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没躲过,既然问了,便是他看清了。
烟戚脑海中闪过许多种答案,可面对沈衿那种,似笑非笑,又带着浓厚探究意味,稍偏着头望过来的目光。她一时语塞,骗他的话很难说出口。
下意识的压迫感。
烟戚不自觉、悄悄地往后躲,想要同他拉开些距离。起码不要这样近,近到鼻尖能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
沈衿放在她腰后的手发挥了作用,此刻强势、五指用了力气,筋骨显露,不容她往后躲。
“爱妃?”他语调稍上扬,接着问。
烟戚缓了缓。她来的路上想过这个问题,也想了万一他问起,要如何应付他。
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追问。她尽量将声音放轻,轻到能忽略颤抖,“因为陛下……”
她总不能说,是看见旧情人另娶旁人,她与心上人再无可能才哭吧?
“哦?”沈衿装作惊讶,想听点更具体的。
如果烟戚能抬头看,便能发现,两人虽然是亲密的动作,她坐在他身上,他揽着她的细腰,虚捧着她半侧脸庞。
暧昧的动作,他神色却清明,没有一点旖旎,也没有沦陷于情欲的发红面色,渴望触碰。
可烟戚也知道他故意试探她。
因为上次他还说她不配,而这次就唤她爱妃,她总不会天真地认为他突然看上她了。
但表面上,烟戚装作一个含羞带怯的女子,慢慢将头垂得更低,脸颊微红。企图蒙混过关。她不信,他不知道她说陛下的缘故。
上次在此处,他说的话,明里暗里说她不配,将她赶了回去。他对此毫不在乎,庄敬殿的事才会被传得人尽皆知。
不喜又将她留在宫里,一个极其低的位份,吃食被克扣,过着吃小白菜的日子,被太后针对……哪件都是。
沈衿手放在了她下颌处,拖着,让她将头抬了起来。
他毫无美人在怀的心猿意马,冷静道:“看着朕,再说一遍。”
他的力气有点大,烟戚只能被迫仰头望着他,他眸中倒映着她的脸。她心跳声有点大,大到她怀疑他能听见,她紧紧攥着衣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之后,她缓缓、轻轻地说:“因为陛下,旁人取笑嫔妾,嫔妾的份例被克扣,吃了一个月的小白菜。”
门口的福顺听到此处一颤,心中替尚食局的人捏了一把汗,这位罗采女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被尚食局的人记恨上,彻底失宠后连饭都吃不上。
可如今么,全凭皇上如何想。
沈衿听到小白菜也愣了一瞬,他其实不清楚小白菜具体什么模样,但连吃一个月素,听起来就有点惨。
他稍松开手,敛目仔细端详着烟戚,瞧着似乎是比上次瘦了一圈,眼睛显得更大了,五官轮廓更明显,少了点幼态,更像个成熟的女子。
他问:“真的?你若说假话,朕不会纵你,定会重罚你的。”
说到小白菜,烟戚才有了点真情实感,任谁一直吃白菜也难熬,她真情搀着假意,带着点哭音“嗯”了下来。
“……今日,太后说你了?”他又问。
这个问题烟戚不好直接回答,人家俩毕竟是亲母子,她眼睛转了转,犹疑着道:“没……”
察觉沈衿微微蹙起了眉,他方才说不让她说假话,烟戚马上接着说,“就是明里暗里说了说。”
“你改口得倒快,太后的状都敢告,胆子真大。”沈衿面上和缓意转瞬而逝,面无表情地冷冷开口。
烟戚心中是真的苦。
她说没有,他一脸不相信,她含蓄承认,他又说她告太后的状。她只是个小采女,暂时还不想死,哪里有胆子告状?可又不能反驳皇帝的话。
她只小声嗡嗡辩了句,“嫔妾不敢。”
而沈衿瞧她脸上苦巴巴的,联娟长眉下压,抿着唇。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何她总将情绪摆在脸上,又一副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模样。
他启唇,刚想说话。
“咕噜”一声。饮食规律的沈衿许久都没听见过肚子叫了,此刻一愣,反应过来后,他很难言地看向烟戚,“来之前,没用膳?”
外人不知侍寝内情,但她宫人不怕她侍寝时出丑么?
烟戚是真的尴尬,尴尬到面上滚烫,她嗯了一声,随后想着方才事,又补了一句,佐证道:“不想吃小白菜。”
沈衿:“……”
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松开,烟戚很识趣地站了起来,又往后退了一步,让从窗缝吹进来的晚风驱散脸上的热意。
她脸上和脖颈都红成一片,沈衿也站起身来,他往外走,同时朝侧边宫女吩咐道:“给她弄点吃食来。”
打头的大宫女应是。
沈衿脚步并没停,直接走出了内殿,殿门口,他侧头看了福顺一眼。福顺从沈衿还是皇子时就跟着了,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沈衿的意思。
知道尚食局这回栽了。
殿内。
御前的大宫女清秋上前,恭敬问道:“奴婢是清秋,现下给小主传膳,小主有何想吃的菜么?”
