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响,太后神色中透露出几分古怪,开口说道:“郑茴,走近些,让哀家好好瞧瞧你。”
郑茴站起身来,轻步上前,在玉阶下停住,镇定自若地抬着头,让上首的人好生打量。说到底,对于上首的人而言,郑茴实在不是生面孔。
先帝为行主之时,佡太后还是后宅中的妇人,把持着顾府的庶务。而郑茴的娘亲还没逝去前,与佡太后往来虽不深,却也是邻里的关系。
郑茴其实可以说是佡太后看着长大的,但佡太后为人孤傲,觉得是自己是秀才的女儿,看不上商贾出身的江蓠,也就是郑茴的母亲。
但后来,郑茴与顾临晟相识,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碍了佡太后的眼,佡太后这才厌恶起了郑茴,以至于为了私欲,偷偷把郑茴拐走弄丢。
当年,郑茴被寻回来之后,佡太后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把事情做的天衣无缝,郑茴与顾临晟察觉是她所为,也不过是猜想罢了,拿不出依据,任谁都拿佡太后没有法子。
况且,每回郑茴去顾府寻顾临晟,佡太后明面上都没有阻拦,还好生招待。在外人眼里,根本就没有害人的动机。郑茴当时年岁还小,既有怀疑,就算说出口,也不过徒增父亲的担忧。
父亲既要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又有惦记在后方的她,已是不易,她怎么又能给父亲添上些麻烦呢?更何况,当年的那件事,委实给郑茴留下了不少阴影,她夜夜梦魇,梦见战场上的死尸。
她梦见凄凉的战场上,不见一个活人,横尸遍野,她大喊着,却没有一个人能回她,满地都是被刺了窟窿的死人,衣不蔽体的他们,被血染红,面容发白,神情可怖。
“许久未见,面容越发娇艳了,哀家都快要认不出来了。”言辞中尽是夸赞,但郑茴听了,胸中发闷,恨不得扭头便走。
但到底是在宫中,佡太后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她不管不顾地离开,到时候受罪的也就不仅仅是自己了。当下的局势,蜀王府根本就对抗不了皇家。于皇家人眼中,众人不过是蝼蚁罢了。
其实此话说的并无过错,皇权当头,压下来的时候,无人能帮,自保还来不及,哪还能救其灭顶之灾。
“若哀家没有记错,你已然及笄了。”太后神色冷淡地说道。
郑茴压下喉间的不适,面色平静地应道:“承蒙太后惦记,小女的确年已及笄。”
一个人伪善久了,自然让人瞧不出她抱着何等心思。佡太后面带笑意,问道:“蜀王府缺了当家主母。向来都是冷冷清清的,不似其他府上那么妥帖,也不知你父亲可曾为你的婚嫁忧虑?”
佡太后身份高了,在众贵女面前,说话自是不必瞻前顾后,她想着什么便说什么,反正说了不中听的话,下首的人也只能受着。
她可不管口中的话会不会掀了蜀王府的短,伤了郑茴的心。
郑茴暗暗骂道,如实告之:“回太后,小女年岁尚小,父亲想多留小女几年,也就没想着替小女操心婚嫁之事。”
话是这般说,其实郑茴也知道蜀王一直想让她招婿,结亲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他看对眼了,自然会与她商量。
太后点了点头,回道:“你父亲疼你,膝下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想再多留你几年,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若依你的意思,你想不想在京都中寻个合适的?”
