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区八重洲六号巷。这里距离东京车站很近,是个好地方。巷内有一幢四层楼房。多田建筑公司占了三、四两层。楼房的一楼是大信证券处。
职员办公室在三楼,冲玄礼二郎的常务董事室也在其中。刚上班来的他,慢慢地品着女职员端上来的热茶,一面浏览着《经济新闻报》。
大概这是别人为自己沏的茶,他感到这茶别有风味。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自己沏的茶,总是感到淡而无味。
长斯单调、枯燥的単身生活,使得他连自己做的饭菜,都觉得味同嚼蜡。现在到了这把年纪,更感到无限地惆怅。
年轻的时候,他只要一工作起来,可以忘掉一切;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废寝忘食,丝毫顾不了家眷。冲玄礼二郎觉得:越是玩命地干就越过瘾。可是,现在回过头去想想,他感到艰苦奋斗几十年,并没有给自已增添多少快乐。
“真有点醒悟的太晚了。当年要是能有现在这样美好的心境,老婆也不会扔下自己跑掉……”冲玄礼二郎暗自嘀咕着。
但即使这样,他现在仍然没有动过再婚的念头。他是怕麻烦,结婚前的礼俗,婚礼,诸多的应酬,真叫人受不了。一个人生活,虽然感到寂寞,倒也轻松自在,谁也管不了自己。这种自由到底舍不得丢。
并且,自己还有工作要干呀,这样一想,就算是与工作结婚了吧!……
有时候,虽然他也想甩手不干,但是,工作实在让人眷恋。只要一到公司,年轻的女职员就会端上热茶,这倒也乐在其中……
办公室内阳光充足,暖融融的,一直到中午,都用不着开暖气。
看完报纸,他点上一支烟,离开座位,站到窗前,悠闲地朝下望去。
下面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胸前抱着书的女职员,急匆匆地走过。从上面往下看,似乎每辆车都闪闪发光,如同新车一般。使人感到现在的日本,也渐渐奢侈起来了……不,简直是太奢侈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世道还要变……
“究竞还会不会变呢?”
冲玄礼二郎心里一边想着,缓步回到桌前,将烟掐灭,扔到烟灰缸里。拿起小本子,按照前天社长委托的事项,安徘车票、旅馆、司机等事情……
虽然多田社长说过:“你交给总务上的人办就行了!”但是,冲玄并不打算让别人替自己去办。他要亲自安排这一切。
査到了各处的电话号码后,他拿起外线电话,首先接通了交通公社。预定新干线头等车厢的往返车栗,对方回话说有票。谈好取票的办法后,冲玄挂掉了电话。
然后是旅馆:汤田温泉松田屋旅馆,此时正值淡季,也没有问题。冲玄定了最好的房间,预定四晚。最后是预约出租车:冲玄礼二郎给老相识——山口市出租汽车公司社长挂了电话,一切顺利,他特意点名四天都用小田切做司机。
“明白,一切按照您的要求办。这次冲玄先生也来吗?”出租汽车公司的社长是冲玄的老相识了。
“啊,我简直太忙了,肯定去不了呀。我和多田社长不一样,那里没有陵墓。以后有机会了,去那里休养一段。”
“是吗,那请您务必光临。随时都欢迎您。”
“谢谢!……”冲玄礼二郎客气地致意,又特意叮嘱道,“对了,如果小田切司机还在的话,请让他听一下电话!……此次有位盲人需要照顾,得给他专门交代一下。”
“在……在,他刚刚回来。你稍等,我马上把他叫来。”
不一会儿工夫,小田切接过了话筒说道:“喂,我是小田切。”
“你好,我是冲玄礼二郎!……”
“您好,以前承蒙您的厚爱,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您的恩德。两、三天以前,我还和我妻子谈起先生来着。”
“好啦,好啦。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这次我要雇用你的车,刚才社长给你交代了吧?”
