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沈衿后,烟戚呼吸一滞。
方才被旧情人惹出来的酸涩都没了,她惊到微微张开唇,望进他深若幽潭的眼时,心擂鼓般重跳了一下。
几乎是反应过来的下一瞬,她就立刻低下了头,回想着她可有失态之处。
应当是没有的。
她也没哭出来,就是朝殿门口望了一眼,与新帝的视线对上了,最多算是失礼。
而且,离得这么远,他应该没看出来什么吧?
沈衿来时,正好迎上了沈玉琅,他也不想和一堆女子呆在一起,打算进去给太后请个安就走。
他走到门口,还有一步就能迈过门槛,太监刚要通传。
沈衿也没想着特意看谁。
只不过……一堆艳色中,就那么一个颜色清亮的,他自然而然就多看了一眼。
没想到,罗氏烟戚快要哭出来了。
眼眶一圈都红红的,潋滟的眸不乏泪光,可怜兮兮,咬得唇色偏红,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她又怎么的了?
太监迟来的通传声响起,沈衿微停的脚步继而抬起,后妃们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看向沈衿的目光带着期盼。
可惜,沈衿进殿先向太后请了个安,之后一句“起来吧”免了其余人的礼。
何太后见了儿子还是高兴的,“皇帝来了,可曾见到子度?他说去找你了,不如今日留下来大家一同用午膳?”
沈衿道:“不叨扰母后,儿臣同子度还有些事要议,”他向右一瞥,复而转头,“她们无事就留下陪着母后吧,侍奉长辈,本该如此。”
而他甚至都未坐下。嬷嬷同烟戚说过,烟戚知道沈衿是太后被喊来的,来这就像点个卯。
沈衿走后,何太后面上有了明显的放松之意,也挥挥手,让碍眼的后妃们都撤了,她要和侄媳妇用午膳了。
后妃们沉默地走出了慈宁宫,任谁被立了一上午规矩都笑不出来。
出了慈宁门,不远处便是钟粹宫和颐华宫,宫道上艳色三三两两都消失了,只剩烟戚和白芍慢慢走着,衍庆宫偏僻,很快便四处无人。
白芍放松下来,俯身按了按酸涩的大腿,紧紧跟着烟戚,同时道:“等晚上,奴婢给小主按一按腿,明日就不会特别酸了。”
烟戚笑着说好,到时候肯定会换着按的,她和白芍更显像是姐妹,只不过在宫中稍微被条条框框固住了。
难能不想起从前。
白芍不想她总沉溺往事,便凑过去小声问,“小主觉没觉得,皇上和太后,不太亲啊?”
烟戚看出来一点,但她也没和家人长久相处过。她到宁王府时还小,之后年节才回一趟罗家,住个十天半个月的。
所以,此刻她犹疑道:“似乎,都端着些?”
“没错!”白芍琢磨不明白,接着分析,“就很陌生,不像是亲母子。”
“皇家同咱们不同。”烟戚道。
新帝行三,上有两位兄长,从前没人想到他能继承皇位,如今才会有这“空荡”的后宫。
何太后亲养长子,次子由嬷嬷照料。长子被封太子,寄予厚望,可三年前匆匆没了,才急着将次子推出去夺嫡。
这对母子间少了养育之恩,只有算计筹谋,就没有那么亲。
不过,这些和烟戚没什么关系。目前最重要的是吃什么。
午膳是小白菜,清蒸小白菜。
烟戚凑合吃了两口,便作罢。
晚膳又是小白菜,瞧着像是将中午的回锅热了热。烟戚没吃,她实在是没胃口了。
主子的伙食尚且如此,更不必提下面的宫人们。
不知为何康东一直没走,他明明是有门路的,连皇帝的行踪都能打探到。不过人家不走,烟戚也不能劝着人走。
白芍也饿,午后出去逛了逛,她带进宫的银子还剩一些,就和尚食局的宫人换了点山芋来。她抱着一筐,回来就吆喝着提议要烤着吃。
烟戚先笑了,之后小冬也腼腆捂着嘴笑。康东依旧满是无奈,但纵容道:“奴才再去弄几条新鲜鱼来。”
烟戚早就想吃鱼了,自是允了。
日落未落之际,天际残留金乌余光,将近八月中秋,苍凉意泛起。白芍给烟戚加了件披风,一行人准备去后院挖个坑,偷偷烤东西吃了。
康东去取鱼,片刻后又空着手回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个小太监,瘦瘦高高,脸不大,眼睛却不小,此刻见到站在殿门前的烟戚,憨憨笑着,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
烟戚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好事。
果然,小太监笑道:“小主,皇上今晚唤了您诶,您收拾收拾,跟着奴才走吧。”
烟戚一愣,但想起家人大概保住了,担子卸下来,总归轻松了点,她对着小太监笑了下,“劳烦公公稍等片刻。”
小太监被这笑晃了一瞬眼,罗采女笑起来怪好看的,一点儿都没摆主子的架子。也怪不得干爹吩咐他来。
到了内殿,白芍和小冬两个都手忙脚乱地找衣裙和首饰,哪个都没想到烟戚竟这么快就能重新被叫去侍寝。
这些时日大家也没少打听,只是看烟戚完全不感兴趣,没敢同她说。
