着挑开,适时开口道:“秦小姐,谈个买卖?”
我又往下压了三分,枪身将将贴在他面上,“没兴趣。”
他长刀往回一撤一挑,故作惊讶地问道:“便是解药,秦小姐也拒绝得这么干脆?”
我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什么解药?”
他将刀横亘在我面前,却是刀背朝向我,并未用几分力,这样一来便能稍稍靠近我耳边一些,轻声笑道:“秦小姐这眼神,像是要将在下生吞活剥了一般,可不是要做买卖的意思。”
我将几分不耐按捺下去,又问了一遍:“废话少说。什么解药?”
他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都说贵朝太子吉人天相,想来秦小姐是没见过太子身上的伤。”
我嗤笑了一声,他又悠悠补上一句,“醒来后的。”
又是交手几招,他抽身后退前,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已至此,秦小姐要是想做这笔交易,申时三刻,东南角十里外,在下恭候。”而后高声用契丹语喊了一句收兵,退回到城内。
副将驱马上前,还未开口,我沉声道了一句:“鸣金收兵。”便一路心事重重地回了城外驻扎的营帐。
萧承彦先前的种种不妥涌上心头,脸色动辄就一点血色也无,时不时气息便弱下去,我去探的时候却又正常起来,我瞧一眼他的伤他都要推三阻四,那时我只道是伤得重,病情反复难以好全也是有的,现下听了耶律战这话,已是信了七八分。
只是事干重大,我不能一个人拿主意,到父兄那儿也来不及,只好用信鸽传了字条。
消息回得极快,父亲亲笔回的信,道是以太子安危为重,既是耶律战私下向我提的,与国事不同,想来不会是什么大条目。若能证实此事拿到真解药,耶律战开的条件又不过分,我可自行定夺。
申时三刻,东南十里外,一间破落的驿馆很是扎眼。
我走进去的时候,耶律战已然坐在里面一张旧得仿佛随时要塌下去的方桌前,身上穿的是紧贴身的裘衣,又披了件狐狸绒的斗篷,往手上呵着气。
我环顾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才坐到他对面去,讥笑道:“我本瞧着你身子大好了,还十分遗憾,没成想还是这般畏寒。”
“这几年调养得已然见好,没能病死了,当真是辜负了秦小姐一番惦念。”他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拢了拢斗篷。
我正色问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朗声而笑,“在下说了,不过是想谈个生意,秦小姐只赚不赔的生意。你秦家退兵,保证十日内不再来犯,我将解药给你。”
我皱了皱眉,“退兵?即便我这十日退兵,倘若圣口一开,也并非我能左右。”
他抬眼看我,“周旋十日即可。将死之人,一息便足以救命。”
我琢磨了琢磨,想起契丹王廷里的暗流涌动,大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说到底,契丹众多王子里,论军事才能是无人能出耶律战之右,这也是缘何兵权一直死死握在他手中,可要是论阴谋阳谋,耶律战早便是众矢之的。
“中原有个词,叫养虎为患。不知八王子听说过没有?”
他勾了勾唇角,“秦小姐若是不愿做这笔交易,也罢。左右那毒也不会这两年便致人死地,只会一点一点耗空了他,得几近五年之期,才耗得死人。”
我藏在袖中的手一紧,“太子殿下中毒一事,我怎知你不是诓我?”
“我亲自给他备下的礼,本是送他黄泉一程,只可惜他竟还能捡条命回来。若我所料不差,给他开药方的,是个江湖游医。此人虽是汉人,一身医术却是了得,被掳来后在王帐效命了几年,后来立了件功,求了个恩典,才放了回来。
“太子中的毒,正是出自他之手。可解药所需的药材,只漠北深处,契丹王廷才得几株。少了这一味,人能救醒,余毒却是清不干净。这余毒虽不能立竿见影,可一点点耗,人总有空了的那日。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脸色几度变换,像是猜出了我心中所想,“这游医几日前已经被扣在我契丹的王帐里,秦小姐若是想动他的心思,大可不必。”
指甲几日未来得及修,略有些长,深深扎在我手掌中,我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睁开眼睛同他道:“好。你将解药给我,我允你十日之期。”
他却眨了眨眼,“秦小姐当真想好了要解药?”