“是的,已经告诉我了。”小田切点头答应,向冲玄保证着,“您放心,这次我一定尽力陪好他们。”
“拜托了!……这里还有两、三件事情,需要托你办。”
“是……只要我能够办得到,鄙人在所不辞。”小田切恭敬地回答着。
多田源吉和女儿道子,于10月28日从东京出发,乘早上9点的新干线“光号”特快列车,于14时53分,在小郡车站胜利下车。
到车站迎接他们的,正是出租汽车公司的小田切司机。他们驱车沿国道9号公路北上。不到30分钟,就抵达了山口市汤田温泉的松田屋旅馆。服务员出来迎接他们父女,并带他们到房间里。
这一天因为没有别的日程,所以就打发出租车回去了。
房间在一楼,靠近围墙的栅栏旁边。因为要照顾瞎眼的道子,所以来了两个服务员。
出于对什么也看不见的道子的同情,服务员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将她手把手地领进洗澡间,并帮助她槎背。几乎从没有晒过太阳,充满青春活力的道子,肤肌白皙,嫩白得犹如刚刚开放的百合花。到底还是年轻啊,热水浇到肩上,一碰皮肤随即溅起重重细浪。
“皮肤真是好啊!……”女服务员赞叹道。
道子虽然个头矮小,但生得端庄、秀丽,颇有魅力。
“姑娘有对象了吗?未婚夫是谁呀?”
“还没有啦!……”道子小声回答。
即便是同性别,让别人触摸自己的体肤,也会感到羞涩。因此,道子说话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一样。女服务员在他们办理住房手续时,就对道子印象很好,看出她是个不爱说话,性格内向,腼腆的好姑娘。
“噢,还没有呀?”
“是啊!……”道子仰身泼着水说。
“唉,这么好的姑娘,东京的男人真是有眼无珠。”
刚刚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话头。对瞎了眼睛的道子,可不该提有关眼睛的话啊。
“哎呀,我……!”
“总有一天,你会有位如意郎君的。只要他发现了姑娘的美貌。”
“谢谢啦!……”道子低头致意。
“再帮你洗一下胸吧。”
“不,我自己来。”
“那好。”说着,她把香阜和毛巾递过去。
道子低下头,开紿仔细搓洗胸部。丰满上耸,樱桃一般粉红色的乳头,柔软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臀部和屁股沟,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女服务员看着,又不由地心中暗自赞叹:唉,真是可惜了!……这般美貌的姑娘,只因为两眼失明,就像生长在深山老林里面的俏丽牡丹一样,不能享受一般人都渴望得到的乐趣。简直太可怜了!……
洗完澡后,服务员拉着道子的手,仔细地带着她去院子里。道子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径走过。
“池中游着好些鯉鱼呢。”女服务员告诉她,“里面还有一些草鱼,都是黑色的,没有胡须。”
“啊!……”道子点了点头,接着她稍稍侧下头来,倾听着鲤鱼游水的声音。
“来,把这个糅碎了喂它们。”
女服务员把饲饵递给道子,道子把它们揑碎扔进池内。鱼群蜂拥而上,抢食鱼饵的水声,哗哗直响。
“好,别动,别动。”突然响起了多田源吉的声音,紧接着,他按下了手中照相机的快门。
不久,太阳落山了。寒气袭来,他们回到房间里用晚餐……
谁也不想喝酒,多田源吉只稍帮喝一了一点。道子用筷子吃饭时,并不显得笨拙。因为长期在黑暗中生活,已经习惯了这种活动。当然也少不了告诉她,这是什么菜,那是什么饭,并拿着她的手,点到菜饭的位置上。
在家中女佣人做的事,现在由服务员来做了。
“啊,这个太好吃了!”多田源吉赞叹道。这梅子,好像没有晒过,青青的,很软,香甜可口。
“道子,尝尝看,这可是头一遭吃到的呀!……”
道子很昕话地吃了一个梅子,用手掩住嘴,悄悄地吐出了梅核。之后,她把脸朝向父亲,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她到旅馆后,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第二天,也就是29日上午,父女两人乘坐小田切的出租车,在山口市内游览了半天,下午前往津和野扫墓。
多田源吉家的祖坟,位于永明寺的神道下右侧。源吉的双亲及祖父母的墓还不太荒芜,但再往上辈的祖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苔,荒草掩盖着墓碑,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形状了。
多田源吉首先到寺庙中正殿上,请老和尚来念上几段佛经。
他将带来的花朿、线香、供品,一一摆在了墓前。主持和尚开始念经了。念了好一阵子,呜里哇啦的,好不容易才念完。多田源吉给了主持和尚进香钱做谢礼,然后向墓丘稽首行礼。
“父母大人、各位列祖列宗在上:平素儿子忙于工作,难得来扫墓进香,实在对不住各位。我内人先我而去,我晚年也患了不治之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化为一堆尘土,加入你们的行列。所以先行礼拜托,届时请多多关照。我一生奋斗,总算有所成就,终于使多田建筑公司出人头地,为世人所瞩目。我死后,儿子雄一可以接替我的社长位置,继承我的事业;又有我的患难之友冲玄礼二郎辅佐他,我也可以安心瞑目了。
