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敬殿内具体发生何事,旁人不知晓,但衍庆宫这几个可高兴坏了,自打他们小主夜半归来后,次日早膳就丰富得令人咋舌。
前些日子,尚食局连午膳和晚膳都可劲儿糊弄。这回倒好,早膳都没用康东去取,尚食局的小太监直接送到宫门口,都是刚出锅滚热的,连燕窝都送来一碗。
很难不让人称赞一番见风使舵的本事。
紧赶着,尚衣局也送来四套按照烟戚身量裁好的衣裙,还有六匹绫罗料子让烟戚挑。这都是从前将衍庆宫得罪狠了的,如今只能尽量弥补。
衍庆宫过起了好日子,但难免遭人记恨,尤其是沈衿又连着五六日没在后宫露面,赏赐却连日的送进衍庆宫。
后妃们便都知道,哦,不是皇帝将她们忘了,只是被记挂的不是她们罢了。
罗采女就变得格外可恶。
宫中人多眼杂,行事要万分谨慎,烟戚不喜欢出去,奈何她身不由己,没人来传话,弟弟妹妹的安危就没成功解决。
所以,在唐才人邀烟戚去宫后园时,烟戚只好答应下来。她还要听唐才人的话,这位可是宁王妃的母家侄女。
可烟戚深知,去了肯定没好事。
那日在寿康宫,唐才人看向沈衿的目光都要淌出蜜来了,少女一腔心思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怎会对她心平气和?
烟戚在宁王府多年,偶尔见到过前来拜访姑母的唐氏。
大概是三年前,烟戚贴身陪着小郡主去见表姐,小郡主太单纯了,听不出来一点儿阴阳怪气的话,表姐妹相处就还算和睦。
谈话间,侍女端上去的茶不小心泼了,几滴溅到她衣袖上,她甜甜笑着说无事,结果转头就去找宁王妃告状,哭诉来做客被轻待。她走后,烟戚再没见过那个侍女。
却没想到,成了才人的唐氏变化颇大。
约着相见的地方是上次烟戚见到许依霜的轩。
烟戚这回换了一条路来,轩前挂着金字匾额,上有龙飞凤舞临水轩三字。离远望去,里面坐着两个女子还有一群殷勤侍奉的宫人,嬷嬷宫女太监都有。
唐才人见到了烟戚,一点儿没端架子,隔远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中帕子,热情迎上:“罗姐姐,快来这儿。”
到轩中的小路不大好走,烟戚被白芍扶着,刚走到平地,就被迎出来的唐才人握住了手。
察觉烟戚掌心微湿,唐才人还自认罪,“是我的错,真没想到这路太陡,下次再见姐姐,就在咱自个儿宫中聚吧。”
烟戚有些气喘,笑着摇头,“无碍的,”站在轩中,她看到了鲤池,从高往下望,池水波澜浮动间荡开光彩,旁边木芙蓉雪白。
她回过头,望着唐才人真诚道:“此处甚美,多亏了才人唤我来。”
唐才人也随着笑,她略丰腴,瓜子脸却不大,笑起来梨涡明显,甜又俏,碰过烟戚的手却在袖中用力擦了擦。她率先往里走:“姐姐来里坐啊,我让人备了瓜果。”
唐才人不受宠,宫中也没人敢怠慢她,想吃想用什么都能如愿。即使烟戚也成了才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待遇,因为她不是士族出身,不是贵女,没有家族撑腰。
姚小妙也在,烟戚坐在空着的右边,白芍站她身后。
唐才人在主位,偏过头问烟戚:“姑母的身子如何,还是不大好吗?”
烟戚道:“我常陪侍小郡主,平日难能见王妃,来前曾隔屏风拜别,王妃彼时偶感风寒将好,如今该大好了。”
听到“陪侍”二字时,唐才人几乎不察地扯了扯嘴角,嘲讽稍纵即逝。
而烟戚看了眼坐在唐才人身旁的姚小妙。唐才人进宫快半年了,后妃按理来说不可和宫外通信,不知道此事,能说得过去。
可姚小妙呢?和她一齐拜别的宁王妃。罗才人真心关心姑母早就问姚小妙了,何必绕远问她。此刻提,不过是用王妃压她一下罢了。
客套而疏离的聊了几句。
姚小妙和烟戚一样出身不好,但进宫以来她没过上几天苦日子,完全是因为很快找准方向,攀附上了唐才人。
拿人好处自然要为人做事,她率先挑起话头,问道:“烟戚,当日芹霏姑姑为何挑了你去啊?”