我被他问得一蒙,他接着道:“那你怕是忘了,你还有一样东西在我手中。”
我眯了眯眼,“什么?”
他调笑道:“你们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秦小姐还有结发在我手中,竟忘得这么干净。”
“这物件儿平日确是没什么用,可等到太子登基那日,朝臣发现这未来的皇后竟还同异族男子结过亲,证据凿凿,容不得辩白,你的后位,可还坐的上去?”
我恨不能径直将他结果在此处,“结亲?你也配?”
“秦小姐又在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了。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中的结发。”他直起身子来,“你若是不要解药,将这结发要回去处理了,待得来日太子登基,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等他早逝,幼子继位,你便可垂帘听政,天下在握,难道不是极好的买卖?”
他声音低下去,带了几分蛊惑,“要仰仗着旁人的终归都是靠不住的,爱意不过是过眼云烟,说消弭便什么都剩不下。秦小姐心怀家国,不是那牢笼中的寻常女子,也该知道,无论是什么,都还是在自己的掌控下最为妥帖。”
我抿了抿嘴角,“当真是听君一席话,读瞎十年书。我秦家人,最讲究的不过一个忠字。”我没忍住眉眼弯了弯,“后位?让给你,你要么?”
他脸上一成不变的笑意终于淡下去几分,“既然秦小姐心意已决...”
我不欲再同他废话,手伸到他面前,打断道:“解药拿来,我今夜便退兵。”
他叹了一口气,“解药我并未带在身上。我若是这时候给你,想来踏出这驿站一步,便能被万箭穿心。”
我没言语,我确实不是单刀赴会,外面早便埋伏了人――天知道耶律战打的什么算盘,多预备些总是好的。
他淡淡道:“秦小姐今夜亥时撤兵,我遣人子时将药送到你手上。”
这回他还算是守信,子时刚过我便拿到了装着解药的小瓷瓶,里面只小小的两丸。依他所言,只一粒便足够,另一粒是我特意要的,没试过的药,还是从耶律战手中拿来,我怎放心给萧承彦用?是以甫一接到手,我便倒了一粒出来吃了,也没什么异样。
带兵同父兄他们汇合,又隔了半日,我便带着解药启程回京,我心里急着给萧承彦送药,脚程也快,抵达上京这日,正是正月十五的夜里。
我提前同萧承彦知会了一声,并不招摇过市地走东宫正门――毕竟这时候“太子妃”是病了一冬,刚刚有些好转――而是将卫队调开,从墙上翻了进去。
怜薇早便守在此处,见我从墙上跃下,喜笑颜开地迎上来,没说两句便掉下眼泪来。
我急着去寻萧承彦,只略略收拾了,将身上的男子骑服换下来,穿上怜薇一早备好的深胭脂红的袄裙,发都未重新挽上一挽,只是用红绸高高束起,便问道:“太子殿下身在何处?”
怜薇但笑不语,引着我到寝殿外头,我一眼便瞧见一盏白底的花灯,挂得低,只到我胸前的高度,上头绘了一树一树的梅花,枝枝相映,连成一片。
怜薇将我的手放到花灯系着的红绸条上,笑着道:“娘娘且沿着一直走,便能瞧见殿下了。”说罢便退了下去。
我便依言手搭在红绸上沿着走着,隔上三步便有一只花灯,有黄沙连绵的大漠,有巍峨的殿宇,有两个人影聚散离合。大多是白底,只一盏是红底的,画了喜烛,我便明了,这该是大婚那日。
这般绕着七弯八拐走了许久,直到一盏空白的灯映入视线,我方才抬头。
高高的架子围了三面,每一面架子上都挂了四行花灯,远远延伸下去,灯灯辉映,亮堂一片。我草草扫了一眼,灯上画得是山水亭阁,目所能及的盏盏皆是不一样的风光。
一片灯光当中立着一人,玄色为底金线描蟒勾云纹的大氅,同我身上这件袄裙一般颜色的深红长袍。他正把玩着上面一盏绘了满山墨竹的灯,听得我动静,回首一望。
整一架的花灯在他身后,被风吹得轻轻摇动,满目所及皆是灯光,他眼中亮着的,却只有我的身影。
那一霎,我在万籁俱寂中,听到了什么落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