“唯一使我放心不下的,是女儿道子。我底以后,这眼睛看不见的傻孩子,将会怎么样生活?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刀剜一般。幸好她是一个稳重老实,一点也不怪僻的姑娘;加上她哥哥雄一也非常喜欢她,这至少使我还有一些指望和稍许安慰……等我死后,请各位列祖列宗,用你们神通广大的力量,来保佑我那一双儿女。我衷心地拜求你们了!……”
祈祷完毕睁开眼睛,旁边跪着的道子,还在低声祈祷着。多田站起身来,把目光扫向四周。
山麓的寺院里,充满着幽静的气氛……对面三三两两走动着的观光客人,并不破坏这里的静寂气氛。周围的树上,树叶几乎都落光了。年轻的僧但在打扫着落叶。
寺院后面,向上飘浮着一缕轻烟,那里在焚烧枯叶。多田牵着已经站起身来的道子的手,进入了山门。近旁左侧小山包上,有森鸥外的陵墓。筒朴的墓碑上,只刻着《森太郎之墓》几个大字。大概是墓主人不喜欢称头衔什么的吧。
旁边还有森鸥外的父亲——森静雄,和他们家族的许多成员的许多座坟基,一宇排开。尽是些远古不知名的墓碑。
道子听完讲解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只是表示她知道,这位明治时代的伟大文学家而已,用盲文读书,涉及面实在太小了。
再往正殿后面走去,就是坂崎出羽守的陵墓。多田源吉本想带道子去看看,但又折了回来。如果带她去那儿讲上一通,自然要讲战国时期的执着热恋的故事,这对生活在黑暗、寂寞之中的道子而言,精神刺激实在太大了。
坐上等在外面的小田切的出租汽车,向镇上驰去,到了殿镇下了车。沿着养老院〈民俗资料馆〉,有条水渠,渠边种有菖蒲花。花开时红的、白的……色彩斑斓。各色鲤鱼悠闲地在水中游戏着。这里是津和野的观光圣地。这时节,菖蒲花已经干枯了,没有什么遮挡,游客可以驻足,尽兴观赏水中的鱼儿。
这里被称做山阴地区的小京都。每到旅游旺季,游客便接踵而来。这样的盛况,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从前这里就是一座沉睡多年,丝毫没有生气的山间小镇;使之突然活跃起来,应归功于那面向女性的周刊杂志。但事实证明,这里不仅仅是只吸引女性的地方。
在道子的眼睛还看得见的孩童时代,水渠里也像如今一样,游着许多鲤鱼,一到春天,菖蒲花开放得鲜艳夺目。
可是,很遗憾的是:在道子的记忆中,只能留下当时寂然的、就连人影也难以得见的街景。现在在父亲的介绍下,这繁华的情景,丝毫也打动不了她的心。道子挽着父亲的手臂,擦身而过的人们都觉得:“瞧,这是多么亲密的父女俩呀!……”
他们悠闲漫步,跨过津和野河上的大桥。河堤上有几棵大櫻花树,树枝繁茂,一直垂到水面上;眼下虽然只是枯枝,但一到春天,这里就会变成樱花盛开的世界。远处可见的国营铁路山口线铁桥上,蒸汽机车“贵妇人号”列车,正喷着缕缕白烟,轰隆隆作响地驰过大桥。紧接着,一声汽笛声长鸣,就要进入津和野站了。这简直就像一幅优美的油画。
“蒸汽机车,现在正在过铁桥呢。”多田源吉欢笑地说明着,“还记得吗,道子?……这河堤上的樱花树啊,一到春天,樱花全都开放了……远处还有铁桥,铁桥上奔驰而过的火车,简直就像图画一样。”
“啊……记得,记得!……”道子睑朝铁桥方向说道,“在河堤上,露天小摊有好多,好多……有棉花糖,水果摊位……”
“是啊,现在也还有露天货摊呢。爸爸小的时候,这河边,也是我最爱玩的地方。还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让人无比怀念啊!我死去的时候,一定要回到这里来。”
“看你,爸爸,”道子挽上父亲的手说,“你又说死呀什么的。”道子满面愁容地摇着头。
“啊……抱歉,抱歉!……又说起没有意思的话了。对不起,还是爸爸涵养不到家呀。”父亲多田源吉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这里一会儿,父女两个人就到了小田切等候的停车场。时间正好是中午12点半。道子午饭想吃炒面,于是他们走进了附近的彩云炒面馆。
面粉是粗面,正合父女俩口味。不用说,他们也请小田切一块儿用饭了。
一齐出了炒面馆,在街上买了一些源氏卷等,需要带回东京的点心特产,然后,他们就坐车在风景区好好转了转。像森鸥外旧居、龟井氏行宫、西周旧居等也都一并参观了。
对于年轻的时候,一心扑在建筑施工上,其他的事情一概目不旁视的多田源吉来说,这些文人、学者、旧藩主及其故址,全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与他毫无缘分的东西。所以,他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倒也是有情可原。他仅仅对龟井氏行宫的日本式庭院,有那么一点点兴趣而已。
“在森鸥外的作品中,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不提自己的故乡,好像只在一篇短文中,提到过那么一回。还有,他自从携双亲去东京后,至死也不曾回家乡一次;一般人都有怀念故乡的秉性,可他怎么就会与众不同呢?”
