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竹幨,父女二人,谁也瞧不见谁的神情。
守在马车一侧的寒木和春华都自顾自地低着头,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是非来。她们服侍了主子多年,可不仅仅是主子的贴身丫鬟,更是主子身侧最为亲近的人。
主子的心思倒也能揣摩一二,她们知道主子是看重王爷,明知发落了顺子,会惹得王爷僝僽,却也不得不这么做。
顺子去别庄上做事,好歹还能好好的活着。此去京都,若是他认不清局势,在蜀地狐假虎威惯了,在天子皇城脚下还一式一样,主子可就不会似今日这般轻拿轻放了。
往昔,主子从来都不会把已故的王妃挂在嘴边,而今,为了同王爷服软,才言道一二。
见王爷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处,心思更为缜密的春华向右偏了偏头,与寒木对了对视线,两人暗暗噏动。
而一侧的长雨可就没那么多顾虑,她们不知道如何斡旋,而他与同为贴身侍卫的阑风迥别,阑风那个木楞子,不会观形察色,拎着顺子走了,他却得从中转圜。
“王爷,这天色不早了,再赶赶路,就能到城门口了,属下这就扶您回马车上。”长雨松开抚在佩剑上的手,上前就扶住郑于凌的胳膊,话直接架出来了,就等着自家王爷顺着坡下了。
郑于凌面上的悲色还尚未掩去,陡然听到耳边一言,晃神之际,差点就同手同脚地往前走了。
他抬起手,搭在长雨的手上,迈脚时似是踉跄了一下,喃喃道:“江蓠。”
“将离。”
“当年我不该说你的名字寓意不好的,可我只不过就随口提了那么一句,而你怎么真的就离我而去了。”郑于凌难抑心中苦闷,叨叨道:“你去的早,留我一人在这世间,于今,回回倒是能做我的主了,时乖命蹇。”
“江蓠,江蓠——”话毕,一口气没喘过来,昏了过去。
长雨手肘受力,再瞥见王爷骤然向前倒了下去,霎时惊呼了声:“王爷。”
这谁也没想到会如此,寒木和春华的心咯噔了一下,生怕再生什么乱子,连忙围了上去。
马车内的郑茴听到外头传来的慌乱声,以及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还不等春华掀开马车的幔子,就自顾自地往外探头,“发生了何事?”
“主子,王爷不知为何昏了过去。”春华一脸急色地说道。
闻言,郑茴等不及让人拿杌子来,直接从马车的辕座上跳了下去,遽地冲到了那围着的一堆人前,沉声说道:“让开。”
见父亲不知生死地躺在长雨的臂弯处,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可内心的跼蹐不安,让她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明明自己知道父亲只是昏了过去,可她却不由得想到父亲坠马的时候。这才过了多久,她怎么又让父亲陷入昏迷,上次是为坠马所伤,而这次却是被她气的。
是我不好,我怎么就没让着点父亲呢?无尽的悔意快要淹没了郑茴,她自言自语道,声若细丝,谁也没听清这一言辞。
“还不去给我把随行的大夫找来。”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冲着怔楞的婆子说道。
只见粗使婆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地回禀道:“前日,余大夫眩动疾犯了,受不了马车的颠簸,说是要在驿站停上两日。”
“为何迟迟不见告禀?”
“小主子恕罪,是奴婢,是奴婢忙昏了头,请小主子恕罪——”
到底是有所迁怒,郑茴也听不进这推脱之词,同春华使了使眼色。
春华招来人把粗使婆子带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太岁,怎么这事儿,一件接着一件来,这都赶巧了,可不就都得发落到别庄上去。
眼下也没有大夫,方圆百里所见,要么是村庄,要么是田垄,这要找个医术还过得去的大夫,实在是不容易。而今,往京都赶路,或许是短中取长。
郑茴迁思回虑,也不敢再耽搁下去了,故作镇定地朝着长雨道:“抬到我马车上去,妥善安置下来。”
话毕,她往左瞥头,言简意赅地同寒木道:“待会你来驾这两匹辕马。”
不过片刻,整装待发。
寒木与长雨坐在辕座上,寒木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不发一言地驾着车往京都赶去。当下,也只能先脱离这一行人的队伍,往京都赶去。
……
“驾——”
京都的城墙长“八十余里”,设有“四方阵”,开有“十二墙门”。自与队伍分开,马不停蹄,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总算是望见了承熙门。
承熙门又称都城的正天门,为都城的要道所在,高“三丈”有余,城墙内外皆用砖砌之。
要入天子脚下,在正天门方向,那必要过这道城墙,城外城内都有重兵把守,进城者必须接受盘查,未有“过所”的一律不能通行。简而言之,过所便是路引,无路引否行否宿。
守在城楼下的小将要对过往百姓进行登记,并且记载在册。若有敌国的探子混迹其中,通了此道关卡,那所监管的人必定会被治下罪责。
晨昏启闭,自古便是如此。以击鼓为号,日出时分开城门,日暮时分闭城门。
马车赶到正天门口时,眼看着守门的士兵在城墙下做出击鼓的手势,小将拿着长矛交叠起来,要驱赶那些没来得及进城的人。
见此,寒木来不及禀报主子,只好沉着脸驾着马车,瞅准还没摆放好鹿砦的地界,一路往前冲撞过去。
若城门关闭,那真是就是没有了半点法子。历朝历代就没有半夜开城门的先例,一旦城门关阖,就算是掌管钥匙的中军都督府都不能放人通行。
“驾驾驾——”
守门的士兵哪成想会有这么一出,那鹿砦都还没来得及架上,松松垮垮的放在一处,如此一来,一道小口子被马车的过行撞了开来。
寒木见击鼓的士兵正要往鼓上敲,忙不迭同长雨示意。
“驭——”