新帝进后宫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而且也不喜在后宫留宿,都是唤妃子去前头。
侍寝的妃子夜半会被送回宫来,实在没人能有那个福气在庄敬殿留宿一整晚。
上次侍寝还是半月前唤的许昭容呢。
白芍和小冬给烟戚比来比去,最后她穿上了那身素白的衣裳。
烟戚着实无所谓。
但小冬扭扭捏捏夸了一句,“小主像是天上的仙女呢儿。”
被烟戚和白芍齐齐望着,小冬憋红了脸,最后硬挤出来一句,“不食五谷杂粮,喝露水的那种。”
白芍“噗嗤”的笑出声来,就连烟戚也被逗笑了,和小冬也熟了,她玩笑道:“都连着吃白菜了,喝露水也快了。”
虽是玩笑话,但事实也差不多。住在冷宫送来的就是是馊饭,现下都被克扣成这样,以后说不上要过什么日子。
烟戚走前嘱咐了句,“你们把东西都烤了吃,热乎乎的把肚子填饱,别等我。”
几个高低不一的脑袋齐齐点了点。
小太监还在门口候着,他主动和烟戚搭话,“还有一段路呢,小主请。”
烟戚坐在了鸾轿里,轿子被另外四个抬轿的太监抬起,稳当当地朝前头去了。
此刻安静,烟戚却攥着衣袖,莫名开始紧张。
他为何今日要唤她去,难不成和上午有关?还有侍寝一事,她都不知道要先担心哪个了。
外面的小太监似乎知道烟戚紧张,又出声,“咱这处离得远,还要走上好一阵呢,小主累的话,可以靠着休息一会儿,反正外面的人也看不见。”
小太监说话清脆利索的,烟戚回道:“谢谢公公,我还不困呢。”
“诶呀”,小太监有点不好意思,“小主唤奴才小安子就好,奴才大名福安,从前是孤儿,还是干爹给了姓。”
总管太监名福顺,看来这个是福顺的干儿子,皇帝面前的宫人都是惹不得的,随便说上几句,就完蛋了。
皆说小鬼难缠,烟戚倒觉得芹霏和小安子他们都是和善的人,对她这个位份低的也十分耐心,她也和小安子说了几句话。
这段路就变得快了起来。
鸾轿停在了庄敬殿的后头,小安子主动伸手过来扶着烟戚,烟戚未拂他好意,搭过了手。
之后又见到了迎着她的芹霏姑姑,烟戚笑着喊了声姑姑。芹霏一看她就有种无可奈何之感,莫名像是自家女儿不争气。
芹霏同烟戚一起往里走,这回旁的都不必说,先同烟戚说明白一件事,“小主听点话,皇上其实是个好说话的,别同他反着来。”
烟戚:“……?”
她也没同他反着来啊?她还不想死呢。
但芹霏终究是呆在宫里许多年,论年龄和烟戚娘差不多,回去打听打听想几日就明白了,只是当时没想到烟戚胆子那么大。
芹霏看透了所有的表情一出来,烟戚攥了下衣袖,移开眼神,不同芹霏对视。她有点心虚。
芹霏又说:“你呀你呀,进了宫就出不去了,何不安下心来?皇上瞧着是长情的人,也不好糊弄。唉……你小心些吧。”
烟戚只好点点头,熟悉的流程又来了一遍,这回芹霏给她找了一套很素净的纱衣。
芹霏也觉得烟戚还是穿素色好看,不过来侍寝,也不必穿太多。
“去吧去吧,这回记得听话点。”芹霏又嘱咐道。
烟戚总听小郡主嘟囔着母亲琐碎烦人,一件事说个许多次,可她在家中时间短,没听到过。
此刻听芹霏反复念叨着,她绽出了个真诚的笑,透出点少女明媚来,“知道啦,姑姑。”
同一个门,门口的宫女好似还是上回的,将珠帘拂开。
烟戚垂头走进,殿中一样的位置,她这回只需俯身行一礼。
“起身,过来坐。”沈衿这回答应得很痛快。
烟戚抬眸,小心望了他一眼。
看清了她眸中的小心翼翼,沈衿笑了一声,“朕还能怎么着你,过来。”语气带上了不可抗拒之意。
他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严肃气消散了点,不算随和,但总归没有那么吓人了,仍坐在屏前的黑漆扶手椅上,将手中一卷书放到了小几上。
那她过去坐哪?
烟戚四处看了看,榻在屏风后头,她也不能坐到那么偏的地方去吧,他正和她说着话呢。
可那边没地方坐了啊……除了他身上。
她几乎是挪着步子往沈衿那边走,沈衿倒也没着急,好整以暇地支着胳膊,瞧着她慢吞吞的动作。
还有一步远,烟戚就有点走不了了,身子有点僵,一回的计策俨然不能再用第二次,上次让芹霏看出来了,这次便会有更多人发现。
可她的举止,在此刻其实不像是抗拒,倒像是欲擒故纵。
沈衿抬手握住烟戚垂在衣摆侧的胳膊,一把将她拽了过来。等烟戚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了他的膝上。
是同木椅或是软垫都不同的感觉,男人的骨肉,烟戚从来没同旁人这般亲密过,如今简直是坐立难安。她宁愿在殿中跪着。
可沈衿偏不觉,一只手强势地按在她腰后,迫着她离他更近点,另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抚上了烟戚脸庞,带着薄茧的指腹有点粗粝。
烟戚垂着眸,微翘的鸦青长睫似蝶翼,微微颤着。
沈衿似乎发觉了这点,虚捧着她小半张莹白没有一点瑕疵的侧脸,不再动,拇指轻碰着她左眼侧下的小痣。
若即若离。
他轻轻开口,措不及防,话锋一转,“白日哭什么呢……爱妃?”