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云笙的角度,只能望见郁起云眉头微皱,眼里似有月光流动,看着格外可怜巴巴。
他凝眸了半晌,低着声问:“师姐,魂魄散去后便不得坠入轮回了,是吗?”
“是……”
郁起云叹了口气,又微微垂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云笙被他这般盯着,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来回偏头端详他的神情,见他好似不是作假,心下对于这一奇怪举动的探知感呼之欲出。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命大着呢。”云笙轻笑一声。
郁起云被她这话噎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陈公子的父亲便是如此,在临死前他还有个愿望。”郁起云正了正色,抬起头看着远天边朦胧于云层的望舒,身旁凤尾竹的影子与他们的重叠在一块,在墙上摇晃着。
“什么愿望?”
“他让我放过陈怀。”
深处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隐约有笛声飘来。
“我没答应。”郁起云转过头来,“所以我还是杀了他。”
风在此刻像是静止了一般,婆娑枝叶被钉在凹凸不平的巷尾墙角,连笛声也被定在了半空久久难以散去。
云笙看着冷冷清清的月光落在他微微挑起的眼角,一撇一捺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他眸子里含着春水,但吐出的一字一句无不和这冷淡的月色一般,处处透着凉意。
“任务总还是得执行。”
“你……”云笙深深地叹着气,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少年人还是不要这般狠心的好。”
郁起云一下愣住了,继而又转眸望着她,眼里漆黑幽深,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情愫。
下一瞬,他忽地张开双臂,将云笙整个揽住。
云笙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感受到他额前的碎发正扎着自己的脖颈。
丝丝酥麻的触感从锁骨传向四肢百骸,像是被一只尚还幼小的野兽噬咬着,尖锐的獠牙不断刺进肌肤。
怀里还带着清新的少年气息,不算炙热,也不失温暖。
云笙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又感觉到他将下巴往自己脖颈深处靠了靠,她想了想,还是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白光流动在透着凉意的空中,风又逐渐开始飘荡,一阵阵灌进那块裸露的领子处,云笙却觉得脸上有些燥热。
空气中似乎漾着热意,她正在心里抱怨这冷热交加的气温时,蓦地全身变得僵硬,似树一般兀立于原地。
一双手不断抚上她的后背,又缓缓向上移动。
隔着单薄的衣裳,再加上她本就敏锐的触感,云笙可以很清晰地感触到后背上滑动的指尖带着的温热。
顿时,密密麻麻的酥软感从背脊传至头盖,又急速地攀爬于全身。
此刻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正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时,却发现自己手脚都无法动弹。
郁起云放开了她,眼里带着歉意:“抱歉师姐,这定身符不过一炷香就会自行解开,若我还未归,你便先行离开吧。”
……可恶。
云笙在心里暗骂他几句,手指却是连蜷缩着都不得,只能看着他施展轻功,向前方飞去。
——
青砖瓦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郁起云来时,屋脊上正坐着一人,手里拿着一壶酒,正自顾自地喝着。
见郁起云到来,他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来了。”随后手一伸,将一蛊斟满清酒的铜杯递与他。
“你叫我来所谓何事?”郁起云两指推开了酒杯。
见他拒绝,那人也不恼,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抬头将杯中酒饮尽。
饮罢,才出言道:“你们任务是完成了,但是真相怕是还未弄清楚吧?”
他将盖在头顶的兜帽掀开,眉眼在月光下显现,正是本该死去的陈怀。
“你都清楚了?”
“大概吧,有些还是不太理解。”陈怀闭了闭眼,“比如何人告知陈川我会去追杀他的,到现在还不知,不过总归是有人说了就是。”
郁起云环抱着剑,任着料峭春风吹动衣袂。
“那你明白了什么?”
陈怀将手肘略靠在砖瓦上,干脆将那铜杯扔了,拿起那坛酒大口大口灌着。
酒虽清冽,但饮得多了,也会浓烈呛口。
“我知道的……”他放下酒似是在沉思,“我一开始就不是人啊,我本就是一只妖怪。”
“什么意思?”
“吞厄,那个本该灭绝的差不多了的妖兽,而我就是其中一只幸存下来的。”
“信上写着的?”郁起云一撩衣袍,也靠着他坐了下来。
陈怀又灌了一大口,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送来之前就没偷偷看一眼?”
