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收紧双臂,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没吭声,任由他死死抱着,只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传过来,暖烘烘的一片。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慢慢松开,轻声说了一句:“好。”
先前他费了那么多周折,为的不过是将我留在上京,这回倒是答应得轻巧。我不知方才他都思虑了些什么,这结果却是不出我所料。
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啄了啄他的下颌,“你知道我惯不爱搅弄这些风云的,也总做不好。上京许多事先前我同嫂嫂商量过,若是用得上,你大可去寻她。”
他微微颔首,手抚在我鬓边,“上京如今也远非什么安乐窝,我心里清楚,你既是想留在这儿,还不如就随你父兄一起。可你不在我身边,我总怕鞭长莫及。”他叹了一口气,“我放心不下。”
我将他手抓下来,小指勾着小指,就像是灵魂也勾契在了一处,笑道:“我们拉过钩的,那时我说,即便生死也不放手。一百年都作数。我会好好的,所以你也要好好的。我就在这儿,等你把定乾坤的消息。”
“阿彦,我不是你的鞭长莫及,我是你手中离弦的箭。”他眼眸中映着我眼中亮得出奇的光,“我要蛮夷退居千里,尊你为皇。”
他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抬手刮了我鼻子一下,“你这话一出口,可就给我扣了个谋逆的大罪。”
我抿了抿嘴,白他一眼。他重又将我抱了个满怀,声线依然有些沙哑,却掺着藏不住的欢愉,“早些睡罢,我的大将军。”
一夜清梦,我醒过来的时候,时辰还早,萧承彦还睡着,难得眉头是舒展开的。我平日夜里总想着替他捋开,如今免得我动弹,却又不习惯了。末了还是从被子里伸了一只手出去,戳了戳他睫毛。
见他没什么反应,该是睡得还熟,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来。自打他醒过来,上药都是亲力亲为,也不让人瞧他伤口,我心里没底他愈合了几何,明日回上京颠簸一场会不会再抻裂了。
想着便将手悄悄伸回来,顺着他里衣下摆探进去,摸索了一圈,他腹上裹着纱布,胸前亦是斜着裹了半边,所幸只是薄薄两层,即便是隔着纱布,能看上一眼,我也大致明了他到底如何。
我尽量轻着动作,屏住了呼吸,一点点摸索着将他里衣扣子解开,衣裳推到两边去。正准备一鼓作气掀开被子,还在被子里的双手却突然被扣住。
“大清早的,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我伤好了。”他悠悠道,睁开了双眼。
我干干笑了两声,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他松开我,自个儿将盘扣又一粒粒扣了回去。
我琢磨了片刻,重又凑上去,颇有几分卖乖讨巧地同他道:“我只看一眼,倘若还是没能好全了,便叫人备车送你回上京。”
他瞥我一眼,依旧是不肯。
我没想明白他何故这般别扭,却记起前两年有一回,父兄回上京前几日,嫂嫂许是操心劳累得过了,又是一大清早便来了东宫寻我,一来二去,见我来时一起身,便倒了下去。虽说叫御医来看了,无甚大碍,却磕破了一点额角。我心疼得不得了,库里刚巧有西域贡上来的舒痕膏,便都拿了出来。嫂嫂却执意不肯带回去,一挥手同我道:“我又不是以色侍人,何况这么一点小伤,便是破了相又如何?”
想通了这层关窍,我咽了口唾沫,颤巍巍道:“你该不会是以为先前都是...以色侍我罢?”
他陡然咳起来,显然是被呛得够呛。我好心拍了拍他后背没有伤的地方,给他顺着气,却被他一把将手按在榻上,整个人覆上来,好气又好笑地问我:“以色侍人?亏你想得出。”
我掀起眼皮瞧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他衣襟没扣好,这一动作,便开了一点,我这个位置恰是能顺着看下去,瞧着像是好了个差不多的。
他挑了挑眉,“既然你话都撂到这儿了,可要见识见识什么是以色侍人?”