坐在旁边的唐才人表面上专心吃着冰过的甜瓜,却稍偏了偏头,仔细听着两人的话。
烟戚并不吃惊,道:“我亦不知内情,姑姑应当是随便选了一个。”
骗鬼呢啊?
最擅长揣测皇上心意的芹霏才不会随便选人。唐才人擦了擦嘴角,随后扯过宫女手中的团扇,自己挥得更快。
姚小妙在后宫中实在需一个靠山,看出唐才人隐有不耐之意,也顾不上得罪烟戚了,直接贸然问道:“烟戚,皇上有何喜好?大家互相帮衬,通通消息,以后也能避着忌讳。”
烟戚对沈衿简直是一无所知,此刻认真回想许久,也只说出了一点,“不喜人说谎。”
“……其实我也不知,并未同皇上过多接触。”
姚小妙又问了几句,后来甚至唐才人都跟着一起问,但烟戚也不能瞎编,只能尽量应付着两人。
问不出有用的,唐才人连笑都不想笑,最后冷着一张小脸,对着姚小妙说:“算了姚姐姐,罗姐姐有了皇上撑腰,藏私不愿同咱们多说也正常。”
从前嘲笑烟戚便有唐才人一个,不过是个卑贱侍女罢了,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能进宫后得宠。
她们想探听皇帝喜好,这本就是不许的事,而且烟戚真的不知道。
唐才人对她若有若无的嫌弃,烟戚也能察觉到,索性直白道:“嫔妾属实不知,其他的,等才人侍寝时,姑姑一样会教。”
此话一出,唐才人直接起身,若能等到皇帝主动召,她也不必屈尊降贵地来找烟戚了。
姚小妙表明态度也赶紧跟上,尊卑在此,烟戚也随着站了起来。
一开始的亲和不复存在,唐才人美眸扫了一遍油盐不进的烟戚,略一停顿在后方不安怕起争执的白芍身上,她笑了,“罗姐姐,咱们来日方长呢。”
进宫确实改变了一个人,不过只是表象,唐才人依旧很记仇,背地里下手的性子不改,不满烟戚所说,报复来的也很快。
后宫无主,各宫嫔妃不必去给皇后请安,烟戚起得晚些,最近入秋早晚夜里凉,床榻旁的厚帷帐被放下来,挡着风。
烟戚都是和白芍一起睡,翌日清早醒来却不见白芍,秋时万物干燥,她声音带哑:“白芍?”
帐子被双瘦小的手掀开,那双手不复白芍的圆润,小冬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近日穿上了新裁的宫女服,此刻却拘谨忐忑。
烟戚看出了不对,问:“怎么了?”
小冬不安且害怕,声音颤抖道:“白芍姐姐、她、她被内侍省带走了。”
烟戚惊愕,内侍省不会特意针对她,背后的人显而易见。她将小冬唤近,“你将来龙去脉仔细说一遍。”
原是今早,白芍起来给烟戚准备润嗓子的梨汤,在宫道上就被人找了去,说她被调走了。
白芍当然不想去,宫中却容不得她不想,更何况背后的人指明要她,用银子贿赂也是不管用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被带走了。
白芍只能托小冬回来告诉烟戚一声,可小冬胆子又小,犹豫许久都没敢叫醒烟戚,等烟戚叫人了才掀帘进去。
康东出去打听回来,顺便带回了烟戚的早膳,他叹气道:“确是去了钟粹宫,成了三等宫女。”
三等就是做重活的宫女,烧煤、守夜端重物都要做,和贴身宫女的轻松全然不同。
虽然唐才人没对烟戚做什么,但将白芍要走,就够让烟戚难受的了。对烟戚来说,白芍不仅仅是宫女,是这深宫之中她唯一熟识,可以互相依靠的人。
烟戚沉默又悲哀,是她连累了白芍。
她自己无所谓,但不能害了白芍,她努力平复呼吸,“去钟粹宫。”
去的路上,她不免想起宫外的人。
白芍是他送进来的,却被他表妹抢走了。他知道后会怎样呢,会帮她么?
