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沈衿单手拖抱着沈瑞,闻言才正眼看向烟戚。
他方从同明殿议政归来,着圆领窄袖明黄常袍,两肩上绣织金盘龙,腰佩金玉带,意气轩昂,有身为帝王的威仪。
他眸中对沈瑞的柔情未散尽,和烟戚对视时,还没来得及升起戒备。但只一点提防,便足够了。
烟戚何尝不是?不曾同他长久对视,从未流露过真情,假意满满,半俯身行了一礼,“嫔妾在寿康宫,正巧碰上小殿下,便一同来了。”
话未说明,但她去的是寿康宫,没有挑唆小皇子去找他的意思。若真想见他,她就和姚小妙一样,每日都等在太极宫往后宫去的宫道上了。
沈衿眉尾一挑,嘴角的弧度带着点嘲弄:“你昨日说,整日去钟粹宫都是想碰巧遇上圣驾,怎得今日不主动?”
烟戚头一次听他说这种类似于调侃的话。旁人听来,是心情正好的皇帝对宠妃的打趣。内情只有他们两个知晓,钟粹宫的唐才人都不在了,烟戚还去作甚?
烟戚面上恭敬笑着,温声细语但不免疏离,还要硬生生将羞涩摆出来,“怕打扰了陛下。”
沈衿不再笑,神情复而平淡,将沈瑞放了下来,并未搭理烟戚。
“若陛下不嫌弃,嫔妾明日做些暖汤给陛下送过去?”烟戚只好再多说些讨好的话,也发觉她刚才装得过头了点。
“随你。”沈衿满不在乎,也没给个准话,他牵着沈瑞一只小手,似是准备走了。再一转头,看着缦立的烟戚,换了话题,问:“爱妃,一同?”
烟戚可是万万不敢,亦万万不想。一听沈衿说爱妃二字,她就浑身上下戒备,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立刻给这兄弟俩行礼,“嫔妾不扰陛下和小殿下用午膳了。”
沈衿淡淡颔首,情绪未露。烟戚轻提起裙角,溜了。
被沈衿牵着走远的沈瑞茫然,才说了几句话,姐姐怎么就走了呀,他还不舍地回头去看。
但皇兄走的有点快,他小腿倒腾得本就吃力,不知为何追得更累了,只好把小脑袋转过来。
一回头就能跟上了,好奇怪。沈瑞抬头看着皇兄,含糊嘟囔了一声姐姐如何。
沈衿低头,眼风一扫,小小的人儿顿时偃旗息鼓,蔫蔫地垂头。
其实沈瑞有点怕说话少的二哥。但他对父皇没什么印象,隐隐约约记着有个温和的大哥,但后来也不见了。
他唯一熟悉且仰慕的男子就是二哥了,但总不敢单独和二哥相处,才想着拉个温柔姐姐过来。
他又鼓起勇气,用湿漉漉的小眼偷偷瞄着沈衿,“皇兄,咱们两个吃饭,多没意思呀?姐姐也想和咱俩一起~”
沈衿对这个弟弟的脾性心知肚明,被何太后养得娇气十足,说话扭扭捏捏。没因弟弟是小孩就哄着,他道:“沈瑞,有所求就自己说,不要假借他人之名。”
他很明白,哪里是罗氏想来,分明是被硬拽来的。
“嗷~好吧,我记住了,下次一定。”沈瑞仰起头,朝沈衿呲着牙笑了。
一看就没记在心里,下次碰到再罚他,沈衿揉了揉沈瑞的小脑袋,“更重要的是,不可轻信旁人,尤其是陌生人。”
“刚才的姐姐,也不行嘛?生病前,皇兄给我讲了好多故事,她好像观音娘娘的身边的童女呀。”孩童仰着头,天真道。
沈衿已经将步子放的很慢来等沈瑞了,但沈瑞还是跟得吃力,沈衿便又抱起了他,同时严肃道:“她尤为不可。这次罢了,以后不要相信她。”
