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雨才停不久,却隐隐约约又有了逐渐变大的趋势。
寂静的对峙间,沈郗甚至能听力极佳地注意到被米白色窗帘遮挡住的窗外的丝丝雨幕。
她有些头疼地微叹了口气,心里虽然对这两人中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感到奇怪,但也没多想,粗略猜到多少跟当年周斯离的不告而别有关。
沈郗原本输完液后脸色好了点,脸颊因病攀爬上的坨红还没消散,连带着眼眸似乎都被蒙上一层清晨雨后的薄雾。
这简短的一声叹息几乎是在刚落地的一秒就被周斯离精准捕捉到,他其实也没太执着那个虚无的答案,但眼下的场面显然是他最不愿理会的一种。
—在荒诞梦境中也从未设想过。
“看来是我打扰你们了。”周斯离语气淡淡,视线从沈郗单薄的身子上移开,毫不客气地落在贺晋宇脸上,眼神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以说,对方的身影甚至没在他的虹膜上留下点痕迹。
在周斯离看过来的这么点时间里,贺晋宇也礼尚往来地打量回去。
看来周斯离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好,或许说,他至少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窥见了他刻意隐藏蜷缩在阴影下的那点破绽,这点发现让贺晋宇蹙起的眉宇难得松开了些,于是脸上挂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冲着周斯离点点头,像是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般自然:“好久不见。”
周斯离方才话里的那句还有着另一层意思,贺晋宇不可能听不出来。
也可以说,他听出来了。
但不是率先反驳,是点头。
到底是在向他问好,还是单纯肯定周斯离作出的这个假设。
周斯离露出的那点疏离和伪善,在听到他这句话后被他彻底压下去,随着窗外淅淅沥沥响起的雨声所带来的逐渐潮湿凝滞的空气环绕在两人周遭,久久不愿散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沈郗发烧时,大脑的思考能力会稍微缓慢下来,反应力不如平时敏捷,但不妨碍她借着对周斯离的了解,清楚地知道这话在表达着什么。
想也不想,几乎是皱着眉头就出声反驳。
说不上来是胸腔的烦闷还是脑袋的昏沉,在她说完后下意识想要去看周斯离的神情,却在对上他近乎平静的深邃瞳孔后,那些堵在喉头快要溢出的解释被她硬生生止了回去。
沈郗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颤了颤,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揣测起周斯离的想法。
不像以前他老是把情绪写在脸上,现在的他反而令她愈加看不透。
藕断尚且丝连,那点可怜的、不愿离去、执拗地作为断藕间粘合剂的银丝,在她和周斯离之间,估计压根就不存在。
好半晌后,周斯离的目光落到沈郗的手上,戴着红绳的腕骨冷□□致。
说实话,他挺意外这种东西居然没被沈郗当成垃圾一样扔掉,更会意外于再次看见它。
“哪样?”周斯离没再给贺晋宇分点注意力,明明是一副在等沈郗回答的耐心模样,可语调却是毫不掩饰的冷意。
他这话像是自问自答,在沈郗微张口要回答他的那一秒他便抬步朝外头走去,留下一句轻嗤:“反正你从来不会在意我的想法。”
周斯离路过她身旁不经意间带起的小风,让她敏感地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松木气息。
沈郗一顿。
不是错觉。
她之前在诊所时就有些感觉,但那时候因为生病前兆,鼻子有些堵,当然也闻不出什么味道,更别说是这种似有若无的。
可就在这一瞬,她福至心灵般地捕捉到了。
她认识,也很熟悉。
是工作室在一年前发布的一款名叫Aloe的香水,是她调制的。
直到周斯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沈郗都没开口挽留。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她垂下眼睫,抿唇,轻皱眉头。
“抱歉,好像我来的不是时候。”贺晋宇在周斯离走后才和沈郗搭话,看了眼她手背上贴着的医用创可贴就知道她已经输过液了,见她没回答,便解释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回来了,你又不在家里........”
“你刚才,”沈郗抬眼,有些复杂地看着他,语气听起来倒是和周斯离有几分像,“为什么那么说话?”
她对贺晋宇怎么来的,来做什么,都没有兴趣。
唯独他的那句话,让她额外不舒服。
贺晋宇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他和沈郗清冷的视线对上,登时噤声。
就像沈郗没把手腕上的那根绳子扔掉一样,他那句话含着什么小心思,谁又会听不出来?
