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笙悠悠,在这暗夜之上飞过几声悲怆,寨子檐角悬挂织锦蜡染绘制而成的兽毛,花纹倒是色彩斑斓,一针一线绣上栩栩如生的图腾。
云笙从顶上跳下去,借着昏黑夜色的遮掩,隐进隔房中。
里头尚点着灯,一名女子正捏着针线手指翻飞。
她裹着大襟上衣,腰间束进格子百褶裙里,袖边裤脚均绣着花边,宽大的项圈戴在胸前。
似是刚沐浴完,还未来得及擦干,湿漉漉的黑发搭在肩上,发梢流淌的水早已把胸前一片打湿,乌发之下露出一双眼黑亮狡黠。
她身边置着几坛醇香的美酒,应当是酿了许久,此时正散着浓郁的芬芳,流连于发丝清香。
见有不速之客,她也不显恼怒,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随手勾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拭,头朝对面努着,示意她坐下。
“你认识我?”云笙推开木椅,目不转睛地端详她。
“我小字阿苗。”她用帕子将半湿的头发围裹包绕着,又拾起桌上的铜镜仔细地照看。
铜镜里印出来的是她如水般的眸子,一颗芝麻大小的痣不偏不倚地点在脸庞正中,不施粉黛却自显清丽。
是一张小家碧玉的脸,穿戴这身异域服饰却也无违和之意。
只见她拿起一只眉笔,细细描过眉间。
那对弯眉经这般描摹后更衬得她目含水波,像是淌过柔情春水。
如此空灵清淡,恍若江南烟雨,带着婉转的愁情,绵绵不绝。
画罢,又夹出一叠妆纸送至唇边,微微展开,含住,如明珠点绛唇。很快,有些苍白的唇瓣变得嫣红。
云笙将她所有举动尽收眼底,双手撑着下巴,脸向前又伸了些:“我在梦中见过你。”
“是吗?”阿苗放下铜镜,双靥生笑,白嫩细长的手指抚上发间。
“在梦里,你也是这般梳妆打扮的。”云笙皱着眉在残缺的记忆里翻寻着。
“那是我托给你的梦,是我,让你找到这里的。”
阿苗起身行至窗前,拿起摆在窗格子处的白色瓶子,递给云笙:“你不是想知道为何自己会被无缘无故惹上这种祸端吗?”
云笙有些迟疑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接过这瓶子,打开瓶口往下倒,几粒褐色小丸一咕噜地溜进手心。
“这个可以缓解蛊虫的蚀咬之痛。”阿苗柳眉高高扬起,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你为什么要帮我?”云笙将这几粒药丸收在手心,对她这无端示好的举动很是怀疑。
阿苗也知晓自己现在并不能得到她的信赖,于是转过身没再望向她,而是凝视着窗外幽深的寨子后。
沿着黑墙黑瓦斜斜翘出的吊脚飞檐,芦笙在静默的夜里显得愈加空旷悠长。
曲调灵透,音律含蓄,一派纯朴之风。
环绕着整条寨子的是数座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橘色火把的辉映下初现黛绿青翠之色,将这些弯弯曲曲鳞次栉比的楼阁包裹着。
云笙见她不回应,便走上前,却在寸步之外捕捉到她眼里似有亮光一闪而过。
“我和你一样,都不是这里人。”阿苗挺直背脊,用手拭去眼角一抹湿润,“我也是被抓来的。”
“他们巫蛊族尤其是祭司,会到处抓那些貌美的少女来投喂蛊虫,这种虫子一旦被投入使用,便会摄人心神,控制他的神志。”
忽地,突兀长鸣骤然划破夜空,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格不入。
阿苗脸色骤变,话音戛然而止,她一把抓住云笙的手将她推向内室,匆忙间还打翻了桌上那盏琉璃灯,一声脆响,哄然乍现满地碎渣。
“里面有异声!”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朝着这里逼近。
“我送你回去,你——”阿苗握着她的手腕,焦虑感在眼里不住地闪着。
“你不和我一同出去吗?我可以挡住他们。”云笙被她握着手,捏着的拳头手心那几粒冰凉的药丸已经沾染上她的温度,正上下晃动着。
阿苗朝她淡淡地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群人破门而入,在他们进来前云笙猝不及防地被她敲晕在床上,眼皮逐渐变得厚重,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阿苗的脸也逐渐失去颜色。
最后实在支撑不住这漫天的困意,双眼还是阖上了。
……
再次睁开眼时,入目是晃眼的白,云笙下意识想去找阿苗的背影,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小阁楼的床上。
流纹铜镜端端正正镶嵌在镀金梳妆台上,床边的紫檀香木柜子上头是半卷平铺的丹青画色。
墨色点染出一片山水相接的黛色,山峦高低起伏,环环包绕着寨子,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女子单薄瘦弱的背影。
云笙摊开手,那几粒早就有些发瘪的药丸还黏在手心,还残留着温热气息。
这不是梦。
后背已透出些热意,屋内还飘荡着墨香,似是刚着笔不久,还在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
金辉斜照,枝头鸟雀探出头叼走一颗深红壳子的荔枝,还小心地探望四周。
她只觉得心头像被火灼过,脸上也被晒得有些滚烫,正想着拿过那幅画卷,耳边又敏锐地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门上被轻叩两声,段流景的声音传入:“云笙,已经日上三竿了,你不会还没起吧?”