回想起种种艳色,他面容无波无澜,“甚美必有甚恶。功名、荣利、美色皆为钓饵,贪,则如飞蛾赴烛,祸自取之。”
沈瑞懵掉了,皇家的孩子不笨,但才四岁也理解不了,为何好看的姐姐会变成钓鱼的饵料,“姐姐对我很温柔呀~”
沈衿笑,未再多说,眼前浮现她的身影,她伏着身在哭,抬头看他时眼尾下压,那双含水似雾带着哀愁的眸子格外惹人怜惜。
诱人吻去她眼角的泪。
是美色,亦为诱他之饵。
……
烟戚回宫后,衍庆宫一片欢声笑语,早上新来的两个宫女给烟戚请安。
两人差不多高,名字相像,一个稍圆胖,两只大眼,眼距略宽的是桃仁。身段窄些,细长眼,鼻子不高的是杏仁。
一样的问安话,但桃仁说时眼神四处乱飘,在烟戚免礼后,她时不时偷瞄烟戚,似乎含着点打量,想见识下一跃成了才人的侍女。
而杏仁呢,长得不比桃仁喜气,但一直守礼地垂着头,说话简洁。
烟戚身边缺个管事的大宫女,白芍的性子并不合适,小冬也不顶事。即使觉得桃仁圆滑市侩,杏仁稳妥,她有心观望,只让小冬带着两人熟悉衍庆宫。
又新来了个小太监,烟戚听说和康东是同乡,就任由两人结团了。这种事,好坏都有。若是心齐,一同筹谋助力更大,若是背叛,两个一起走就是了。
安寝前,内省府将白芍送回来了,白芍脸颊消瘦许多,婴儿肥没了,被晒得黑许多。
烟戚仍和白芍最亲近,只留两人在内殿,她握住了白芍的手,掀开衣袖检查着。她后来对唐才人言听计从,极尽恭维,白芍没多挨打,胳膊上只剩几道结痂的旧伤。
可烟戚还是难过,抿着唇也压不住苦涩,“是我连累你了。”
白芍抬手,将烟戚眼下的泪擦掉,暖黄的烛火映在她眼中,少了一贯的欢脱,多了些成熟和复杂的东西,她道:“没事,若不是你在府中护着我,说不定,我早就被家中卖掉了。”
在王府当普通丫鬟赚不了多少银子的。前几年,她爹娘急着筹银子给儿子娶亲,想将她赎回来,卖到更值钱的地方。若不是有烟戚,去何处都带上她,得到的赏赐都分给她些,她早就被卖到烟花柳巷了。
如今不过晚些出宫。即使她死在宫里,出不去了,家里也能过上一辈子好日子,她爹娘满意得不得了。她属实没那么在乎性命。
烟戚嗓子又开始难受,干疼到说不出话,她们俩没有余地,但她忍着疼艰难道:“白芍,等我,我一定会将你送出宫的。”
“好,我相信。”白芍换上了崭新的宫女衣裙,新衣服发硬,她用衣袖抹了把眼睛,擦得通红。
但她又扬起了一个往常的笑,也将宫中的规矩重新绑在身上,“今天九月初六,小主是六月初六从宁王府走的,都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了,过得真快。
可烟戚转瞬想到了什么,紧咬着唇,面色发白。
白芍稍仰着头,并没见到烟戚的异常,还接着说:“奴婢在钟粹宫每日提水端饭的,小主呢,也惦记着奴婢。中秋都没过好,还记得小主最喜欢喝桂花酒赏月了,改日补回来。”
架子床旁新搬来了熏笼,上面铺着的狐毛镶银边的披风,暖气蒸腾,烟戚却冷得发颤,恍惚间没听全白芍的话。
只听到了“桂花酒”三字。
或许人越是苦痛,就越容易想起甜蜜无忧的时刻。为何要回忆呢?难道不会让自己变得更难过吗?
