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了屋子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而后敏锐地闻到了什么天生同我相克的气味。
有小丫鬟端了一碗药汁上来,一眼便知是刚从炉上取下来的,还是热腾腾的,甫一走近我便退了几大步,皱着眉头喊了一声:“怜薇!”
怜薇从外头匆匆打了帘子进来,我忙问道:“这是什么药?我怎的又要喝药?”
她迷瞪瞪地看看药,又看看我,颇有些疑惑:“太子殿下没同小姐说么?”
我更是一头雾水,“又干太子殿下何事?”
“方才宴席上殿下来得晚些,是亲送了宫中的赏赐来,并未在席上多留。奴婢想着小姐若是在席间累了,回来能泡个澡,便忙着备水。殿下眼瞧着是往这处走的,像是在寻小姐的样子。”她思索了片刻,接着道:“去了有小半个时辰呢,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奴婢,殿下脸色不怎么好看,只吩咐奴婢看顾好小姐,不让小姐沾着酒,不然便重责奴婢。”
我打断她道:“可是往前头围墙那边儿?”
怜薇应了一声“是了!”,而后愈发疑惑道:“殿下没寻着小姐么?奴婢以为是见上面了的。”
我心往下沉了沉,也想不明白怎的回回都这般巧。这念头只一转,便反应过来,颇有几分嫌弃自己竟还在意他误不误会这一桩。他怎么想已与我无甚关联,该是巴不得他早些心灰意冷,好离我远远的。
我又瞥了那药一眼,“撤下去。”
怜薇为难道:“可这是殿下派人送来的,统共送了七副来,说酒性太冲,喝上这七副...”她看我脸色不对,便噤了声。
我眯了眯眼,“你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殿下的?”
这话吓得小姑娘径直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着,小姐再怎么同殿下怄气,也不能把气撒在自己身子上啊。”
我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榆木脑袋果然不能指望着重来一次便能开出花来。”
我将她扶起来,揭过这一页去,“不是说备了水么?”
那药最后还是喝了,主要因着怜薇在旁边隔上片刻便要欲言又止一回“殿下...”,而我又委实不太愿意听见他。
第二日嫂嫂敬茶时并未被怎么为难,又隔了两日,父亲和二哥便先一步启程,十分贴心地留了大哥在府上,一月为期。
贺家也离了京,贺盛走前还偷偷来见了我一面――只能是偷偷了,嫂嫂这事儿后,贺家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至少明面上,先前好不容易亲近的那些荡然无存。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生生拐走了人家府上唯一的嫡女,还是个被寄予厚望要做太子妃的嫡女――从上辈子的经历来看,这指望分明是指日可待。
贺盛见我,也不过是托我给嫂嫂捎了些东西,我们之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遍,如今相处起来倒是意外的通透。
我本想着这些风波都平了下去,大哥同嫂嫂也正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我一个大闲人,可以好生想想法子了。没成想,半月都未到,大哥便折腾到我这儿来了。好在是还有两分理智,没敢捅到母亲那里去。
大哥来的时候铁青着脸,吓得我从新置办的贵妃榻上一个咕噜滚下去,手上的书册都散了一地。我原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生怕是北疆的事,还未来得及开口,大哥便气冲冲说了一通。
将他那话筛一筛,大致便是嫂嫂要给他纳妾,还不止一房,约莫是各式各样的美人都挑了个遍。这般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手笔,确是嫂嫂能干的出来的。我灵机一动,这怕不就是皇后后遗症,可这话我又不好同大哥说。
我咋咋舌,学着站在男人的角度思虑了一番,惊奇反问道:“嫂嫂这般贤良温婉大方又体贴的,不好么?”