这合适二字,可大有说法,贵女婚嫁,大多门当户对,高门嫁得,低门想都不要想。若是嫁低了,往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不说,恐怕还要扒着娘家往上走,此行径徒增笑柄,这人的头便再也抬不起来。
众贵女面面相觑,视线交缠,还以为郑茴得到了太后的眷顾,太后想要做主,为她牵上一门亲事。如若真是如此,那郑茴有了太后的懿旨赐婚,日后在婆家,可没人敢给她立规矩。
谁要立规矩,为难郑茴,那不就是在挑衅太后,明里暗里表示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对太后的赐婚不满意,那便是对太后有所不满。
有宫中的太后撑腰,郑茴可真是好命。不少贵女心里想着,尽管嫉妒的牙痒痒,还是要摆出一副笑颜来。殿前失仪的罪过,前头已经有人犯了,若再犯的话,也就太蠢了。
听了那番话,郑茴转过不少念头,她不知道佡太后究竟想干什么,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给她做媒,这牵桥搭线的活儿自古便是冰人的,她高高在上的太后,想着抢冰人的活计,怪让人厌烦的。
“小女不曾想过长远的事情,若是让父亲知道小女思慕,定当打断小女的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女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眼下,郑茴没有旁的办法,只能扯出父亲来挡一挡。
也不知真就败了佡太后的兴致,还是她就是随口一提,并无旁的想法。佡太后似不喜不怒地道:“既是如此,哀家也不便插手了。”
佡太后摆了摆手,让郑茴回座。
下首的贵女,瞧着太后面上的神色,压下心头的惶恐,目光转向郑茴,怕是有不少人在暗暗骂道,得此青睐,却不知好歹。
朱株恰时对上郑茴的视线,抿了抿唇,这无人唤她,她不会要一直跪在地上罢。都怪朱祝,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因气焰未消,寻衅挑事降火。她再也不敢乱来了,太后怎么就不让她起身。
刚念及此处,上首的人看着朱株还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捏着帕子,两条帕子交叠在一起,甚是惹人不虞,也不知是帕子的过错,还是帕子主人的过错。
于佡太后眼中,郑茴方才的那番话,不亚于顶撞之言。她是有赐婚的念头,但还未言出,就被郑茴顶了回来,谁都听得出来,那话中尽是推脱。若她上赶子牵媒,下的那就是她的颜面。
堂堂太后,若她想赐婚,谁还能阻拦了她不成,佡太后心中的那口气实在是噎不下去,正愁着没地方撒,下首跪着的那个,正好迎面对上了她的面门。
犯上来的蠢丫头,她便赐她一桩好姻缘罢。
“燕王之女朱株,是哪个株?”佡太后装作慈和的说道。
朱株俯首,正声道:“回太后,是守株待兔的株。”
“是株连的株啊。”太后置若罔闻,扯着笑道,目光未凝聚在朱株身上,反而落在了郑茴身上,像是让郑茴知道,她就此发难,是有缘由的,而缘由便在她身上。
株连,好一个株连。这不就是佡太后惯喜欢做的事情吗?她不待见顾临晟,便也不待见与他走得近的郑茴。郑茴早领教过她的手段,自是知道其中难言之处。
朱株不明所以,也不敢抬起头来回话,她实在是怕自己控制不了面上的神情,让佡太后徒增误会。如今,听着佡太后言道株连的株,也根本没想太多,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佡太后瞧着,便觉得更加有趣了,郑茴是个硬骨肉,她从前便知道。当下,她还留着她有用处,自然不能把人逼急了。而燕王之女,掂量掂量也是能用的。
“芳龄几许?”同样的话,不过换了个说法。
朱株温声道:“小女年十五。”
……
出了慈宁宫,朱株还没回过神来,她恍恍惚惚地走着,也没有注意前头的槛,若不是郑茴顾着她,怕是朱株要一头栽了下去。
其栽下去的势头,瞧着也万分熟悉,只不过一个是被人绊,一个是被槛绊。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朱株嘴里不时地念着,低语之下,也就在她身侧的郑茴能听得一清二楚,其他贵女走的远远的,似是不想与她们二人沾上。
郑茴面上甚是复杂,仍记得佡太后瞧她的眼神,如同猎物一般,就好像在告诉她,她跑不掉似的。如今,朱株是入了迷阵,而她还对其一无所知。
“我怎么就被人这么许出去了?”朱株喃喃自语,接受不了入宫一趟,就被人当做牲口,想给谁就给谁,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人处置的死物。
况且,她都没有见过那人,锦衣卫指挥使,官职听起来,倒是气派。真就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朱株认识一个人,会从他的官职开始认起。
朱株明眸微动,唇瓣微启,轻念道:“宋敛,锦衣卫指挥使。”
“怎么?你听过他?”朱株难掩脸上的颓色,她恨不得揪出这个唤宋敛的人,给他来上一拳,让他尝尝燕地小霸王的滋味,看他还敢不敢娶她。
但这也就是想想罢了,他敢不敢娶,除了太后,谁都说了不算。
她不想嫁人啊,嫁人的话,象姑馆的郎君该怎么办。她一个收不了心的人,因嫁人之举,当后宅的妇人,究竟是苦了谁?
往后,不会有人骂她水性杨花,恬不知耻罢。想想的头痛,朱株不禁耸了耸肩,摇了摇头,做出难以想象的模样来。
而郑茴视线看向远处,皱了皱眉:“往昔的故人,不止是听过,也曾见过。”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那三人中,腰间配刀的那位,便是宋敛。”还不待朱株询问,郑茴便挑了挑眉,示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