“又不是给我的,我看什么?”郁起云不满地觑了他一眼。
“行,那我接着说。”
陈老爷留下的信是他神志尚还清醒时写的,那时还未被道士蛊惑,也没有被陈怀炼化。
信上洋洋洒洒几千字,告诉着陈怀一个恍若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本就不是寻常人家,甚至连人类都算不上,而是一只因祸得福的妖怪。
几百年前捉妖人已将吞厄围捕的七七八八了,只有少数逃了出去。而自己在逃离前被族人以最后的魂力雕刻成人形,并抹去记忆,至此与寻常孩子并无两样。
后来在逃亡途中遇上了好心的陈家人,他们空有万贯家财却始终膝下无子,见他可怜便将他认作自己的孩子,取名陈怀。不求成才,只愿他怀有一颗向善之心。
一家人和和睦睦相处了多年,陈怀很是依赖他们。直到他十一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袭来。
这病也怪得很,无论找了多少名医都没有法子,束手无策之下,一位自称可以解此病的道士找上了府。
最后病确实被压了下去,但因此陈家也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一只本该灭绝的妖怪。
“道士?就是那个想杀你的吞厄?”
“没错,他多年潜伏在陈府附近,准确的来说,是时时刻刻盯着我在。”
后来道士逐渐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在听闻陈老爷无意间抱怨自己少子时,他终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借此机会向陈老爷表明陈公子尚存妖力,很是适合祭奠山神,只须和他一同在春山待上几晚。
“再后来,便是你知道的那般了。而至于我为何可以反噬他,大概因为吞厄兽的同类只要妖力强大,便可不断吞噬,这也是他为何会盯上我的缘故。”
尘封旧事重见天日,陈怀眯着眼望着倒映在酒中的明月,苦笑着道:“到头来,我还是把他们害惨了。”
他提着酒坛站起身,仰着头沐浴于月华之中。
郁起云却是想起了陈老爷逝去最后一刻,尽管自己会永生不得轮回,明知那一剑也无法伤及要害,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替他挡下。
血污流满脸庞,却还是笑得心满意足。
或许真的有一种冥冥之中蕴藉的力量,可以推动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去保护他人,就算会因此神形俱灭也毫不畏惧。
“不过,我怎么感觉你的魂灵气息越来越微弱了?”许久后,陈怀转头望向他,“你记忆缺失过?”
“是。”
“还没找回来?”
郁起云无意识地蹙着眉:“还在找,不过希望渺茫。”
陈怀扬起眉,将坛中清酒悉数吞下,一抹唇角朗声道:“那祝你早日寻回吧,别死的那么早。今夜,就此别过。”
“后会无期。”
他踉踉跄跄地跨行于屋脊之上,随着声音渐行渐远。
已是深夜,远处的风月楼仍是歌舞升平,本来颓靡的玉笛琵琶声一点点被刮尽,传到这里时只余悠扬绵长的曲子音。
影子被月光拖得很长,一点点蔓延于无尽的黑夜,却又比那暗沉沉的夜色多了几分亮光。
后会无期。
郁起云眉头逐渐舒展,在心头暗暗告别。
回去途中,想起适才陈怀的一番话,又还是带上了一丝惆怅。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脚下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之前那巷子口,意识到后,郁起云不禁捏着眉心嘲笑着自己。
这都过去快几个时辰了,云笙怕是早就离开了,怎么还跑到这来了。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返回了原地。
竹影仍旧印在墙面,如一顶可随着微风抖动的画屏,云笙在墙角处坐着,蜷着腿缩成一团,手指还在地面上百般无赖地划着。
“你怎么还在这?”郁起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走上前去将她拉起来。
云笙轻轻敲着发麻的腿,一脸恨铁不成钢:“我在这等你啊,这还看不出来?”
郁起云愣愣地看着她,想了好久才温吞道:“等我做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是去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但不管怎样,你一个人回去还是难免会被那些老狐狸追问的,我们两个人瞎编他们总归是说不了什么。”
坐着的时长太久,腿实在是麻得难以支撑,云笙只得一手抓着他。
郁起云看着她跌跌撞撞了半天,主动伸出手让她靠着,盯着她侧颜,心里似有滚滚浪花翻涌。
没过多久,酸麻感不断褪下,云笙撤回手,拍了拍他的臂膀:“走了。”
郁起云静静地跟在身后,许久,才压着声道:“我去见陈怀了。”
走在前头的云笙脚步一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耸着肩:“嗯,我不会向楼主告发你的。”
闻言,他轻轻笑着,“无所谓,他知道了也没用。”
“那你们谈了什么谈这么久?”
“他告诉我,他本就是吞厄,而自己被杀是因为有另一只吞厄觊觎他的妖力,因而蛊惑陈氏来使他们两败俱伤,不过那只妖怪最后被反噬了。”
和自己之前料想的果然没错,陈怀的确是吞厄无疑了。
云笙脸色刹那暗沉下来。
“还有呢?”她继续追问道。
“还有……”郁起云追上她的步子,朝她展开笑颜,“多谢师姐。”
细细碎碎的光坠进他的眸子深处,如同一条缀满星光的溪流。
城中玉笛声不绝,随着长风飞入各家各户,于死寂的夜里激荡起漪澜,街巷两旁杏花簌簌摇曳,洁白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