沈郗好像就是有这种能窥探人心的能力,他那点谨慎的、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东西,大概也无从遁形吧。
“这只是一句寒暄。”贺晋宇佯装淡定从容,这么回答。
很完美的说辞,只是他自己都没有信心确保沈郗会不会信。
“我说的不是这个。”沈郗异常冷静,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漂亮,却在质问时又是不近人情的无情。
她没打算和他周旋,直接抛出了一个否定他上一句话的答案来:“你早就知道他回来了。”
不带情绪、直白地盯着他的眼眸。
贺晋宇差点维持不住表面的宁静,越来越大的雨声几乎要跟沈郗的音色重叠,秋季不该这么冷的。
贺晋宇哑然。
因为他发现,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去想个令自己满意又不让沈郗怀疑的答案又太难,毕竟她用的是肯定语句。
这场暗潮汹涌的无可非难没有被周斯离带出,也没有影响到他。
他更不会知道。
医院的地下车库内在这短短十分钟内偶尔会路过几人,随着发动车子的轰鸣声后又紧接着离开这里。
周斯离坐在车里,车窗被他摇下来透气,微凉带着湿意的风自来熟般往里面钻,他兴致不高地垂眼看着手机屏幕里一条接着一条蹦出来的消息,右手则点燃着一根烟。
他没什么想回复的欲望,看过后就算完,把手机锁屏随手放到了中央扶手台,里面还躺着一根充电线。
接着,他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出一口热气,手中的烟也仅仅是被点燃,没有沾到嘴唇。
微不可闻的烟草味道萦绕在湿漉的车内,连带着衣服都必不可免地沾上了些许这股能让他暂时停止烦躁的气息。
片刻后,副驾驶的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人弯腰坐进来的动作裹挟着微些凉意的风,停留一瞬便又悄悄溜走。
“没跟他走?”周斯离面不改色,烟燃了一半。
“是你带我来的。”沈郗丝毫不介意,瞥了眼那根她不喜欢的味道的源泉,但也没让他熄灭。
只是那股气味被彻底遮盖住了而已。
“我倒是不知道你还讲究这些。”周斯离意味深长地笑了声。
“你不知道的事情也不在乎多一件。”沈郗面色如常,这一天下来饶是精力再好也受不住,疲惫感上涌,她干脆靠着椅背闭眼小憩。
“我当然不如他了解你来得多。”这个“他”,还被周斯离故意咬重了些。
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但两人就是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在指鹿为马。
“不走吗?”沈郗的嗓音是毫不掩饰的倦态,生一次病,精神力就会下降。
她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跟周斯离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实属不易。
周斯离侧目看了眼她微抿着的苍白唇色,知道她状态不行就没再出声。
他把沈郗那边的窗户摇上一半,遏止了大部分凉风企图钻进来的想法,又能确保新鲜空气的流动。
紧接着他没再做停留,手中的烟差不多燃到尾。
周斯离推开车门下车,大致环顾了下四周,抬步朝前方右侧柱子前的垃圾箱走去。
随着周斯离起身离开的动作,车内萦绕着的烟味也被带走了大半,让沈郗有了点缓息的空间。
她还没从昏昏沉沉的肿胀感中恢复过来,意识都不是很清明,在这种情况下,她很不适时地在不知尘封了多久的脑海深处翻到了点过往的记忆碎片。
他们相识于懵懂幼时,沈郗对那时的记忆没多少印象,大概是年纪增长的过程总得遗忘点什么。
可偏偏,她对周斯离却怎么也不肯忘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周斯离,年仅七岁。
是母亲过世后的第一个夏季。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楼梯上,垂着眼看着她爸忙前忙后地帮一个女人拎着箱子进来。
她手边还牵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也是一言不发,摆着一张脸,惹得他母亲无可奈何,蹲下身捏捏他还尚且稚嫩的小脸,又扭头笑着指了指站在上头的沈郗。
女人穿着旗袍,头发用一根簪子高高挽起,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温婉大方。
沈郗知道她没什么恶意,甚至在她望过来,见到她笑的温柔的双眸时还小幅度扯了扯嘴角。
男孩也顺着他母亲手指的方向看了过来,沈郗视线微微一偏就和他那双淡漠的眼眸对上。
父亲和女人低低商量的声音她没再听见,她只在平静无波澜的湖面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仅是一瞬。
从父亲手中猛然脱落重重跌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的箱子,跨越时间流速来到现在,变成了在耳畔边响起的手机铃声。
沈郗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眼,脑袋发懵,等缓过神后才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觉得休息了这么一会儿,精神恢复的还可以。
起码不再像刚才那样。
她坐直身体,正要去拿放在包里的手机,还没翻到就听见车窗在外头被人屈指敲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