马车才停下,长雨径直疾步而去,趁着那些小将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手袭夺过鼓槌。
十二墙门同开同闭,皆靠的是鼓号,正天门为城门要道,其他墙门尽以之为准。每每这个时候,主门官都会在城门上的楼台监查。
他瞥见有人胆大包天,不仅驾车闯越鹿砦,还不要命的夺走鼓槌,面带怒意,咬着牙指着门楼下的长雨,怒骂道:“哪来的刁民,竟敢坏了关防出入。”
“来人,拿下。”主门官冲着围着长雨的守卫喊道。
长雨挑了挑眉,不以为意,他抬起双手外扩,不以为意地丢掉了手中的鼓槌,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见此,守城的小将似有怀疑,迟迟不敢上前。
还没等僵持太久,郑茴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她从杉袖中掏出块腰牌,素手拿着它,于马车的幔子缝隙中伸出。
她等寒木接过腰牌,冷言冷语吩咐道:“此腰牌足以证身份,直接抛上去。”
“事有缓急,主门官,多有得罪。”寒木冲着门楼上的主门官喊道,继而,利索地把腰牌对准他的耳侧,本该是一抛一个准的,殊不知腰牌带过阵风,刮下了一点儿血肉。
主门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直冲而来,瞧着那物件越来越近,他瞪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见它好似要击上面门,吓得颤抖了下。
“嘶。”耳边的痛意疼得他龇牙咧嘴,可如若不是他动了动身子,那腰牌根本就不会打到他。
郑茴细数着拍子,还不等人放话,仅仅是看着躺在马车内还昏睡不醒的父亲,便面带愁思,她敲了敲车壁示意,喃喃道:“走罢。”
“驾——”
马车驶过,长雨捻过守卫的长矛,跨步顺势坐上车辕。
守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上前阻拦。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守将回过神来,冲着守卫们斥道。
不过少顷,门楼上站着的主门官慌急地喊话:“放行。”
守卫们追在那马车后面,而城楼门两侧的小将还想誓死拦截,还未付诸行动,便听到主门官的放话,顿时收锣罢鼓。在场的人谁也摸不清头绪,这一下要拦,一下又不拦,到底要闹哪样?
……
平治帝有二子二女,二女皆为国母所出,而长子的生母虽身份低微,但自小养在国母的身边,自然可当做是平治帝的嫡子,所谓立嫡立长,顾临晟即占嫡又占长,理应为顺位的不二人选。
自平治帝旻天三年九月崩,朝臣皆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安社稷,遵循礼制,其长子继承大统,改国号为弘德,即皇帝位于太极殿。
新帝下诏行丧三年,群臣进谏,天下臣民当为平治帝守孝三年,但新帝为一国之君,需保重龙体,善处政事,由此变通,用以日代月,三年便是三十六月,而三十六月便为三十六日。
然今,旬又七日,新帝则无需守孝了。
御书房内。
顾临晟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朝臣进谏的奏章,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不由地讥笑了一声,遂而,一目十行往下看去,倒是觉得生趣。
“国有君主,是为朝臣及百姓之大幸,明君之相,即已初显。然,后宫空悬,国无天下母,君无元妻。如此,大统怕是后继无人,国之动荡,危矣。”
“望君主能纳臣之谏,充盈后宫,册封元后,纳其妃妾。”
候在书案下首的人闻言,唇角带笑,还敢冒大不韪取笑道:“陛下子嗣不兴,是该娶妻纳妾。”
顾临晟听他这般戏谑,不禁嗤之以鼻:“纵使朕把后宫都填满了,满宫的女子,没有永寿宫和慈宁宫的作准,谁能怀上龙裔。”
“况且,旁人不知,你还能不知?”
“那些在后宫的女子,哪个是真正喜欢朕的?她们的眼里可只有皇后的尊位,一个个的如飞蛾扑火般,明知朕只是傀儡皇帝,还想做朕的元妻,也不知傀儡皇后的尊位好在何处?”
林若祈掩笑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别说的我和你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似的。”
瞬即,他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言道:“我看我得少入你的御书房,那些大臣往日见我从御书房出来,不是皱眉蹙眼,就是侧目而视,弄得我里里外外不是人。”
“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弯,当见风草当的有模有样,也就敢管管朕这光杆儿,两宫那边是谁也不敢得罪。迟早有一天,朕让他们全部弯折。”
骨鲠在喉已久,顾临晟恨不得把所有的不满吐露出来,但到底有所顾虑,也就只能说两三句烦言。
“好好好,都该弯折了才是,你这才没继位多久,也才刚出孝,朝臣就敢管你下半身的事儿,若你能从心所欲地发落,他们都该没好日子过才是。”林若祈与新帝相识多年,何尝不知他心头的苦闷。
半响,无人应答,顾临晟漠然不语,外戚干政,他手无实权。朝臣的奏章说是送到了他这儿,他也劳心费力地批阅了,可那批阅为两宫定准,积攒若干后才能一起送出。
这傀儡皇帝不当也罢,处处受到掣肘,实在是窝囊。
林若祈瞧着他面上的郁色,不由地暗恼,瞧他哪壶不该提哪壶。往人心窝子上捅刀,也不是这样捅的啊。
他干笑了笑,想说点琐事来逗逗乐,骤然间想到进宫时,在承天门听的那一嘴,便随口言道:“听闻蜀王已经进京了,也不知道郑茴有没有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