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算计

烟戚再次见到白芍,是在狭长昏暗的宫道上。

各宫主子用早膳的辰时将至,这条宫道是去尚食局取早膳的必经之路。烟戚进不去钟粹宫,她清早就在此处等着,连着几日才见到白芍。

嬷嬷领着钟粹宫的三等宫人,白芍跟在最后面,瞥见侧旁的熟悉的青色衣角,她呆滞的眼珠突然定住,迸出了点光亮来。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前头的人都进了尚食局的膳房,她才快步走过来,康东默默离得远些,看着人。

烟戚握住了白芍的手,看她脸蛋还是圆圆的,没受什么虐待。但手不复原来细腻,总做粗活,几日就磨出了茧子。

如果没进宫陪她,白芍如今还是小郡主贴身侍女。小郡主孩童心性,只是有时犟了些,对她们这些贴身侍女极好,白芍哪里用受这样的苦楚。

雾气遮挡了视线,烟戚握紧她的手,眼前模糊,“白芍,对不起,我定会想办法让你回来。”

白芍平常话多,但此刻却嗓中发干,将大半的话都咽了下去,勉强挤出来笑:“奴婢现在一切都好,小主……”

她知道烟戚不想在宫中,不想同人争,她不再提烟戚,转而道:“只要熬到二十五就能出宫啦。还有,万一皇上很喜欢小主呢,小主还能送我早点出宫……”

哪里有可能的事?皇帝烦她还来不及,烟戚止不住地落泪。

表面来看,是烟戚多护着白芍,但白芍知道,烟戚性子硬中带软,又莫名有点随波逐流,不在乎自己死活的感觉。

软弱又不软弱,但实在不算特别坚强。

白芍更担心她,想伸手帮烟戚擦掉眼下的泪,却克制住没抬起胳膊。

“小主,那边在喊人。”康东步伐匆匆而来。

以后见面的机会少,分开要说的珍重话又太伤感,白芍扭过脸,快步走了。

只留烟戚站在原地。

康东劝道:“白芍在钟粹宫不是没有指望,小主如今前景甚好,以后位份升了,在皇上面前说句话,未尝不会如愿。”

“嗯。”烟戚答应下来,但听没听进去两说。

康东无奈,只能陪着烟戚一起等着,不消片刻,钟粹宫的一行人又出来了,白芍跟在最后面,旁人拿的是食篮,用手提着就行。

只她拿了个最重的,双手举着托盘,似乎是汤盅一类怕洒的吃食。走近时,烟戚看见白芍胳膊发抖,明显端不动,万一泼了还要被问责。

她本就费力,又频频看向烟戚这边,难免走得慢了些,为首的嬷嬷回头,见她左顾右盼,严苛地斥了一声,“还不快些走!耽误了小主用饭,仔细你的皮!”

白芍沉默跟上,将手中的托盘举高些,稳一稳再放低,能觉得轻松、好受些。

早秋的风似水寒凉,吹得人心里身外都冷飕飕的,带着凉意的风拂过美人脸庞,带着滴泪一同去了。

单薄衣衫挡不住风,胳膊举高时衣袖滑落,跟在最后头的宫女胳膊上几道伤痕,是用鞭子或是划出来的。

烟戚一日都异常沉默,晚间又去了一趟那条宫道,没遇见白芍,但也碰见位个认识的人。

宫妃在这处出现不太常见,芹霏主动上前问安,随后问:“小主怎么到了这处?”

都不用烟戚仔细回答,芹霏看各宫来取晚膳的人都相继离开,而烟戚面上遮掩不住的失落就知道她是想见那个宫女了。

芹霏叹了口气,在宫中太重情谊真不是什么好事,实在太容易被人拿捏住了。如今一个小宫女而已,就值得烟戚天天惦记着。

日后呢,以她的出身,位份也高不到哪去,万一有个孩子,被送到高位嫔妃处养着,那她还活不活啦?