我忙不迭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必不必。”
早膳用得比之昨日简直安稳得不成样子,贺盛自那句“我明白了”后,该是果真通透了。这日里他用过早膳,知会了一声,便回了军营,只余下我同萧承彦二人。
萧承彦这一日嘴便没停过,嘱咐了这个嘱咐那个,事无巨细,饶是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觉是要被磨出茧来。
后来我实在是不耐,趁他自顾自说着话,贴过去吻住了他,将他那一肚子的不放心统统吞了下去――也就这般,他才消停了。
直至申时三刻贺盛才回了来,将我支出去,叫我到隔了四条巷子的客店里带些吃食回来,同萧承彦又不知谈了些什么。左右这两人当着我面谈公事时总是有几分诡异,我也便随着他们去了。
他启程回上京这日,是腊月二十六,比“太子灵柩”启程晚了两日。不过运送灵柩的人浩浩荡荡,这一路上虽说是还不算发丧,架势却分毫不减,兼之礼仪事项也多,这么论起来,还该是他先到上京才对。还不知宫中这个除夕,得是多少腥风血雨,才送得起旧岁。更不知这新岁的风,是要吹到哪儿去。
萧承彦走的这日,我亦别过贺盛,回了父兄那儿。如今贺盛是深埋在贺家的活棋,制衡牵引,伺机而动,有他在,我就只消盯紧契丹便好。
除夕这日,天气算不得好,像是要下雪,却迟迟落不下雪花来,只是阴沉着。即便是这样惹人烦的天气,也未减分毫年节的喜庆,因着时局不明朗,军中这日里也是禁酒的,可除了酒这一样,旁的分毫也没克扣了去。
战袍未解,篝火一堆堆燃着,有整只整只的烤羊,片好下锅涮的牛肉,香气飘出去好远。
我在营中用的还是“表弟”的身份,除却不能多言语,倒也方便。
夜深了,篝火的光刚刚暗了一点儿下去,便又被添了柴火,火苗蹿得比前头还高一些。
有将士围在火边,已然抱着双臂,寻了个地儿倚着眯了一会儿。余下还清醒着的,乐此不疲地将小憩的叫起来,说是守岁可不能真睡下去。
男人聚作一堆,又都是军营里待了多年的,该聊的也早便聊尽了,真叫他们说上一宿的话,翻来覆去也还是那些。
我偷藏了一壶马奶酒,拿行军的水囊装着,从外头瞧不出来,这时候听着他们闲扯,便不动声色喝了几口。马奶酒入口绵柔不醉人,酒气也轻,是以也没人发觉。
直到李家的第三回 说到自己家里那个兰心蕙质,温婉娴淑的媳妇儿――这八个字他可说不出,他说的那好长一段,我估摸着也就是这八个字的意思;陈家的第五回说到刚领到的家书里写了家里养的那头猪下了六只崽儿――这数倒是果真吉利,我困意上来,又举起水囊喝了几口,不慎洒出来一些。
离我最近的那人看着一脸忠厚老实,鼻子却尖得很,猛然嗅了嗅,靠过来拍拍我肩膀,挤了挤眼道:“小兄弟,分口喝呗。”
我被他一句“小兄弟”叫失了神,柴火烧出“噼啪”一声脆响才将我唤回来。我笑了笑,将酒递过去。一壶酒顺着往下传,一人喝一口,正转了半圈,大哥走了过来,吓得正将酒拿在手里那个抖了三抖,差点儿将水囊整个掉进火里。
我站起身,压粗了嗓音问:“表兄这些日子里总在主帐,难得出来逛一圈。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想来是闻到了我身上撒的酒,越过我只看着手中拿着水囊那人,直看到那人十分不舍地将水囊抛进火里,才转过视线来,“没什么事,你跟我来一趟。”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跟着他走到主帐前头那块空地里――主帐这几日总在议事,是以底下的将士今夜里再闹腾,也十分自觉地未扰着这边。
大哥叫我在此处等着,打起帘子进了主帐,没过多久又出来,捧了一盏孔明灯。
他将蘸了墨的笔递给我,“许个愿罢。”
我眉眼弯了弯,明白他是知我这几日心事重,百忙之中还想着法儿地宽慰我。
我执起笔来,略一思索,并排写了“山河长安,四海升平”八个字。
大哥替我拿着灯,转过去看了一眼我写的字,哑然失笑,“若是叫父亲看见了,还不定得多感怀。”
我毫不自谦地点点头,“是不是觉着自叹不如?”
他将灯的背面转给我,“再写句旁的。”
我总觉着墨淡了不是什么好兆头,便去重蘸了墨回来,咬了笔杆片刻,心里有了主意,提笔落下。
“年年岁岁无离忧,岁岁年年长相守。”
这回大哥方满意了,同我将灯点起来,递到我手上。
我捧了那灯一阵儿,长长出了一口气,松开手,仰头看着它缓缓扶摇而上,成了阴云满布的夜空里唯一亮着的星光。
正是这时候,长长一声“报―”传来,有人跳下马,行了军礼,动作虽利落,语气却不见仓促,“正如世子所料,契丹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