云笙将画卷藏至枕头下,又将手心那几粒有些黏湿的药一股脑吞下,这才应了他一声:“何事?”
“你睡了一整天了难道没有半点果腹之欲?”
“先帮我备着,我稍后就来。”
她将被褥仔细牵好,确定盖住后才起身离开。
桌上摆着许多精致的糕点,但云笙此时很是心不在焉,随手夹了块红豆糕后思绪又开始放空。
昨晚的所见所闻不是一场空梦,阿苗后面是被抓去了罢,那自己又是怎么回来的?
她说巫蛊族的祭司会抓人投喂蛊虫,那她们两都是被选上的吗?想必还有其他的无辜少女也被抓了。
天边白云流淌漫朔,停滞在一棵参天耸立的古树上空,古槐花枝细碎,顺着斑驳的铜钱孔纷纷扬扬而下。
穿堂风夹杂着些许热气,吹动鬓间碎发。
云笙还无意识地夹着红豆糕送至嘴边,桌前其他人都好奇地望过来。
“你这是魂丢了?”于奂伸着手在她眼前上下晃动,眼里满是揶揄。
“还记得被你伤了心的小师弟吗?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这片食堂了。”段流景咽下一块糕点,笑着点着桌子道。
云笙回过神来,将红豆糕囫囵地吞下去,问:“他怎么回事?”
段流景双手一展,耸肩道:“别问我们,这可是你干的。你没发现这几日他都在躲着你吗?”
“躲我?躲我干什么?”云笙朝他投去奇怪的目光,想了想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糟了,这几天忙着这些事,都忘了和他赔罪了。不过自己那晚到底干了什么啊,不至于现在还不能释怀吧?
想起今晚自己恐怕还得出去一趟,她放下筷子,觉得这会功夫应当是足够的。
可惜自己实在是低估了郁起云的隐藏本事,她沿着楼里上上下下找了几遍,他的房门自己也敲上了好几遍,可就是不见其踪影。
小院里槐树参天,簌簌抖落下一地白色槐串儿,沿着地底丛生的枝干弯弯扭扭地重叠交错。
枝叶深深浅浅地盖着,将悬于高空的金乌给遮得密不透风,只有些小光影从那铜钱大小的洞里钻进来。
云笙掀起后院水缸的盖,沁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甚至堆叠一块的砖瓦她都抬起来看了眼。
“郁起云,你要不是销声匿迹的话就应个声,师兄见你久久未归有些思念你。”她对着后院一路喊过去,没喊动郁起云,倒是惊起那些还在树上歇息的云雀。
这下云笙心里头有些隐隐不安了,难不成自己真对他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呸呸呸,不合常规的事?
有这么吓人的吗?我能拿他怎么样,总不能直接把他强上了吧?
思至及,云笙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拍上手掌,但转头一想觉得又有些不对。
且不说自己是不是有这能耐,况且那郁起云又不是傻的,是不可能允许自己玷污他清白的。
她眼珠一转,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在她大脑里转了几圈,但都被否认了。
那自己还能对着他做点什么惨绝人寰的事吗?云笙叹了口气蹲在绿荫之下,又仰着头望向绿意盎然的枝叶。
一圈圈光晕打在枝叶上,眯着眼时倒能看见它们争先恐后地朝中央涌去。
那么大个人还能跑了不成?
云笙扯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了几句郁起云,有些郁闷地闭上眼。
眼前带着亮光的黑色蓦然被加重,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喊我做什么?”
依旧是那个淡淡的语调,此刻在云笙耳中却如听仙乐。
“你哪去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云笙刷的一下站起来,一瞬间气血涌上头脑,她攥着身边人的衣袖才堪堪站稳。
郁起云怀里抱着一只通体橘黄的小猫,一对小尖塔似的耳朵竖在圆滚滚的脑袋上,像枣核那般大小的透亮的黑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我听见你半死不活地喊我,有什么事?”他抬起眸子望着她,一双黑幽幽的瞳孔和下边这个小家伙简直如出一辙。
微风若有若无,白槐花掩在浓绿之中,捎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飘散至整个小院。
云笙眨巴着眼,手在半空比划了许久,原本想好的那些词此刻却是半个都吐不出了。
她朝他木讷地笑着,心下飞速想过几句开头。
我听说那日我把你……啊不对不对,换一个。
你这几日为何要躲着我?感觉有些直接了,而且这只是段流景的一面之词,万一人家压根没躲呢。
她有些苦恼地拍着头,眼珠转了几圈仍是没想好开头语。
郁起云见她这幅模样,心下了然,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树下坐着,饶有兴致地看她在原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