为了让烟戚死心,芹霏道:“实不相瞒,奴婢前几日就在皇上跟前儿提过一次,”她摇了摇头,暗示压根没成。

皇上那个态度,当时芹霏哪里敢再多说,跟着福顺就告退了。唯一能帮的,不想管,哪怕是一句话的事,她略一犹豫,道:“小主也不要和唐才人闹太僵。”

“……皇上今晚唤了她侍寝。”芹霏低声同烟戚说。

……

烟戚照常回了衍庆宫。

她很早就睡了,康东和小冬都以为她是因为皇上时隔多日唤人侍寝却不是她而伤心。

可烟戚不是。

她只是想,唐才人样貌身段都不差,还有个好出身,侍寝得宠后,宫人只会更殷勤侍奉她,白芍就更难回来了。

唐才人压根没打算好好对白芍,三等宫女就算了,看不上她时还会拿白芍出气。

烟戚从前想着带着白芍,在宫中混日子,能好好活下去就成。

可目前不能如愿了。唐才人想用白芍永远绑着她,让她和姚小妙一样听话。

烟戚进宫就已经够被迫、够憋屈的了,还要处处都受人牵制,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无论为白芍,还是为自己。

她翻了翻藏在床下的小箱子,将最下面的药包翻了出来。

侍寝的小主不能在庄敬殿留宿,只能摸黑回到自己宫中再补觉。烟戚去钟粹宫时已经巳时一刻了,一朝不同往日,烟戚名为庆贺,被允了进去。

她到时,姚小妙都在这儿了。唐才人得宠,姚小妙的日子也就好过一些,坐在下头陪笑,但内心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烟戚也笑盈盈的,好话一篓一篓地外冒,唐才人刚开始也高兴,但听到烟戚提子嗣,她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偏偏烟戚像是没看出来,接着道:“若才人有了身孕,岂不是皇上头一个孩子?嫔妾是没那个福分,这个月的脉都诊过了。”

被恭维的唐才人穿着淡紫兰刺绣百花对襟襦裙,外面拢着件同色云锦披帛,往日安静的烟戚说这些话,更令人高兴,她进宫可不是就当个才人的。

但……她压根就没侍寝啊!

被晾了一晚上,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这种事若说出去,她的面子往何处放?说不定要被怎么笑话,只能期盼庄敬殿那边不要传出风声。

会不会大家都是一样的。

唐才人望向烟戚的目光却带着点审视,但见烟戚完全没有说谎的气虚,甚至神情遗憾。

她只得收回疑惑,不过手中团扇到底还是挥得慢了。

话又过几轮,唐才人实在是忍不住了,将姚小妙支了出去,独留下烟戚和她自己的心腹,她才开口,怀疑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烟戚,“你真的去侍寝了?”

烟戚用手帕捂住唇,将惊呼声压了下去,秋水般的眸子圆睁,不可置信地望向唐才人,“才人没有吗!?”

“当然不是。”唐才人立刻反驳,她讨厌罗氏女,听出一点不对就反问,让她没法接着问,但眼神始终没离开烟戚。

烟戚将手中帕子拧了又拧,偏过半张脸,羞涩道:“都记在彤史上了,嫔妾哪里敢说谎。”

彤史。她压根就没见到什么彤史!唐才人咬紧牙关,内心不安,彤史留档,记载着侍寝嫔妃和次数,以防混淆皇室血脉,这种事哪里能作假?

问旁人……许依霜根本瞧不起任何人,平常都不愿理会她,自然不会同她提这些私密事。

看来罗氏是真侍寝了,那皇帝为何不见她?

她比罗氏差哪儿了?

唐才人简直心浮气躁,看着烟戚那张娇媚羞红的脸就烦,勉强笑了下,“我身体不适,姐姐先回去吧。”

“才人是该多休息,好好养养呢。”烟戚走前又十分贴心地安慰。

唐才人随意应了声,烟戚告退后就走了,手中仍捏着帕子一角,走到门口时,余光瞥见偷听的姚小妙,烟戚还笑了下。

笑得姚小妙心里毛毛的。不过她什么都没做,也不怕烟戚,“哼”了一声,就趾高气扬地飞奔回西偏殿。

烟戚之后隔几日便来一趟钟粹宫,而且每日都打扮得格外用心,她本来相貌便好,素面天然去雕饰,都如芙蓉般清丽,又何况淡施脂粉,更显得眉目娟丽,气质出尘。

她还总夸唐才人,唐才人明面上也摆不出冷脸。

最近几日,皇帝空闲时会到后妃宫中坐坐,听闻去颐华宫两三次了。

唐才人身边的嬷嬷便私下同她道:“这罗采女,该不会是打着要在咱们这偶遇皇上,夺宠的算盘吧?”

唐才人对烟戚的到来就带上了点仇视,次日见烟戚带了食盒来钟粹宫,她假装不在意问道:“罗姐姐,怎么带着东西来了啊?”