烟戚认出了这就是上回递给她一盏烛灯的好心宫女,对清秋有几分好感。
同时,凭持着能好过一会儿是一会儿的想法,她道:“不麻烦的话,我想吃鱼,怎么做都行,其他都随意。”
“好。”清秋记下,遇到好说话的主子,伺候的人也放松,转身下去吩咐了。
烟戚以为沈衿是要让她先吃,不想和她浪费时间。
该说不说,他走了之后,烟戚觉得庄敬殿都变得亮堂起来。后妃侍寝的地方拾掇得雅致,宫女守在外间,烟戚在里面慢慢逛了起来。
沿着屏风拐过去,有个可以休憩的黄梨木美人卧榻,铺着软垫,兼有花鸟纹绣的引枕,靠南边墙立着花梨木嵌螺钿玉石的书柜,紧连着同料子打出来的多宝阁,上面摆着花瓶、石雕类的小摆件。
书柜是给嫔妃们准备的,无聊时可以看一会儿,烟戚走过去看了一圈书柜,拿出来一本,是纸张泛黄的诗集。
第一页烟戚就见到两、三个笔画很多,她不认识的字。
烟戚没机会念书,她六岁到宁王府做些浇花、打扫的轻松活儿。去小郡主院子时,她已经十岁了,比她小两岁的郡主过了识字的年龄,因小郡主心智不全,女夫子也不必讲深,翻来覆去讲一讲耳熟能详的诗句便好。
是而,旁听的烟戚也只会那些了。
“小主,请和奴婢来。”清秋脚步轻轻走了进来。烟戚“嗳”了一声,将诗集放了回去。
用膳又是令一处了。
烟戚两次来都是从后面的浴池直接到了内殿。第一次到前殿来,如意方桌已经摆好了膳。
烟戚看去,其中有她要的鱼,清蒸鲈鱼上面洒了酱汁,还有一道糖醋鱼,额外便是蟹黄虾仁、燕窝鸡丝羹、翡翠白玉汤。
用膳时,清秋站在一旁给烟戚布菜,完全没有一点儿不方便,烟戚想吃哪个菜,刚看过去,下一瞬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甚至清秋夹的分量都刚刚好,正好够烟戚三口吃掉的,既不少也不会腻。
皇上或许会同她一起吃,因此尚食局不敢有丝毫怠慢,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用料极好,是烟戚进宫以来,吃过最好、最周全的一顿了。
她用了一小碗香米饭,八分饱,又小口喝着清秋递过来的翡翠白玉汤。
都是白菜,在此处吃到的就是最嫩的芯,汤色清亮,即不油腻也不寡淡,反倒有丝鲜甜味儿,喝进去肚子暖暖的,和她前些时日吃的清蒸老白菜叶简直是两个样儿。天壤之别。
“我吃饱了。”过了一刻,烟戚放下汤碗,对着清秋笑了下。
清秋回话前看了一眼烟戚,烟戚吃饱了又刚用完热汤,脸上红润润的,本来是偏媚色的容貌,此刻笑得天真且满足。
清秋是御前四个大宫女之一,平日伺候着沈衿,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活计儿,还是一次从主子处得来认可的笑脸。
她温柔道:“还有糕点和茶,小主等会儿可以用。”说罢,她挥了挥手,外间的小宫女又给烟戚端往内殿端去了云片糕和茶盏。
烟戚回了内殿,漱过口,就坐在美人榻上等着。
夜色沉沉,没等来沈衿,珠帘微动,先进来的是芹霏。
芹霏和烟戚解释:“皇上……有政务要处理,今晚恐怕不会过来了。”
说着恐怕不会过来,实际上根本不会再来。烟戚一开始没意识到,但芹霏说完叹了口气,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她便知道,沈衿不会来了。
而芹霏又走近烟戚,稍微俯身,用外间守着的宫人听不见的声音道:“小主别等了,早点睡吧,也不必惦记着皇上……明日口风紧些,庄敬殿的事别往外说。”
烟戚简直乐不得这样。
她今日还以为躲不过了,此刻喜从天降,格外听话地点点头,紧闭着嘴,并没将喜意表现出来。
瞧瞧这样。
眼睛都亮起来啦。
一向精明谨慎的芹霏也忍不住了,“你呀你呀……当真让人搞不懂,快睡吧。”
烟戚躺在罗汉床的外侧,此处沈衿不常来,但熏着龙涎香,陌生的环境和味道让烟戚难以入睡,半梦半醒间过了大半夜。
……
“小主,该起了。”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唤她,烟戚本就没睡实,被扶着起来,任由芹霏给她披上一件衣裳,不是烟戚来时那件,厚实也华丽许多。
“到时辰了,小主该回宫了,小安子在外面候着呢。”芹霏说。
素有嫔妃侍寝不过夜的规矩。
烟戚知道这点,她顺从起身,路过殿外矮几时发现此处燃着烛火,旁有一本小册。
凉风拂过,纸张酥酥作响,她看见,小册上用丹笔记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