大哥咬牙切齿看着我,“你这话同她说的分毫不差。”
我观大哥面色,心道他想弄死我们的想法怕也是分毫不差,只不过一个是嫡亲妹妹,一个是三媒六聘的发妻,不好下手罢了。
他恨铁不成钢道:“罢了,旁的也不必你劳心,替我把这事拦下来。”
我自是应下了。当日便去寻了嫂嫂,她已在协同母亲管府上的账,这时正校对着账本。
我吃了两盏茶并一碟点心,才问起纳妾一事。嫂嫂眼皮掀都没掀,手指还点在账本上,“多纳几房,没准儿就有中意的了。他若是现下就有了中意的,同我说一声,我来安排。”
我看她这不进油盐的样子,颇有几分头疼,想了想道:“大哥不常在上京府上的,嫂嫂你也知道。我军中军纪不得带家眷,大哥更不能带头犯。是以这几房即便是进了府上,也说不定能见几面。”
她手中账本核对到了最后,“不妨事,还是聊胜于无的。”
我瞥了一眼她手中账本,福至心灵,“可府上得养着她们,还费钱,这么算来不划算的。”
这话说得她怔了怔,“这倒是”,她将账本合上,抬起眼来,“他叫你来的罢?”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像是已然确定了,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我活到如今,岁数加起来,都能做他祖母了。不得已逼他娶了我,我也是问心有愧。这般若是能叫他找到自己真心欢喜的人儿,我心里也好过些。”
我将第三盏茶放下,嫂嫂亲手煮的茶果真要比寻常的好喝一些,笃定道:“不必找了,我瞧着嫂嫂就是。大哥必然也这么觉着的。”
她哑然失笑,“你是收了他多少好处来劝的?”
我掰着手指煞有其事地算了算,“不多,他也就是应了我要对嫂嫂好一辈子。”
她终还是松了口,“那便缓缓罢。”
我心道缓缓,通常是缓着缓着就再也没了的,也是能去交差了,便急着回去描没描完的字帖去了。
好在大哥去北疆前,这两人再没折腾过什么。那时候春已是很深了,母亲开始物色着为我选人家,只是先前耶律战的事闹下的风波还未完全消去,讲究稍微多些的人家都不太合适,挑来拣去也便只那么几家了,母亲皆不是很满意。
她问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横竖只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乖巧顺从得不得了。一时她也难下手,嫂嫂再慢慢劝着说是不急,一来二去,也搁置了下来。
这搁置却并未多久。
圣旨宣下来的那一日,真真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暮春的阳光从书房的窗子晒进来,斑斑驳驳照的我昏昏欲睡,满本的之乎者也被盖在面上,书卷的墨香气萦绕在鼻尖。
公公宣旨时,我还闻得到那香气。
“定远侯秦秉泽之女秦氏,毓德粹温,秉心渊静,以祗以顺......可选充皇太子妃。”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未表露什么,不动声色接了旨,谢了公公。母亲自然是很欣悦的,嫂嫂一直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实则我心跳得厉害,也不知是始料未及,还是气的,血气一阵阵往上涌。
应付完母亲,我便叫马夫送我去了东宫。前头来的时候还未记起来,如今全记起来了,再来之时未免有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之感。
一路都没受什么阻拦,毕竟圣旨已下,不出意外日后我便是这儿的主子,东宫中人个个儿都是人精,还没有哪个死心眼儿的在这个时候拦我下来。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书房,背对着我,长身玉立,只一个背影,便叫人能生出许多痴想来,可我这时候瞧着只想踹他一脚。
见我来了,他似是有些讶异,“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去你府上的。”
我冷笑一声,“殿下可还记得,月余前到底答应过我什么?”
他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记得。”
我气得手都有些打颤,“殿下说过的话,是不是从来都作不得数?”
他眼神黯淡下去,将书册搁下,书房里伺候的退了个干净,“这不是我本意。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出奇的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道:“萧承彦,你永远都在骗我。不管是有心、无意还是有苦难言,结果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我此时此刻站在这书房里头,知道他最常看的是左手边第三排,知道书房后有一片很大的池塘,种了芙蕖,知道这儿春夏秋冬四时的光景,也知道面前这人同我之间,仿若天堑。
他走近两步,“我知道现下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信的了,可我没想过会是这般。”这话出口,想必他也明了是多么苍白无力。
他闭了闭眼,还是和盘托出了:“你同贺南絮,我必然要娶一个。你一时又不肯,我本是想着再缓上一缓。可几年前我从你那儿拿的玉簪被母后发现,母后误会我是对贺南絮有什么心思,怕我做出有损皇家颜面的事,匆匆忙忙便求父皇赐了婚。直到圣旨颁下,我才知晓。”
我抬眼望向他,笑了笑,“我同嫂嫂你必然得娶一个?那我若是一直不肯,你又待如何?”
我未再给他辩白的机会,只自顾自平静地接着道:“你要我嫁,我不得不嫁。可除了这个,我们之间,再没有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