烟戚略有羞意,实打实地将唐才人当成了自己人,诚恳道:“我住的衍庆宫偏僻阴冷,皇上定不会去,就在才人这处呆着,若有福分遇见皇上,正好将亲手做的羹汤奉上,以表心意。”

这番话简直给唐才人恶心得一口气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的,这也太不要脸了。

但她忍下了,过了太多日,没侍寝的事她不好意思同嬷嬷说,也害怕走漏风声,传回母家被嫌弃无用。

与烟戚日渐熟络,她向烟戚旁敲侧击地打听。

烟戚也同她坦白说了,“第一回被唤去,我见到皇上了,但皇上完全没理会我。”

这就对上了。

唐才人对烟戚多了几分信任。她就说,她怎么可能比不过罗氏。之后接着催烟戚,并用一种鼓励的眼神望着她。

烟戚就又道:“第二次去侍寝,皇上一开始也没理我,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任凭唐才人和姚小妙如何追问都不再说。

两人已经知道追问烟戚没用,只得作罢。

唐才人一开始还没察觉出来怪,但烟戚每次带着食盒到了钟粹宫,压根不拿出来,见不到皇帝就再端回去。

时日久了,难免被人发觉异常。

衍庆宫西北角有个小厨房,从前住在此处的废妃也曾盛宠过,被允了单独的小厨房,如今荒废了,但平常烧个水,热个菜还是可以的。

烟戚此刻就在里面。

她每日都是巳时初去钟粹宫,唐才人特意提前,辰时末就到了衍庆宫门口。

唐才人气势汹汹的阵仗就无人敢拦,入衍庆宫,还未腾出功夫来嫌弃衍庆宫的寒酸,一拐弯,就见在门口望风的小冬瞪大了眼,似乎要喊人。

“捂住她的嘴!”唐才人厉色,低声急着吩咐下去。

这背后定然有鬼!

她提起裙角,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里面的人为了时刻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小厨房的门并没关严。

但此刻烟戚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灶上的汤盅,没注意到门口。

汤滚起来,热好了,烟戚从袖中拿出纸包,动作麻利地将一角打开,往汤里倒了些东西,接着又把药包叠好,塞回袖中。

之后,她拿起瓷勺,将掺了粉末的热汤搅匀,一勺勺地盛到汤盅里。

“吱嘎——”

听见门响,烟戚回头,见清是唐才人,她神情惶恐,手中的瓷勺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站在门口的唐才人吃惊道:“罗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烟戚强装镇定,语气也硬巴巴的,眼神躲闪,“我、我熬点汤喝。”

唐才人可不信,装羹汤的食盒就是烟戚每日都带去钟粹宫的,她想起烟戚从前的话,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回头将门轻掩上。

再回头时,她板着一张脸,对烟戚正色道:“罗姐姐,因着姑母,我一向把你当成自家姐姐看。但你意图谋害皇上,这是灭族的大罪,我定要告发到皇上那处去。”

烟戚慌里慌张地走近,牵住了唐才人的手,软声软气地哀求道:“妹妹千万别!这不是什么毒药,这、这……”她面色逐渐变得涨红,似乎也很羞愧。

唐才人做势要转身出去告发。

烟戚忙跪在地上,眸中一下就漫上了泪,那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唐才人烦死了。烟戚还哭哭啼啼地求她:“妹妹别,这只是助兴的药……”

“姐姐怎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唐才人惊。

“妹妹,实不相瞒,”烟戚抹了一下眼泪,哀哀怨怨哭着,“皇上一开始不理我,后来……完全是因这药。但这是王妃给我的,据说无色无味,没有毒的!”

唐才人刚想骂烟戚卑贱下作,但药是宁王妃,她姑母给的,这话就不能再说,也不能告发烟戚。

心思转了几回,她道:“原是如此啊,罗姐姐……唉,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的,这种事大家早些通个气就没事了。”

烟戚听到转机,忙站起来,紧紧握住唐才人的手,“妹妹心善,是姐姐从前狭隘了,没同妹妹说。皇上已经许久未见我了,这才急得又找了出来。”

唐才人笑得甜甜,但伸出了手。

她那姑母,一句话都没传给她,反倒怎么做都教给了一个婢女。侄女得势难道还比不过婢女有助力?

烟戚很上道地将药递过去,放在唐才人手上,但她缓慢收回的手透露出几分不舍,又拿帕子拭了拭泪:“妹妹切记,莫要往外说。”

唐才人不耐看烟戚,道:“放心吧。”

一行人走后,小冬才进来帮烟戚收拾着杂乱、地上满有碎瓷片的小厨房。烟戚接过小冬递来的手帕,擦净了面上的泪,眸子被泪洗了一通,清亮又平静。

不是想得宠么?

她帮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