可想起也无用。远水解不了近渴。
钟粹宫的大门紧紧闭着,只有唐才人身边的嬷嬷出来,告诉烟戚她没资格见钟粹宫的宫女。
而唐才人呢,完全不见烟戚,她习惯了在背后做坏人,等到烟戚听话服软后,下次见面,又是一副和和睦睦的景象。
烟戚在宫中没有熟识的人,只能去找芹霏姑姑。芹霏道:“人是内侍省调走的,现下就是钟粹宫的人,除非唐才人将宫女赐你,或者更高位的主子发话。”
烟戚哪里有办法?
旁人看来一个宫女而已,调走就调走了,只有烟戚自己知道白芍有多重要。
陪伴。
有白芍在身边,一起笑闹混日子,烟戚总觉得她只是换了个地方做事,她还是罗家烟戚。
直到现在才知,她什么都做不了,护不住自己,还要连累白芍。
烟戚眼眶一点点湿润,又一次被命运或是权势打击,她垂下眸,声音极小极轻,沾着潮湿泪意,“麻烦姑姑了。”
芹霏看得心中不忍,但也没办法,她也只是个奴婢而已。只有主子能帮她。
……
今晚庄敬殿没有小主。
芹霏看着宫女将殿内收拾稳妥后,才去了前面的太极宫。
太极宫才是正经八百的皇帝寝宫,相比之下后头的庄敬殿简直小的不能再小。
芹霏过了穿堂,走进北边的承庆殿,就见福顺在靠西的翰墨斋前守着,里面是皇帝的书房,也可当居所。偏偏这位新帝性情不定,不喜人随身侍奉,连宫女都不用,他在里面就只能处理政务或是看些书了。
不好出声扰了主子,芹霏和福顺交换了个眼神,很好,皇上今日心情尚可,朝中没生大事。
两人一同在门口守了会儿,里面传出新帝的声音,“福顺,送茶来。”
福顺应了一声,芹霏想提烟戚的事,就主动从后面小太监手中接过了温度正好的茶盏,随着福顺进去了。
楠木山水隔扇挡住了休息的内室,靠窗放着紫檀木案桌,新帝正临窗而立,手背后远眺着,案桌上放着半摞批红过的奏折。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着一身常服的沈衿回头,见芹霏也随着来了,他不可查地挑了下眉。
芹霏主动将茶奉上,沈衿接过来,掀开茶盖,嗫了一口,是粱州新贡上来的蒙顶甘露,鲜后微苦,继而回甘,茶香在唇齿间浓郁不散。
粱州和陵南相邻,但未同陵南一心,自新帝继位后便恪尽职守地上贡,刺史也换成了他心腹。沈衿赞道:“茶不错。”
在这位主子前掩着藏着都是没用的,还不如直接说,芹霏道:“罗采女午后去尚寝局找了奴婢一趟。”
罗采女……
沈衿想起烟戚,一个掩饰不住心思的女子,掩饰不住,又不愿同流合污,周身带着一股很别扭的劲儿。偏她生得太好,姽婳幽婉,让人讨厌不起来。
还有,小白菜。
沈衿多喝了几口茶,让香味在唇齿间留的久一点,随后问:“她有什么事?”
“罗采女有个宫女,被唐才人要走了,从贴身宫女变成了粗使宫女,罗采女不舍也心疼,正到处想法子要回来呢。”芹霏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经过都说了一遍,口齿清晰,不偏不倚。
“你呢,允了她?”沈衿问。
“奴婢哪里敢啊,”芹霏忙不迭否认,心中思忖着皇上最讨厌身边人和外人有交情了,若不是烟戚可怜兮兮,又同她有点交情,她是绝不会在沈衿面前提的。
“奴婢不明,先问了内侍省,人是唐才人点名要过去的,一个宫女而已,唐才人位分高……他们就送过去了。罗采女知道没法子后就走了,没求奴婢如何。”没让她帮着求皇帝。
“哦。”
芹霏摸不清沈衿的想法,有息妃在前,新帝和太后都厌恶后妃嚣张跋扈,仗势欺人。
皇上即使不认识罗采女,听闻不公或许都能说一下。更何况,罗采女,不是有点特殊么?
沈衿将茶盏放下,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盖边缘,动作慢条斯理,平淡道:“不必理会。”
“都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