去年此时,她方及笄几月。
小郡主嚷着要赏月,不知从何处抱出来一坛酒,或许是从好酒的盛侧妃酒窖中偷出来的,侧妃珍藏许久的自然是好酒,酒散着浓腻的桂花甜香。
小郡主犟起来,非要全都喝掉。她和白芍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只能陪着、抢着将整坛都喝完。
她们两个没喝过酒,甜也掩不住的酒的辛辣,最后她实在太晕了,眼前打转,在石桌上,任由凉意贴在脸上,很好受。
小郡主喊她,她都没听见,朦胧视线中出现一抹素白。
“小主,你怎么了?今晚奴婢陪着你睡吧。”白芍用力握了握烟戚的手,让目中空空荡荡的烟戚回了神。
烟戚压着嗓间不适,尽量自然道:“没事。我、我只是折腾了一日,累些。还有,皇上来过此处了,咱俩不能再同塌而眠了,万一被发现,你就没命了。”
“所以、你回去和小冬一起睡,我叫人放了给你们放个铜暖炉,不冷的。”她道。
白芍还想追问,但烟戚却扶住了额,声音低哑疲乏,“我困了,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白芍只得作罢,将烟戚扶回去,将帐子合上,吹灭了烛火,一片漆黑。她到隔间去睡,只和烟戚隔了一面墙,有点动静立刻就能听见。
而烟戚紧紧闭着嘴,恶心腥甜在口腔嗓中积聚,张开嘴会好些,但她不想弄脏被褥,也不想明日被旁人发现。
疼,比昨天还疼。
腹腔和嗓子一齐痛着。
原来昨日不是他的力气大,而是三月之期的毒发前兆。
惶恐向她袭来,她不是故意哭的,却满脸是泪,心像是被人攥住般难受,摸索着在枕边找到了一抹帕子。
她一手抓过来,双手捧着垫在手心中,“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浑身失力,软倒在床上,费力翻过身。
腥甜倒着呛回嗓中,烟戚捂住嘴轻声咳着,血都洇在厚帕子,仿若一朵朵血色花,狰狞地绽放开来。
离开宁王府那日,屏风后的妇人将她留下,命仆妇将一枚很苦的药塞进她嘴里,迫着她咽下。
之后,妇人才解释道:“这是毒,三月发作一次,须服解药克毒。解药,一次不吃,不会死,不过脾脏受损,渐渐虚弱,无药可医罢了。”
“烟戚啊,”她似在呢喃、感慨,“女人最懂女人,我总要防着你不听话的。”
这次烟戚就没听话,将唐才人拖下水了。不至于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所以她弟弟妹妹没被送进宫来。可黑衣人没给她送解药,她该吃的苦还要吃的。
痛得愈发厉害。
烟戚仰躺着,眼前朦朦胧胧,似有一片雾,雾越来越浓厚,将她笼住、束住,一点点、慢慢变紧,最后她动弹不得,没了意识。
夜深似被浓墨染透,熏笼放到后半夜,散尽了热,被驱散或是从未远走的阴寒去而复返,回到未盖厚被的烟戚身上。
冷汗浸湿了寝衣,被凉意一碰,冷到深处,烟戚好像清醒了,张开嘴听见自己喊了谁,她发出的声音似在虚无缥缈中回荡。
眼前依旧虚无,她却依稀回到了去岁中秋。
她已记不清当时桂花酒的辛辣,只知道,那天是甜的,他踏着月光走来,将她被风吹乱的鬓边青丝别在耳后,声音仿若染上了酒香,让人沉醉其中。
他笑说:“没想到我们烟戚是个小酒鬼,能醉得认不出来人……明年,以后许多年,都不许再喝这么多了。”
她闭眼,他消失不见。
温热的泪从眼角落下,在鬓边青丝间慢慢蜿蜒消失。
没有明年,也没有以后了。
她讨厌权势,也不懂,宁王府到底在算计什么?
在黑夜中怕惊扰到旁人,烟戚无声闷着哭。白芍说被她护着,可事实是,他护了她十余年,才让她有余力庇护旁人。
这十余年,她也用命抵回去。
不欠他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