听到旁边有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多田源吉不由地感叹一句:唉,没有不眷恋故乡的人啊,凡是事业上有成就的人都是太忙了。
道子任凭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向前走。
在幼年时期的记忆中,关于这些名人的印象,自己一点也没有,之后学了盲文,读书的世界也极为狭小有限。
这一次旅游,司机小田切,给他们父女两个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小田切人很老实、正直,身为出租汽车司机,可一点也没有染上坏习气。吃炒面时,他坚持要付自己的饭钱,让多田源吉好生为难。
父女俩上下车时,他总是站到车门旁边照顾;对眼睛看不见的道子,更是关怀备至。源吉若有漏讲的话,他会马上补充给道子听,他这么做,一点也不是为了索取小费,看得出是出于真诚。
参观完毕,他们在黄昏时分,沿着国道9号公路返回山口市。途中走到德佐附近时,道子吶吶地冒出了一句:“唉呀,在津和野,我真想回到从前住过的宅子看看。”对于轻易不提出要求的女儿,这确实不算过分;可是,由于多田源吉的时间挺紧迫,一直忙于扫墓啦、参观啦什么的,竟然忘了带她去看看那所旧宅。
想到这里,源吉打心眼里可怜女儿。想现在调头回去吧,可天色已晚。只好作罢。
与小田切商量后,决定把道子的希望,放到旅行的最后一天——31日的日程里。这样落实下来,多田源吉才放下心来。
以前的旧房屋,在津和野的町里,仍然保持着当时的风貌。
那是道子出生的地方。儿时的欢声笑语,与哥哥两个人一块成长的老家;还有那次眼睛失明事故……当时多田源吉住在山口市的建筑材料商店中,人并不在家。接到电报,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作为道子,这一回忆无疑是恐惧的,但这并不能抑制住,她对故乡的思念。
现在这座房子,已经不住人了,把它托给了邻居。邻居在院子里种点蔬菜、栽些果树什么的,代为照管。
30日他们去了秋芳洞……
连日来的参观游览,对眼睛看不见的道子而言,无疑是残酷的折磨;但是,因此就把她关在家里,那不如同囚禁终生吗?
道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是还能走动,能用手触摸,用鼻子闻到,耳朵听得见,还能用舌头品尝味道。道子除眼睛外,其他完全正常。
只要充分利用这些,在生活中就能比那些稀里糊涂,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聪目人还要厉害;因为看不见的人,也许更能抓住事物的核心和本质呢。
多田源吉曾这样认为,道子也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一点。
道子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母一道,去秋芳洞里玩过一次。如今记忆已经十分淡漠了,只话得是个空旷、阴森森的洞穴,使人看得心怯。
多田源吉很耐心地领着道子转,小田切也热心帮助,因此比一般参观者化费时间聲多。
在百碟石、伞状石或黄金柱等钟乳石的奇观妙景处,多田源吉都详细地给她介绍,并让她用手触摸。看完后,乘电梯到秋吉溶岩石台时,已经日近黄昏了。
缓缓的山坡上,到处布满了石灰岩石,沐浴着夕阳的光辉,就如同广告上,大肆渲染的“像一群群的山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